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吴定保非常重要,因为他身上夹带了他们那些年拐卖所得的几乎全部赃款,当年的侦查和联网技术都很有限,一旦被他逃脱,万一什么时候东山再起,对整个社会来说都必定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所以老赫对于追查吴定保这件事非常重视,一直亲力亲为,一点都不懈怠。
“但说来也奇怪,那个吴定保跑掉一次之后,好像反侦察能力突然就上了好几个台阶似的。好几次都在我们眼看着就要逮住他的关键时刻给逃脱掉,害得我们每次都功亏一篑。”卢战又拍了拍自己受过伤的大腿,说:“最后那次,我们收到线报,有人在南郊港码头看到吴定保的踪迹,就在五号仓的附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是他们半废弃了的一个老巢,他们原本非常熟悉水路,只是后来其他的途径运送被拐卖的‘人蛇’更加方便,这条线路一直闲置了。
\"我之所以还能记得那么清楚是五号仓,是因为当我们当时趁夜悄悄摸到那里的时候,竟然遭到了埋伏!我中了伏击,这腿就是那时残的。多亏老赫及时把我推开,否则我这脑袋早就稀巴烂了!老赫为了救我也受了伤。我后来听同去的队员说,他腰腹部淤青了一大片,当场就有点撑不住了,到医院一查,多处内脏出血!那狗娘养的!要让我知道是谁走漏了我们的抓捕计划,真想给他抽筋扒皮!”
沉浸在回忆中的卢战说得很激动,一旁的全一峰只不动声色地问了句:“卢叔,您是说,有人走漏队里的消息?”
“这,”卢战稍稍面有难色,“这只是我的猜测。”
他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才接着说:“反正我死也不会相信老赫是故意放水让吴定保逃掉的!什么串通罪犯,去他妈的狗屁!”
父亲的名字被市局大队抹掉的原因,全一峰是从母亲那里得知的。第一次听到个中原委的时候,全一峰感觉自己不像是在追寻父辈的足迹,倒像是在听什么荒唐警世录里的故事。赫连峰被原工作单位除名,昔日警届破案新星的名号,一夜之间变成了行内避之不及的忌讳。这个世界能够更玄幻一点吗?
“是的,当年的情况就是那么不可思议。等我从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赫家出事的一个星期之后了。你能想象吗?我到现在都还不能够想明白,怎么好端端的英雄,一转眼就成了罪犯的同伙了?!怎么明明是因公殉职,就成了分赃不均产生的内讧了?!
“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人微言轻,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后来一个跟我关系不错的队友私底下跟我说了那天的事情经过。老赫受伤之后,并没有放弃对吴定保的追捕,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往后基本上都是独自外出。我猜他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以前他是很少单独行动的,这样做也不符合队里的规定。就在出事的那天早上,有支队巡逻的同事在一家旅店附近看见了老赫。老赫刚从旅店里走出来,手臂里还夹了个男士皮包。然后那天晚上,赫家就惨遭了灭门,老赫、他父母和亲妹妹,一个都未能幸免。”
卢战捏紧了拳头,眼睛也开始充血,“要不是我,要不是为了救我,老赫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他就不会……那天晚上他赶回家的时候,肯定是中了埋伏。”
“卢叔……”全一峰轻轻喊了他一声,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被多年积攒的悲恸和自责淹没的老前辈。
卢战低着头,朝全一峰摆摆手,“我没事儿,我有义务向你交代清楚那天的经过。我知道,现在局里肯定找不到一丝半点的档案了,就连当年,我都没能够找到相关的卷宗。那时候,这个案子就已经被列为局里的绝密。唉,谁能容忍自己单位里出了这么大个污点呢?他们都认定了老赫是叛徒!”
全一峰还是沉默地听着,母亲和庆叔对市局内部调查的这一段知之甚少,他需要更多的侧面、更具体的信息,才能在自己的脑海里拼凑出更接近当年事件全貌的拼图。
“说回刚才那个支队巡逻队员提供的线索,负责调查的队员回去那个旅店一查,旅店老板认出了老赫进过的那个房间,开房的竟然是吴定保。那时候旅馆开房的手续不严,老板说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吴定保交钱的时候手里拿着的那个男士皮包刚好打开了,里面一大沓百元钞票,蓝白相间的特别显眼。那个年代,万元户就算是超级土豪了,那一皮袋的钞票起码好几万,想不印象深刻都不可能。
“还有更巧合的是,在当晚事发之前,竟然有邻居听到从赫家传出剧烈的争吵声。根据邻居的复述,争吵的原因跟金钱相关,有人甚至清楚地听到这么一句:‘说好的一人两万五,你想独吞五万!’
“最后,作为证据链的闭环,侦查员在案发的现场发现了那只被老赫带出旅店的皮袋,里面已经空了,什么都不剩下。
“我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同事,或者不相信他们的能力,但老赫绝对不是那种人。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但是案子就这么结了,吴定保也一直没抓到。我,”卢战摇了摇头,“唉,上面的领导大概是被我弄烦了,恨不得抹干净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的事情,我偏偏抓着不放,久而久之的,大家见了我都直摇头。后来,他们说优待立功伤员,给我优待了个清闲的美差,多少人钻破头脑都挣不到的岗位。我啊,没用,除了一口怎么都咽不下去的闷气,这么多年却是什么都没有为老赫做过。一峰啊——”
卢战放在大腿上的手掌微微颤抖着:“靠你了啊一峰,一定要为你父亲讨回公道!”
全一峰把自己的掌心附上卢战的掌背,沉声说:“卢叔,谢谢您对我爸的信任。”
过了半晌,两人徐徐喝了两泡茶,全一峰才又问道:“卢叔,您刚才提到拐卖案的主犯的时候,说最终‘天网恢恢’,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个啊,那吴强,定罪之后在从看守所转移的过程中,曾试图逃跑,不过弄巧成拙,造成了看守所失火,最终烧死在了那场火里。”
全一峰想了想,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吴强的那次逃跑会不会有外应?否则他一个人的话应该比较难吧?会不会就是那个逃了的侄子?”
“我当时回局里翻找卷宗的时候,所看到的对那次事故的记录说得不是很清楚。”卢战努力回忆了一会儿,“不过你倒提醒了我,那个案件里,最后失去踪迹的除了吴强的侄子,还有一个女的。”
“一个女的?”
“对,还是这个女的她哥来找的我。说起来我跟她哥还算是老相识,小学同学,虽然也没有很熟,但那时候他是没办法了,才来找我。他亲妹妹误入歧途,跟了坏人,吴强落网之后,他们家人就怎么都联系不上她了。我想想,我那小学同学,应该是叫……陈玉成。”卢战一边说着,一边自个儿点了点头。
“陈玉成?”全一峰试探着问,“他妹妹是陈玉珍?”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年没有说起的名字,让卢战小吃了一惊。
“我听我庆叔王洪庆说的。”
“哦,王洪庆啊,我记得他。他儿子也是被拐没了的,他那时候跟老赫是铁哥们儿。”既然已经跟全一峰说到了这份儿上,卢战感觉自己的记忆一下子又被打开了更深一层,“啊,对了,我跟你说个事儿,我一直觉得蛮奇怪的。”
“卢叔您说。”全一峰隐隐感觉到这不会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
“我曾经回队里找那个卷宗的那个事情,其实是私下偷偷干的。一来,我希望可以找到为老赫翻案的证据,二来就是为了帮那个陈玉成寻找他妹妹的蛛丝马迹。我感觉案子被认定成那个属性,说不定其中一些卷宗会被绝密处理掉。幸亏我下手得早,那个时候所有的卷宗基本都还保留着,但是,唯独其中吴强签名画押的那一份口供找不着了!”
卢战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料想到,一周过后,全一峰会为了他透露的这个小小的秘密回来找他。
今年初冬的雨较往年有点过密了。冰凉刺骨的雨水,在临舟这种不南不北的尴尬地区,让这个没有集中供暖的夜晚更加难熬。
全一峰进门之后,也顾不得跟老前辈寒暄,就单刀直入地问道:“卢叔,您上周跟我说的那件事,就是吴强口供丢失的那件事,还会有谁知道吗?”
“你,”卢战心里一惊,立刻意识到了事态非同寻常,“你有线索了?”
全一峰点点头,慎重地说:“叔,您跟那位陈玉成还有联系吗?我需要马上找到他。”
第107章出处
加国的经济繁荣已经持续了近百年之久。即使是二三十年前,当临州小老百姓们还在简陋的灯光夜市上精心挑选着逢年过节才难得添一件的新衣裳的时候,加国各大繁华都汇,也早已经是全球资本和人才趋之若鹜的圣地。就如同所有的纸醉金迷背后总不缺少贪婪和劫难,有多少灯红酒绿光鲜就有多少藏污纳垢阴暗。
因为逃避一场车祸责任而藏身加国的郭兰涛之子刘义诚,无疑便就是那些污垢中的小小一点。由于没有签署引渡条款,即使他在国内犯下的罪行再大且已经证据确凿,临州的警察们也只能望洋兴叹。
国内的主犯们落网的落网、进疯人院的进疯人院,一时间他们远在加国的犯罪网络成了自生自灭的弃儿,傀儡刘义诚感觉自己目前的处境,比五年前他刚踏足这片陌生土地的时候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作为吴杰犯罪网络中小小的一环,刘义诚并不知道,他跟隐藏在加国的这个犯罪网络的渊源,早在十五年之前就已经因一个女人的死亡而在冥冥之间画上了关联符。
在临州赫家灭门的那一年,加国的芸芸众生中,迎来了一位年仅十五岁的男孩。他跟着唯一的亲人,通过“特殊渠道”来到这里,也没想到后来亲伯母的死,再一次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说是伯母,其实那女人只比他长了三岁。
她已经是糖尿病晚期,数不清的并发症把当年才三十二岁的女人折磨得只剩下一张千疮百孔的皮囊。
“我的时间差不多了。是你大伯给我下的毒,□□,在我原本的病上下刀子。上个月我从他的书房抽屉里看到了那些药瓶。”女人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冷漠,不知道是看淡了生死,还是仅仅因为病痛对神经的长期摧残,“我不是要求你帮我报仇。如果仅仅是为我报仇的话,跟我自己儿子说要来得稍微靠谱些。”
男孩彼时已经长大成人,他看着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伯母,眼神里难得地夹带上一丝好奇。
“他要我死。知道他底细的人迟早都得死,我早该预料到的。别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我看够了,真讽刺。你现在对他还很有用,他不会杀你。但你终会有对他没用的一天的。”
男人淡淡地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女人似乎是料到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你比你哥聪明,但也没有聪明太多。”
似乎是被提起了哥哥,男人才终于从高高在上的旁观者位置屈尊纡贵地开始正视这个出气多进气少的可怜女人。
女儿艰难地抬起满是针孔的手,朝他勾勾手指,像逗小狗一样。“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你哥的。”
男人顾不上病床上那些看不见的细菌病毒,俯下了身,把耳朵贴到了女人的嘴边。
女人仿佛这个时候才突然记起来隔墙有耳,她把嗓音压得很低,隔着男人那只紧贴在她唇上的耳朵,只有低低的片语只言传了出来:“……全套,让你哥……送死……替死鬼……”
艰难地把话说完,她已经明显体力不支,蒙着一层灰的眸子盯着眼前的男人喘了好一会儿气。男人越变越黑的脸色,让她的嘴角终于弯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她仿佛在看着自己亲手中播撒的这片怀疑的种子,正欣喜若狂地等着他们茁壮成长成参天巨木。
“那年我跟他偷渡过来,如果不是怀了他的种,他到这里之后,第一个卖掉的女人肯定就是我。”女人也冷哼了一声,“他以为,只要我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知道当年真相的人了……”
她终究没有等到那片森林成才,便咽了气。不过她知道这不重要,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个毒死她的男人,一定会自食其果。
她猜得很对,就在她咽气后没多久,“大伯”就开始了似乎已经准备多时的回国之旅。
自从回到这片久别的土地,从加国“荣归”的“大伯”就嗅觉敏锐地洞察到了飞黄腾达的商机。即使是四年后,自己小儿子的不幸丢失,也未能阻止他在故土大师拳脚的步伐。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时年十六岁的吴嘉辉,并不清楚为什么父亲丢了亲儿子都不报案的原因。青春期分泌过剩的荷尔蒙,加上像往身体里打了大剂量肾上腺素的恶行得逞,让那个无师自通的天才罪犯沉浸在了天助我也的狂妄幻想当中。
转眼又过了十年,赫家遗孤全一峰,连同爱人和一众战友,才终于解除了旧案的封印,开始了正式的追查。
全一峰是跟季廉一起找到陈玉珍的哥哥陈玉成的。话说当年出事之后,陈玉成一直没找到妹妹,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父母亲在街坊的指指点点下度日如年,没过几年,竟然双双染病,先后离世了。
陈玉成随后外出打工,离开了临州这个伤心地二十几年,前年为了方便儿子考大学才举家搬了回来。
对于警官的到访,他略显惊讶,又似是早有预料。
“一年前,有一个人拿着一块玉佩来找我。那块玉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我认得,是玉珍的。”陈玉成说着,从自己的脖子上扯出一条早已磨损退了颜色的红绳,下面挂着一个玉坠子,“这是我奶奶留给我们两兄妹的平安玉,一人一个,是从同一块玉上雕下来的,花纹刚好可以合得上,我的这一块我一直带着。”
全一峰心底一沉。果然,之前有人在暗中调查三十年前的案件。
“那人跟我说,玉珍十五年前就得病走了。他还留了一大笔钱给我,拿的现金,满满当当一大袋子,说是玉珍的遗产。”陈玉成在警官面前对意外之财并不避讳。
“那人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还有,他有没有跟你询问了什么?”全一峰问。
陈玉成把夹着香烟的手举了起来,大拇指按在太阳穴上揉了揉,想了想好一会儿,“他没跟我说他名字,只说是玉珍的朋友,我可以叫他‘阿保’,保护的保,他说。他问我,当年吴强的那个案子,我知道些什么。我记得他特地强调说,多细微的细节都可以,都跟他说。”
在陈玉成事无巨细而毫无重点的回忆碎片里,全一峰抓住了其中的关键两点:其一,赫家遇害当天,陈玉成碰巧在王洪庆的铺面前见过赫连峰,甚至听到王洪庆对赫连峰说的那句“我会好好保管的,你放心”。其二,陈玉成从卢战那里得知了吴强口供丢失一事。
“吴强落网之后,连警察都找不到玉珍,我们一家人都很着急,怕她真出了什么事了。我当时就想着,会不会吴强在口供里说了有关于玉珍的什么消息,哪知道连那份口供都没了。”陈玉成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仍然沉浸在丧亲之痛当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就在一年前,自己对那个“阿保”说出的话,很可能已经在他未曾料及的地方掀起了惊涛骇浪。
离开之前,季廉向陈玉成问道:“请问你妹妹陈玉珍,跟吴强是怎么认识的呢?”
“那时候我一个姑姑在帆布厂退休,刚好有一个名额空出来,就给了玉珍。玉珍就是在那个厂子里认识吴强的。”
gu903();“临州的帆布厂吗?”全一峰问道,语气有那么点着急,重音放在了“临州”两个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