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回来。”卫酩朝狐狸和小老虎挥挥手。
小老虎和狐狸端坐在沙滩上,尾巴圈住自己,看上去十分冷静。
观星鲸游得很快,不一会儿拖着小船来到破日舰下。如果有阵修在这里,可以看到前尘岛上空笼罩着蛋壳状的惑心结界,载着卫酩和谈长星的小船在蛋壳内,雄伟的破日舰在蛋壳外。
观星鲸游过惑心结界,只听一声轻巧的、仿若气泡脱离的声音,卫酩感到胸腔中,有东西苏醒了。
是一种奇怪的力量,冰冷、空寂,背上的七星龙渊剑铮鸣不断,力量流窜过四肢百骸贯通经脉,仙途记忆全数破开束缚,展现在他的脑海中。
剑门、镇苁、镇蓉、正道、魔修……
“尔等魔门贼子——”
海平面上日月更替,升起一轮明亮的北斗七星,铁色的七星龙渊剑摆脱了往日切菜砍柴的穷苦日子,迸发出真正属于名剑的光彩,伴随恢弘的龙吟,龙渊剑出鞘,直指东夜教的破日舰,镇酩低沉冷酷的声音响起:“拿命来——”
剑光如虹,锋芒逼人,奈何镇酩强行出关,剑道毁坏,化神巅峰倒退到化神初期,一个人一把剑,在这苍茫的海上,几乎没有胜算。
谈长星已经被东夜教众接到船头,他看着踏云而来的剑光,执剑者眼中的凛凛寒芒,他站在原地,没有做任何的防御措施。
“尊上,小心!”刘潜喊道,试图冲上来帮他挡下长剑。
“退下!”谈长星一声暴喝,他看向镇酩,妄图在镇酩身上找寻那一丝一毫,和卫酩相似的眸光。
长剑险险的停在谈长星喉前三寸,稳稳当当地拿在镇酩手中,他看向谈长星,眸光寒凉,似铁似雪,不发一言。
“卫……镇酩,你打不过我。”谈长星说,他的声线极稳且慢,刻意压下反击的冲动,任由削铁如泥的长剑横在他喉咙前,他吐出的一个个尖刻的字眼,真实的描绘出镇酩目前的情况,“你提前出关四十年,心魔入体,剑道毁坏,虽是化神期,却发挥不出五成实力,放下剑,我……”他停顿一下,将心中奔流不息的情绪全数咽下,负在身后的手指蜷在一起,“看在前尘岛的情谊,我留你一条命。”
镇酩盯着谈长星,没在意他说的什么,他现在的情况比谈长星估计的更糟糕一些,他修的无情剑道,前尘岛上的两情相悦,相当于从内部斩断了他的剑道,剑道毁坏?不如说剑道不存。他看上去是化神初期,实际上可能连元婴期都比不过。他手持长剑,强撑着透支身体,入岛前他想杀了谈长星,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脑中恍惚,心性不坚,七星龙渊剑掉落,站在船头的镇酩仰面坠下破日舰,像一只受伤的孤雁。
“卫酩!”谈长星看着掉在船舷上的长剑,吓得魂不附体,剑修脾气倔,人在剑在,人亡剑断,镇酩丢剑,是存了死志。谈长星跳下船头,一把捞起镇酩抱进怀里,甩出自己常用的法宝,一驾马车,暗蓝色的帘幕,四匹双翼白马,他将镇酩放进车里,对刘潜说:“本尊先走一步。”
“恭送尊上。”刘潜和王皓和一干教众躬身行礼,看着马车离去。
王皓碰了碰刘潜,低声说:“你觉得尊上和那个剑门的……”
“嘘。”刘潜瞪他一眼,“不要命了你。”
谈长星坐在车厢里,右手扣住镇酩的脉门,眉头紧皱,镇酩的状况比他料想的凄惨得多。剑道不存,狂暴的灵气将经脉冲撞的七零八散,再加上镇酩强行压下的杀意,可以说,镇酩体内就是个斗兽场。他是剑修,一道道灵气仿若小剑,刮着他的经脉,纵使昏迷,镇酩的眉头蹙起,指尖颤抖,浑身冷汗。
谈长星不敢贸然输入灵气,他是魔修,与正道剑修天然相冲,他扒了扒自己的储物法宝,勉强找到一两棵补气的灵草,正想塞进镇酩嘴里,镇酩睁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你……”谈长星软下语气,像是哄孩子,“你快吃了。”
镇酩捏着他的手腕将他推开,勉强撑起身子,环视四周,找寻自己的剑。
谈长星从储物法宝中拿出七星龙渊剑,镇酩抱剑,坐在车厢的角落,闭上眼睛。剑道不存引起的灵气暴动,疼,可也比不上谈长星是他的生死仇敌这样的真相带给他灵魂上的疼痛。
谈长星看着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第18章休养
岛上的生活像梦一样。
于镇酩,于谈长星,都是。
而现在,梦醒了。
镇酩斜倚在榻上,眼睛虚闭,抱着剑,像一座石雕。他来东夜教三天,没有和谈长星说一句话,他的状态很危险,剑道不存,道心损坏,时时徘徊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谈长星没敢刺激他,在房中放了一块窥视镜,并找来暖玉榻给镇酩温养身体。
镇酩安静的躺在榻上,暖玉榻不愧暖玉之名,温和的灵气包裹着他,将他经脉中如剑般的内力消融,缓解他的痛苦。可是,暖玉榻救得了身体,却唤不回生机。
镇酩是存了死志的。
镇酩十五入道,十九筑基,修无情剑道一千年,即使每次的雷劫将他劈个半死,他依旧想要继承大统,以身合道,一人一剑,驻守宗门。镇酩,是正道的剑,一如七星龙渊剑的象征意义,诚信高洁。
然而他手执七星龙渊剑,却杀不了谈长星。
无情剑不能因为某个人破例,他镇酩,担不起无情剑道的责任,荡平四海、席卷八荒的剑,停在谈长星喉前,寸步难进。前尘岛上短短半年,竟能毁了他的无情剑道,镇酩这次真的信了他师父说的,他不适合修无情剑。
谈长星找来了所有关于镇酩的消息话本,在他的记忆里,镇酩和卫酩的性格没有一丝半点相似的地方。
卫酩温和,体贴,细心,善谈,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是个标准的江湖少侠性子。
镇酩则是个不苟言笑的修炼狂魔,谈长星潜伏剑门四十余载,基本没听镇酩说几句话,更别提笑了。
卫酩是百亩梨花的碎玉山庄大少爷,镇酩是风雪剑门的首席大师兄,根本就是两个生拉硬扯都重合不到一起的人。可他们是同一个人。
谈长星想着那个善良温和的少年,踏进剑门百般磨砺成为镇酩,心疼得说不出话。前尘岛的湖水中,他为了打消卫酩的顾虑,说出的“无论发生什么,我定不负你”,他在进岛之前就负了他,在前尘岛上,用温软的情意摧毁了他的剑道。
往日的一词一句,全数成为穿肠毒药,回忆一次,五脏六腑仿若火烧。
人间地狱,便是如此吧。
谈长星推开门,看见镇酩倚在暖玉榻上,闭着眼睛假寐,化神初期的他能轻易感知到镇酩的状态,要么是镇酩对他不设防,要么是……镇酩的境界倒退得太厉害。前者不太可能,八成是后者。
镇酩听到脚步声,将七星龙渊剑往怀里拢了拢,本命佩剑能缓解他经脉中细密的疼痛。剑道不存不是简单的失去剑道,形象一点比喻,修道是平地建高楼,楼越高,地基越深,化神巅峰,半步炼虚,堪比参天大树,剑道不存,楼塌树折,留下的并非平地,而是骇人的大坑。镇酩此时,空有化神威压,却不能调动半点灵气。化神期寿命五千载,镇酩感觉到这个数额每天都在缩小,若他无法弥补剑道不存留下的大坑,总有一天会跌落仙途,回归凡尘。
“卫……镇酩。”谈长星找了把藤椅坐下,双手无措地放在膝盖上,“我想问你,我们……我们还能……”
镇酩睁开眼睛,目光落在谈长星的膝盖,继而往上,掠过对方修长好看的手指,蜜白色的手臂,形状漂亮的锁骨,再往上,是一双他格外喜欢的、盈满星光的眸子。
他作为卫酩时,曾亲吻过许多次,谈长星的母亲一定很爱他,才给他起名长星。
谈长星见镇酩对他的话没有反应,敛下眉眼,急匆匆的收起自己的脆弱,手指捏着膝盖上覆盖的布料的褶皱,企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镇酩想起了更多的细节,他心中翻涌的情绪不仅是恼恨,修真无岁月,前尘岛上短短半年的心动本不应该引起他更多的感情波动,他看着谈长星,发出低哑的声音:“只是半年罢了。”
半年罢了。
不是五年,十年,二十年。
镇酩十九筑基,现在骨龄十九又半,半年的骨龄增长对于修真来说几乎没有影响。
而半年时间,在修真漫长的时间跨度里,短促若一瞥,留不下半点痕迹。
镇酩没有能力杀掉谈长星,他放弃了,和这件事一起放弃的,是前尘岛上短短半年的相处。
他可以当做前尘岛上的那些动物,火睛雪虎,鹿神狐,通天树,星鲸……通通不存在,他同样可以当做没见过谈长星。
谈长星听罢,愣住了,隐隐的疼从指尖弥漫开,既遥远又真实,他慌忙地伸手抓住镇酩的手臂:“你想忘记我?”
镇酩盯着他们交握的手,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他向后移动身体,看向谈长星的眼神孤绝又暴烈,他是一柄剑,有自己的傲骨,体内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灵气陡然暴动。七星龙渊剑浮在半空,剑尖指着谈长星,仿若他再往前一步,长剑将毫不犹豫的给他一个教训。
谈长星松开手,他被镇酩的眼神看得一惊,脑子清醒过来,他面对的不再是岛上那个温柔善良的卫酩,是闻名四海的无情剑,是明明不适合无情剑道却修到化神巅峰的剑门大弟子。
谈长星问:“伴侣,还作数吗?”
声音艰涩若枯井,一字一字敲在镇酩心脏上。
长星。
我的长星。
【我不会亲吻,但我可以学。】
【长星,成为我的伴侣吧。】
镇酩抱着剑,躺回暖玉榻上,闭上眼睛,像是倦怠了。
谈长星取出一张天蚕鹅绒被盖在镇酩身上,仔细掖好被角,不敢说什么刺激他,站在原地看了半晌,转身走出门,轻轻地关好。
“尊上。”左护法刘潜压低声音,“九仙灵芝找到了。”
“送进炼丹房。”谈长星说,“本座亲自护法。”
“这……”刘潜试图劝阻,“这转经丸又难练又鸡肋,您费这个劲儿……”
谈长星不咸不淡地暼他一眼:“让你去就去。”
转经丸,修真界里最难练也最没用的丹药,九仙灵芝做主药,辅以墨霖树根、秋白石粉、云晶、月樊花瓣,化神期以上的修士护法,炼制七七四十九日,一炉只产一颗。
大多数人以为转经丸具有逆转天赋这样可怕的功效,可惜并没有,转经丸的效用很多,但每一样效用都沦于平庸,万金油似的转经丸渐渐被修真界抛弃。机缘巧合下,谈长星知道了转经丸的真正效用——挽救仙途。
转经丸在某些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比如道毁心散,能修补后遗症,拉修士一把,助其重归道途。可惜转经丸附带的说明书丢失,口口相传下,逐渐变成没什么大用的万金油。
镇酩不适合无情剑道,谈长星想要修补好他的经脉,帮他另择剑道,推他重回仙途顶峰。
不管镇酩怎么想,伴侣这个词,在谈长星这里是作数的。
第19章风声
镇酩在东夜教住着,每天窝在暖玉榻上,蔫蔫的,抱着剑,哪儿也不去,谁也不理。
但一个正道,还是倔得出名的剑修,住在魔修第二大教中,流言蜚语是压不住的。
不出一个月,天机阁便将消息递上了剑门。
“师父,师兄在东夜教。”镇蓉面色焦急,“我去救他。”
荣沩皱眉:“慢点说,毛毛躁躁的。”
“师兄与那魔修贼子谈长星流落前尘岛,约一月前,东夜教接回谈长星和师兄,谈长星将师兄囚禁教门中。”镇蓉说,她背后的落日剑嗡嗡作响,“相传师兄剑道毁坏,道心不稳,事态危急,望师父准许我去东夜教营救师兄。”
荣沩拿出一张泛着紫光的符纸,递给镇蓉:“这是玄天引雷符,能引九重天雷,你拿好,把镇酩安安全全带回来。”
“是,师父。”镇蓉接过符纸,弯腰行礼。
东夜教。
镇酩坐在暖玉榻上,低头摸了摸七星龙渊剑上的裂纹,他感觉他要撑不住了。
没有人能忍受日复一日的疼痛,更何况他现在,每一寸筋脉中的灵气都是一把小剑,时时刻刻戳刺穿凿。镇酩是坠崖的人,倔强的抓住悬崖上突出来的石头,明知道早晚要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却还是要做无用的挣扎。
他数着日子,约有一个半月,没见到谈长星了。
以往修真,一闭关便是几十年,哪有像这样数着日子的时候,镇酩坐到床边,踩着鞋子站起身,想要走走,活动筋骨。
迈出第一步时,他顿了顿步伐,针扎似的疼痛,顺着腿骨而上,瞬间他出了一身冷汗。
暖玉榻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暖玉,它曾是没落的玄宗的镇门之宝,玄宗中妖修汇集,首任宗主是难得一见的暖玉妖,这块暖玉榻是首任玄门宗主飞升后留给宗门的物件,具有万物生机之效,传说死人躺上都能暖活了。
镇酩尝试着迈步,他不可能永远躺在暖玉榻上,总有一天,他要学会忍受疼痛。
一步一步,大汗淋漓,镇酩挪到窗边,推开窗子,和被抓来当守卫的右护法王皓面对面。
王皓不敢大意,摆出一副临敌的姿态,心中腹诽,尊上这金屋藏汉子,藏个正道就算了,还要藏个正道剑修,胆大包天,也不怕剑门倾全宗之力杀进东夜教。
镇酩站在窗前,面无表情,视线轻飘飘地扫过王皓,落在远处的墙头,那儿落了一排灰扑扑圆滚滚的麻雀,像一堆绒球似的挤在一起。如果谈长星在这里,定能发现镇酩和卫酩的相同点,他们都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
谈长星盘腿坐在软垫上,数着日子,还有五天,转经丸就能出炉了。
千次存一的成功率,谈长星尽量稳住灵气,分成九缕送进丹炉。
转经丸的炼制极其耗费心神,稍有不慎便会失败,谈长星不敢分心,往丹炉里丢进一节墨霖树根,眼珠中倒映着跳跃的蓝色火苗。
东夜教这几天颇不安宁,让左护法刘潜头疼不已,先是外门子弟被掠走,又是不明人士暗中潜入教门中,除了剑门那群死脑筋的剑修,刘潜想不到第二个可能。
废话,剑门首席弟子就在他们尊上偏房养着,不是剑门还能是谁。
刘潜叹气,想不通一向精明狠辣的尊上养着倔脾气的剑修做什么,等养好了被一剑捅个透心凉吗?
镇酩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那群灰色的毛团一个接一个飞走,敛下眉眼,身形瘦削而落寞,他用力握住剑鞘,骨节泛着青白色。
终究是不甘心的。
他曾执剑轻松跃上云霄,引雷做法遮天蔽日,北斗挂月锋芒毕露,他是剑门的骄傲,如今落到离开暖玉榻就寸步难行的境地,还丢了一颗心。
gu903();镇酩心脏的角落有个叫卫酩的孩子,善良温软,热情友好,像只单纯的小鸟,最大的缺点是懦弱逃避。卫酩被母亲伤害,宁愿留在前尘岛,丝毫不想回家,亦或是选择无情道,将七情六欲尽数摒弃。镇酩也一样,放弃的念头像一把鼓槌,在他脑海中咚咚咚的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