踯躅崎馆的春日来的晚些，但春意更暖些，簇然而开的樱花飘飘扬扬。纯白的布帐围绕在笛吹河原边，武田氏的一门郎党全部一身白衣，跪在草系上。

小平太坐在小马扎上，细川采女也抽空赶了过来，两人一并端坐。山内义保则拿着书状大声唱念诸人的姓名，然后叠好交给小平太。

“梦醒甲斐春日迟，吾魂归去随落樱。”刀光一闪，落樱几点，武勇军略不下乃父的四郎胜赖自尽，享年二十五岁。

其余几人不论是切腹还是被切腹，终究尘归尘，土归土，全都丧命于笛吹河原。首级被悬挂在甲斐街道上，写明身份，以作震慑。

仅剩下武田义信、今川彦五郎父子以及河漥信实和葛山信贞等极少数近枝尚不知去向。

处理完几人，佐久口传来消息，大石氏照二千余众闻听甲军大溃，踯躅崎馆失守，北条军一路溃逃。沿途委弃辎重粮秣，被讨死者不下四百众，被落武者狩又讨死不下四百，大石氏照几乎仅以身免。

甲斐进入武藏的道路有三条，最北的那条雁板出恰好接近佐久口，方便北条军跑路。至于大菩萨越（河野出）则直通八王子城，最后就是关野出，可达津久井。

第二日高梨父子就统兵赶到踯躅崎馆，不过人马少了一半。按他们的说法是搜捕沿途溃散的北条军，但是来到山内本阵的大军依旧是大包小包，拉着牲口，推着大车。

没来的四千人真的是去搜捕北条兵，还是沿途去乱捕佐久口至甲府的乡村？小平太懒得去管，也不想去管。趁着山内的统治还没有建立起来，高梨父子也不会亏待自己，八千人出来一趟不容易，可不得带点土特产回老家嘛。

“下马殿下全胜甲军，进取甲斐全国，胜势震动天下啊！”高梨政赖老当益壮，出来抢劫特别有精神，说话都大声。

不过还是按着礼节朝山内太郎低头行礼，然后才端坐下来。山内太郎小归小，地位却高，高到需要仰望。

“海津殿下别来无恙，吾心甚喜！”现在山内太郎场面话说的特别漂亮，快川绍喜老和尚教的相当不错。

“不知道武田余众讨捕情状如何？”

“已然大致搜捕完毕，昨日午前已然处置完毕。”小平太代答了一句。

高梨秀政从外面掀开幕府的布幕进入帐内，在他父亲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段，大概就是把在甲斐街道路口的那些首级报上名字。

“如此甲斐一国，不肖两三年便也能安泰了！”

几个人互相闲扯了几句，一名风尘仆仆的使番策马飞驰到幕府外。

“报！武田甲斐引兵千余退往八王子，今川彦五郎引兵数百在河漥与葛山两将簇拥下退往骏河。”

“消息确实！”帐内诸人齐声问询。

“属实，（小西原）左卫门様已经引兵二千众往追八王子，并请春宫様同去，春宫様久在八王子，威信素著。”

“那骏河呢？”

“远江殿已经在田中布阵，对穴山梅雪与今川助五郎发动强攻，激战不过两刻，大获全胜。”

“那么远江殿下夺下骏府没有？”

“寿桂尼聚拢今川旧臣，于前日起兵，已经占据骏府。其余行止并不清楚，今川助五郎收拾残兵就在城外，穴山梅雪则退保浅间大社。”

第603章.50.穴山梅雪怀三端

以山内太郎的名义要求下山穴山梅雪以及岩殿山小山田信茂投降，小平太召集在甲斐的连判众商讨关于骏河的处置。

大军征战在外的穴山梅雪失了骏府，如今进退不能，以这位的“明智”，想必不会死心眼的给武田卖命。到是小山田信茂从诹访跑回来以后，就不知道去向，别的还好说，要是这个人投了北条，还真有点难办。

小山田信茂常年名列北条氏军役状，他一边负责武田与北条的交涉，还一边以北条氏他国众的身份跟随北条家出战。

半独立的国人姿态显露无疑！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一个大名！

二千人的小山田众怎么说都算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从往昔的战绩来看，也确实如此。以前和山内家几番作战的小山田信有端的是一员虎将，尤其上田原合战时阻挡山内义胜，为信玄撤退立下大功。

如果从战国大名的角度来说，保留他的领地，快速的整合这支强劲的部队，让他立刻投入本家的战事之中最为合算。在战争中不断削弱他的实力，然后联姻，嫁女儿娶媳妇，三代人也就能家臣化了。

但从想要谋求天下霸业的角度来说，这种刺头就不能留着，和独立大名完全没有区别的半独立领地。大名的检地和郡司不能进入他的领地，甚至他可以单独与别家进行外交交涉。

这不像话！任何一个有追求的大名都不会这样纵容！

所以小平太还真有点希望小山田信茂不识相，倒向北条家，然后山内凭借大兵压上直接消灭小山田氏。而不是他摇尾乞怜一般上前来请求原谅，继续保留领地，蛰伏下去，等待下一次可以跳出来反咬一口的机会。

至于骏河的寿桂尼，虽然甲斐征伐之前和她通过气，希望她能搞点事出来，但是那是没干翻武田义信之前。如今甲军几乎全溃，骏河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山内家委实不想把这么大一块肉交给所谓的今川家。

今川义亲也是今川，足利义辉认证过得！

这一次在纲良叔父和岩濑元政、安宅清康、河边家信、小林元春、清水吉纲等将的协助下，水路并进大败武田北条联军。今川义亲完全是以王者之姿进入骏河，作为今川义元合法的儿子，继承骏府在理论上是毫无问题的。

何况当年山内义治的安排就是今川义亲以弟弟的身份，享有骏河一国，而哥哥山内义胜占据宗家大义享有本国信浓和其他领地。

只不过后来足利义辉瞎搅和，今川家一分为三，远江守护职给了今川义亲，骏河守护职给了今川彦五郎，而骏东两郡给了北条的今川助五郎作为安抚。

这也在事实上造成了骏河国内存在四方势力，武田虽大但并非唯一的局面。

如今武田氏在骏河的势力全速败退，仅剩穴山梅雪的残兵败将，以及河漥信实、葛山信贞等人的数百残兵，拥护着今川彦五郎在浅间大社逡巡犹豫。

寿桂尼得到了今川旧臣的助力，暂时控制了骏府城。但根基早就不在，具体是胁迫还是谈判，就是本次议论的重点。

唯一的变数是今川氏规，大家讨论之后，传信给今川义亲，让他警告寿桂尼保持中立。山内军则快速把北条军驱逐至骏东地方兴国寺。

指不定寿桂尼驱虎吞狼，想要靠北条家的力量保持中立，维持今川氏的家门呢？

细川采女亲自打马过去招降穴山梅雪，主要是为了抓捕到今川彦五郎这个武田义信的儿子，只要他交人，保存他的家门也不是不可以。

至于甲斐一国，大掠了好几天的山内军和高梨军被命令收手！不能再祸害了，再祸下去，就要山内家投钱下去救济了。

而且要把军队集合起来，准备应对骏河和小山田两方面的军情。

…………

“谁来撰写为殿下请任甲斐守护职的表文？”小平太跪坐在山内太郎旁边，诸位武士围圈坐在周围，实际上大家都围绕着中心那个大火盆，天气终究还是有点冷。

“还是让快川绍喜禅师写吧，这东西咱们不擅长！”北畠大学提议。

“禅师的文艺之道确实很好！”山内义保跟着混过几节课。

“那便传信回府中，如何？”

“甲斐的印传甚好，一并带两个给禅师。”山内太郎大概有点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意思，自己打下了甲斐，那么送点甲斐的特产给自己的老师显摆一下，很正常。【注1】

“对于甲斐一国的治理，还需要各位群策群力，多加用心。”小平太写了一张判状，几个人轮流签字送回给府中的山内主计。

“甲斐投降的武田旧臣大致安抚之后，立刻编制新的军役状！”

“检地是否也要进行？”

“此时不行，将来更难！”

“弹正叔父，检地甲斐，士民沸腾如何？”山内太郎支着小脑袋问。

“三万三千大军就在甲府，正好将宵小之辈一网打尽！”

“武田氏根深日久，总要多费些波折。”其他人也点头，不多杀几轮刺头，甲斐是不会安稳下来的。

“殿下！采女様传来消息！”村上义光拉开障门，跪在走廊上通传。

“穴山处看来有消息了！”

“穴山梅雪斋要求殿下宽恕今川彦五郎，并让其子穴山信治改继武田氏，今川彦五郎会立刻出家。作为请罪，河漥信实会切腹自尽，穴山梅雪斋也会亲自到府中城松历寺隐居，骏河一国全部让出由本家自由处置。”

“穴山彦六郎（信治）入继武田氏？”山内太郎不置可否。

穴山梅雪自己去山内家做人质，把自己在骏河还能控制的兵力和领地全部交给山内家，只求保住下山的旧领。

如果只是这样，那山内家立刻就答应了。

可他既要保住今川彦五郎的命，又要自己的儿子去入继武田家。

这不是心怀二端，这是心怀三端啊！

有点儿意思！

【注1】：印传是一种漆皮工艺制品，一般是在鹿皮上刷漆，制成皮兜皮囊。可以拿来放比较紧要的小件物品和金银钱之类的东西，在江户时代的武士中非常流行，以至于荷兰商人大量向日本输入鹿皮。

第604章.51.一切应允穴山请

穴山梅雪是无智无谋之辈吗？

很显然不是！

那他提出这般完全不是他的底牌能提的条件，他依仗什么？

他依仗的是山内家必须依仗他！

山内家如今地跨五国的庞大家业实际上是近二十年来，由山内义治祖孙三代奋力开拓而来。在三十年前的山内义治父亲山内义显的年代，山内家不过是一个据有不足万贯小郡的地方豪强。

自先代创业山内义明公到山内义胜不过区区六代人，所积累下来的武士团不超过八百人。凭借八百人想要统治五国的领地，完全就是天方夜谭。

所以在山内义治和山内义胜的时代，整个内田郡山内乡但凡是个稍微出彩得力的军役众奉公众如今都已经拔擢为武士。

小平太仅用了十几年的时间走到辅政大臣的地位，除开他本身的能力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小平太是山内乡的军役众，是山内自己人，是臣服山内家六代人统治的谱代之臣。

而十几年间，只需看看小平太麾下的武士，阿吉已经是山内旗本一十三番队的旗本大将，平六已经是远江敷智郡司，辰三也已经担任了长漥城代，七规也担任着小平太的阵代大将。这些出身不尽相同，甚至完全可以说低微的武士，在短时间之内快速成长，并成为高级武士。

根本原因就是山内氏缺乏武士！

这个问题很早就开始暴露，一开始还应对比较自如。毕竟山内家以之为根本的内田郡山内乡还有上百奉公众，这些人虽然不是武士，但也是跟随山内家累代作战的存在。快速的将它们提拔到武士的身份，不仅有理有据，还十分恰当。

可渐渐的远江国平定，北信浓臣服，东三河内附，武士的缺额开始愈发巨大。于是不仅是山内乡的奉公众被普遍提拔为武士，整个内田郡的奉公众都摇身一变成为武士。

犹自不足！

到去年信浓几乎平定，山内家武士不足的情况已经几乎达到了临界点。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纲良叔父把整个河边村二十多个男人全部抽走，提拔成为武士和奉公众，以约束日益庞大的领地和军队。

而小平太更是不堪，麾下的足轻头和足轻组长几乎全部提拔自十年前开始跟随自己转战至今得存的足轻。

从足轻变成武士，在战国时代的早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百分之百不存在，武士的身份多么得精贵，怎么会下赐给卑贱的杂兵呢？

但在如今的山内家就是常态！

细川采女为什么以前打仗那么勇猛，逢战争胜。他们家五百贯俸禄的时候只有二百个兵，十几个武士奉公人尽可以驱动的起来，军官比例高达百分之十，如臂使指。

短短十年间领地膨胀了十倍，五千多贯的领地，士兵膨胀至二三千人。武士呢？还是那么多！

军队的组织力度大幅度下降，士气和忠诚度全部下滑，根本不耐久战。军队越多，反而倒是堕了细川采女的武名。

而今甲斐一国，武田氏一门和旧臣大部被讨死或者捕杀，那么山内家靠什么来统治甲斐？靠键盘？靠嘴炮？

这就是穴山梅雪最大的依仗！

他是甲斐地头蛇！只要他出面就能勉强维持住甲斐一国的平稳，山内家只要用他，就能让甲斐平稳过渡。直到十年后山内的武士团扩张，或者山内扩张失败，他再乘势而起。

他的身份太完美了！完美的无以复加！

武田家的兄弟子侄，那肯定是活不了的，都要处死，不然总有人会借机闹事。那剩下在甲斐能有号召力的只剩下些许武田的女婿们，而穴山家恰好就是武田氏出身，又是武田氏三代女婿。

既和武田有关系，但又不是武田的同枝近族。

短时间之内，整个甲斐找不到比穴山家更完美的代理人！

除非山内家数万大军一整年都不离开甲斐，一直呆在府中城。那样甲斐没有人会跳出来闹事，保准乖得很。

可是这可能吗？

山内家的大军肯定要走，而且呆不了多久。撤离的那一刻就是必须妥协的那一刻！

而此时为了平定甲斐以及争夺骏河，看似庞大的三万三千山内高梨联军。一路要去岩殿山城消灭态度不明的小山田氏，以岩殿山城的恶心，小山田众二千人守城，如果加上几百上千北条援军，那山内家不用上万人根本别想破城。

而骏河的寿桂尼再烂，城内也有二三千众，一旦与今川氏规合流，城内六七千大军，又有实力强劲的骏河水军沟通外界。以骏府城之宏伟，山内家起码需要三万人才有可能短时间内破城。

山内家拖得起吗？有这么多人吗？

既拖不起，也没这么多人！

而想要解决这一切的困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穴山梅雪出面，以穴山信治继承武田家。向山内家表示臣服，收拢和安抚武田氏的旧臣。保证甲斐一国的安定，直到山内家有实力直接分布武士，统治甲斐。

而不用大军久镇甲斐的山内军立刻就可以削平小山田氏与骏河的乱局，一切的困难都迎刃而解。

代价仅仅是宽容穴山梅雪这个武田女婿，承认穴山信治这个武田外甥的继承权。

真的不过就是一句话的功夫！

太轻易了！

而留下今川彦五郎的性命，对穴山梅雪而已，好处太多，根本不需要多说。不仅武田家的血脉得以保存，还有了干涉骏河国的借口，穴山家还成了保护武田的大忠臣。

口碑和未来的机会两面俱到，一本十万利！

所以穴山梅雪才在武田近乎灭国，武田氏遭到追杀和灭族的情况下，仍旧大胆的提出这么一个看似不可能的降服条件！

“答应穴山梅雪斋，他的下山城本领保全安堵，但今川彦五郎要到府中城松历寺出家，出继武田氏的穴山彦六郎也不许滞留在甲斐，必须前往府中担任殿下的旗本！至于他本人，即刻赶来甲府以甲斐先方众旗头的身份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