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峰接过案卷迅速翻看着,在记录着彭大富亲属信息的那一页停顿了一下。杨锦波侧过身来瞄了一眼,“哦哦,对了,我都差点忘了他还有一个儿子。是个从小没娘的娃,彭大富出事的时候才那么一丁点儿大,我还见过他一两次。”杨锦波用手在大腿边比划了一下,“叫彭秋英,这名字是跟他妈邱晓英还是邱娇英什么的起的。听说彭大富死后他妈还回来过一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多久又跟人跑了。他就一直跟着彭大辉,后来彭大辉犯事蹲号子的那几年,也没人管了,就挫学了。彭大辉放出来之后,这两叔侄看来是学乖了,已经好多年没见他们了。”
带着从钦州市局得到的资料,全一峰和王富走访了当地的市立孤儿院。彭大富和彭大辉两兄弟不是孤儿,但也没有父母。原因是他们俩是二三十年前的一个打拐运动中被解救的被拐儿童之二,然而当年全国的信息还没有联网,信息沟通非常的不畅通,只要涉及拐卖案件,无论是对于被拐儿童本人还是家属,寻亲之路都异常艰难。
从孤儿院里得到的信息不多,基本上还没从杨锦波警官那儿得到的情况详细。这也难怪,彭氏兄弟被解救的时候,已经是他们被拐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当时彭大富已经17岁,都过了孤儿院收留的岁数,就只有13岁的彭大辉进了孤儿院。没过几年,彭大辉就离开了孤儿院,跟着哥哥混迹街头去了。
警局系统的交通运输记录里没有找到彭大辉从钦州到临舟的记录。彭大辉是怎么跑到临舟的?是什么时候离开钦州的?他的侄子现在在哪里?
回程的路上,全一峰和王富都满腹心事地沉思着。这条线索貌似暂时又中断了,谜团倒是又牵出了一大堆,换谁都心里发堵。
路途过半,王富说看着脸色发青的全一峰说:“老全,前面的服务区换我来开,你睡会儿吧。从前天开始,你已经三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全一峰倒是利索地跟王富换了位。头一挨着副驾驶的椅背,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彭大辉、彭秋英,彭秋英、彭大辉……
昏睡前的全一峰心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名字,莫名地觉得越来越耳熟。
第7章发烧
全一峰没有想到跟季教授的第二次见面是这样一个场景。
季廉也没想到。
在全一峰的记忆里,上一秒他才把车开回到已经阔别四天三夜的小区楼下,正想着熄火开门下车,下一秒,他就看到一个惊恐的脸庞映在那不知道何时裂出了几个交叠辉映的大蛛网形状的车窗外。那个脸庞有点眼熟,但表情过于扭曲,而且那人双手还举着一个圆筒状的金属重物,眼瞅着要向车窗砸过来,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而这气不知道是吸得过猛,还是动作太大,他差点没缓过劲来。
瞥见全一峰眼睛睁开的那一条缝的时候,季廉手中的垃圾桶堪堪地停在了离车窗就那么一毫米的地方。车窗内那双平时也不怎么睁大的眼睛里,仿佛投射出一道狭长刀光。季廉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他那口气是真的冷,毕竟已经快晚上10点了。
今年这倒霉的四月怎么还这么冷啊,季廉抽空在心里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槽。
“你,”尽管浑身难受得很,全一峰的反应速度明显还是比季教授快了一又四分之三个小泥鳅,他艰难地用手肘把身体往上撑起一些,开口打破了眼前诡异的沉默。
然后,季廉仿佛被解开了穴道一般,跟全一峰异口同声地说:“你没事吧?”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季廉把垃圾桶放回路边,然后鬼使神差地抬手扣了扣车窗,扣了扣这裂出了华丽哥特风花纹的车窗。“咔擦!”的一声响,玻璃碎片应声散落在副驾驶座上,交错地辉映着路灯的光芒。
全一峰那一双十分立体的单眼皮几乎包不住快夺框而出的眼珠子。
尴尬的气氛一度使场面差点失控。
季廉在这样的人生玄幻时刻,发现他对自己的神秘力量一无所知,十分茫然。
但全一峰的震惊没有维持多久,从破碎的车窗灌进来的冷风冻得他浑身发抖,意识很快又迷糊起来。他终于发现自己应该是发烧了,刚刚肯定是昏迷了过去。他在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掌心覆上自己的额头,然后就又失去了知觉。
消毒水的气味让半梦半醒的全一峰猜测自己是在医院里。不过这姿势真是憋屈啊,他这么大的个头,几乎是陷在一把又破又矮的椅子里,大长腿委委屈屈的蜷在一旁,浑身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如果不是手上正插着针管吊着点滴,他简直要立马站起身起来大大地伸个懒腰,缓解一下全身上下每一个关节的不适。
而且,周遭还有延绵不断的小孩的哭闹声!
他猛地睁开眼睛。不对,他怎么就在医院里了?!
这时,余光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那人一手端着一个纸杯,手腕上还挂着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医院装药的袋子,另一只手正拿着电话。全一峰听见他对着电话说:“嗯,我今晚可能要很晚才回去,你早点睡觉哦……门不用反锁,我自己开就行。”
嗯,果然是一言难尽的季大教授。
“你醒啦?”见到全一峰已经醒了过来,季廉挂掉了电话,将盛着温水的纸杯递给全一峰。由于输液室里已经人满为患,季廉没有座位,他在全一峰跟前半蹲下来,打开塑料袋,把里面的药片和冲剂一样样拿出来,按着什么顺序逐一摆在椅子旁边狭小的桌面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头晕吗?”
全一峰在第一次遇见季廉的时候就发现,这人只要表情不是那么扭曲的话,那张脸长得可是相当地耐看啊。特别是那双嘴唇,可能是上唇比下唇稍稍薄了点,两边唇角自然上翘的弧度,让他平时看起来就自然而然地略带笑意,很是好看。
只是全一峰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两次见面,他都会以那么骇人的方式出现。看着季廉摆弄着边上这些药袋子药盒子,他心里莫名地生出了想伸手摸摸眼前这颗毛茸茸的脑袋的冲动。肯定又软又暖和,仿佛是这几天里他慌乱的生活中唯一柔软的地方。
发烧果然是会烧坏脑子的,幸亏输液管子拉扯住了他的冲动。他有点庆幸地想。
季廉没有从全一峰的失神中看出些个奇奇怪怪的心思,反而是有点担心地把手掌覆上他的额头,关心的问着:“貌似已经退烧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全一峰感觉有一阵细小的电流从额头直窜上天灵盖。作为一位虽还未到而立之年但已然资深刑警、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的大好青年,他的骄傲让他稳住了自己的气息,镇定的回答道:“我现在精神得可以吃掉一头牛。”面对季廉诧异的眼光,他补充道:“好吧,只是手脚有点发软。”
“那就好。来,先把这些餐前的药吃了吧。”
全一峰刚想跟季廉说谢谢他把自己送到医院,就见到他右手上缠着的纱布。“你的手,没事吧?”
季廉把药丸放到全一峰的手上,举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事没事,只是刮伤了一点。那个,砸了你的车,不好意思啊。”
“这都哪儿的话,我其实是该好好感谢你才是。要不是你发现及时,我这时都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呢。”全一峰想起自己开着空调在车里昏迷的作死经历,的确是后怕的,“诶对了,季教授你刚才怎么会在我小区里呢?”
“你住那儿呀?我也是住那儿的。这就巧了,怎么以前就从来没遇见过呢。”季廉边说着边从另外一个盒子里倒出了两颗药丸。
对于这个巧合,全一峰十分高兴。这时他想起刚才听到的那通电话的内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季教授是跟女朋友一起住?”毕竟他没有看到季廉手指上的婚戒。
“我一个人住,”季廉说,旋即又改口道:“现在不是一个人。你还记得那天跟我一块儿的小泥鳅吗?他现在暂住在我家,我打算等他适应了一些之后,再带他到警局报案录DNA,希望可以帮他找回他的父母。”
“你就这么带着一个刚认识的小混混回家了?”对于季教授堪比宇宙黑洞那么大的心,全一峰有点担忧起来。
“我家里除了房子本身还值两个钱,并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应该,也没啥不安全的……吧?”经全一峰的这么一提醒,季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心大,语气中生出一些的迟疑,句尾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个轻轻的挑眉,表情生动得让眼前这人心头一动。
“唉,我明天给你瞅瞅这小孩儿的事情。”说着,全一峰皱起眉挪了挪身体,仿佛能听到自己骨头咯吱咯吱的响声。
“坐久了不舒服?”季廉搀扶着全一峰,把垫在他身后的外套理了理。
全一峰很想回答说是很不舒服,超级无敌托马斯回旋三百六十度后空翻不舒服。不过他忍住了。他觉得作为一个大男子汉,因为从小每次来医院都是被老妈直接拽去特需门诊,而不习惯普通门诊里的环境这种事情,说出来实在是太矫情了,很有娘炮嫌疑,非常十分简直不符合他的硬汉人设。
不正常,实在是太不正常了。全一峰感觉自己今天晚上的表现非常可疑,如果是平时跟队里同事在一起的时候,遇到类似的情况,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大伙儿互相嘲笑一通就过了,哪会像现在这样一个心思百转千回的。太不正常了。他很疑惑,非常疑惑地放任在药物的摧残下睡意渐浓的自己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季教授,而后者正捧着一碗外卖白粥,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队里都是老熟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平时没少借着这个由头坑他买单请客什么的。但大伙儿也是开玩笑的,都很清楚他早就经济独立了,否则也不至于一个旅游集团公司的大少爷住在他那个毫不起眼的老小区里。那样的小区简直就是他们这种工薪阶层的标配。
是的,他老妈全桂芳,就是王晶晶实习的那个旅游公司的老总。
至于为什么一个白富美放着自己老爸的公司不去,要跑到一个旅游公司去当什么实习导游,全一峰并没有任何立场表示不解或者不赞同。毕竟他自己就是那个因为老妈不同意他考警校而执意要当警察,还好死不死地当上了刑警的中二病重症患者。他潜意识里已经将王晶晶划归到自己的同类圈里,只是不巧中二圈本身就是一个互相看不顺眼的怪咖圈,所以他跟王晶晶火星撞地球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个让人无语的共同点而得到任何改善。
大概是在睡着之前想起了王晶晶,这几天案子相关的各个场景,翻江倒海般,一股脑涌进了全一峰的大脑里。当他大汗淋漓地再次醒来的时候,似乎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把抓过还守在他身边的季廉的手臂,带着仿佛百米冲刺后的喘息说道:“我要见见泥鳅!”
第8章大头辉
季廉家就在全一峰家的后面一排,从他的客房窗户可以看见全一峰那儿的阳台。近邻不如远亲,倒是现在城市的常态。
虽然一路上季廉忍不住跟全一峰交代了好几遍跟小泥鳅见面和说话时的注意事项,以至于后者都要吐槽他老妈子附体了,他还是有点低估了带一个警官回家这件事对小泥鳅造成的心理压力。
季廉有点后悔,他开始担心好不容易跟小泥鳅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会不会因此前功尽弃。这几天小泥鳅跟他说的话慢慢地多了起来,但现在面对着全一峰,又恢复了闭口不言的低头状态。
然而全一峰仿佛没有感受到这满屋子的压抑气氛,他在小泥鳅的旁边坐下,干脆地拿出手机,解锁,调出一张照片,递到小泥鳅的面前,说:“小子,哥哥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你看看这人,认不认识?”
小泥鳅往手机上瞧了一眼后,满脸惊讶的转过脸看看全一峰,又抬头看看正从厨房端着茶具走出来的季廉。
有戏!全一峰心中暗喜,却见小泥鳅又低下了头,还不自觉地搓起手来。
“这人你认识?”季廉把茶具放在茶几上,不疾不徐地拿起一边的煮水壶开始洗茶壶茶杯。小泥鳅这几天已经发现季廉做事情不怎么分左右手的习惯,好奇地看着他用左手稳稳地拎着铁制的煮水壶,慢慢地用开水把小茶壶里里外外浇了个透,才又听他说:“没事儿,你知道什么就告诉全警官好了,他是好人,会保护我们的。”
全一峰对季廉没有来由的信任非常满意,但对他这种毫无防备的性格又有点捉急。可能一物降一物,前街头小混混貌似还是很吃这一套的,终于开口说道:“这是辉叔吧?”
果然,全一峰心想,一个叫“辉”一个叫“秋英”,真的是大头辉和蚯蚓。
“辉叔他,被警察抓起来了吗?”小泥鳅小心翼翼地问,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里面藏着希冀和不安。
“呃,”全一峰一时有点语塞。他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已经听季廉说过,大头辉虽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但为人非常卑劣,他手下的那些小孩儿究竟是怎么来的先不说,单是他这些年对待他们的手段,就让季廉简直恨不得破口大骂也难平心头之愤。奈何大学者季教授在骂人这个领域造诣太浅,在说到大头辉打聋了小泥鳅的左耳这件事情的时候,把脖子都憋得通红了,也吐不出半句有杀伤力的脏话,简直让全一峰替他难受。
所以现在,全一峰很能理解小泥鳅对于大头辉被捕的期待,但是他觉得直接跟小孩透露一个熟人被杀害的事实还是不太妥当。于是他用了个委婉的说法:“他出了点事情,警方正在追查他和他侄子,也就是蚯蚓。”
但模棱两可的信息让小泥鳅又警觉起来。季廉这时再次深切体会到辉叔的险恶用心,他想方设法地让这些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们内心对警察充满着恐惧和不信任,无疑就是要把他们向社会求救的可能性从心里上扼杀掉,实在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