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厌掌心向上,中指和食指稍稍弯曲,在空气很小幅度地勾了两下:“过来。”
林肆觉得,陆厌似乎心情还算不错。
以往有这样的局,都是廖纪替林肆露面,林肆做不来曲意逢迎,廖纪也担心他反被人下套,所以从来不让林肆去什么饭局酒局。
林肆不露声色地坐到了陆厌旁边,手却无意识掐住了西装裤口袋的边缘。
脖子以下的情绪,都是他自己,而非“林肆”。
此时此刻,这个房间里,他唯一能信任的人,似乎只剩下陆厌。
“林肆,盛世娱乐的艺人。”陆厌介绍的语气非常官方,没有任何自己人的味道。
林肆便再度起身,向在场的人微微弯腰,谦虚简单地自我介绍。
几个稍年轻些的都笑着说早就知道了,因为是音乐圈的,所以也一直没机会认识。
叶诰潭煮茶,拎着茶盅倒水,按顺序到了林肆,林肆便起身,隔着茶桌,双手将茶盏递过去。
“坐着就好。”叶诰潭将茶盏倒满,推还给他。
没有任何人对林肆的到来表示惊讶和过度关注,他们边喝茶边闲谈,说到许多资本相关的东西,林肆就静静听着,有的术语听不懂,就记在脑海里,打算回去问问廖纪。
其中包括叶诰潭说,正在筹划一部新电影,剧本已经写完。
“你的御用男主角在这里,还愁什么啊?”有熟识的制片人开玩笑。
叶诰潭摆摆手:“不是说梓嵩的角色,还有个角色,一直没定下来。”
“叶导的剧本出了名的难演,”林梓嵩笑着喝茶,“谁要演我弟弟,那可得做好被叶导从开机第一天骂到最后一天的准备。”
右手边有茶盏搁在桌上的声音,发言甚少的陆厌开口,尾音少有地上扬:“是吗?”
叶诰潭往后靠,双手搭在楠木椅上,优哉游哉:“梓嵩他就喜欢在外抹黑我。”
陆厌转动茶盏,动手给自己添满,随后将茶盅放在林肆桌前:“叶导茶盏空了。”
林肆呆了呆,侧目看陆厌一眼,随后扫下目光,拎起茶盅,跨越半张桌子,给叶诰潭斟了满盏。
“陆总做局,还委屈你陪我们喝茶,真是不好意思,不过陆总接手盛世,第一手就这么大投资,也是对我的信任,年轻人,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叶诰潭受了这杯茶,话头又转了转,“就是——我这老头子的脾气,恐怕很难凶的到陆总头上。”
“那要看叶导的意思。”陆厌说。
林肆正咀嚼他们的“话里有话”,但听到这句,他还是中途开了个小差。
他不信陆厌那脾气会看人家的意思,便摸摸后脑勺,觉得好笑,然后就真勾了勾嘴角,被叶诰潭看了个正着。
他一秒收笑,微微调整肩膀,坐的更挺直一些。
叶诰潭俯身,看不出情绪:“喝茶,都喝茶。”
头顶的柔光投在水面,林肆看见一点点茶沫,在深究出散落在杯底的一块皱巴巴的茶叶到底是什么之前,他们的局就散了。
林肆起身,立在墙边,送他们离开。
叶诰潭和陆厌握完手,又冲林肆笑了笑,手按了按他的肩。
人都走后,林肆才小声地问:“廖纪人呢?”
“可能被段洋叫走了。”陆厌说。
“不会吧。”林肆说。
廖纪不放心,不会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
陆厌在静默的廊道里看他,良久:“那你在这里等他。”
林肆控制不住自己,顶嘴道:“我不能出去等他吗,”他又嘟囔,“我不能打电话吗……”
“随便你。”
陆厌觉得林肆可能还需要回到学校重读初中,或者小学。
十秒以后,他想,去掉可能。
陆厌先一步走开,林肆只能跟在后面,想快步超过他,却没想到陆厌停住了,林肆赶紧两只手控制自己不往前倒,手臂划了两下成功往后跌了一步,和陆厌隔开距离,小半米。
“你怎么停下来……”林肆说。
陆厌回头,眉头轻轻皱起了,想和林肆争一句,但似乎觉得没必要以后转身继续走。
快到大厅的时候,陆厌才开口:“让廖纪给你找老师,上表演课。”
“可是我年前的档期已经满了。”林肆说道。
“这不是我的问题,”陆厌说,“年后准备去试镜叶诰潭的新电影。”
林肆睁大了眼睛。
陆厌侧头看他,从他眼睛里看到水润的光亮,于是英气的眉毛又皱起来:“不要到处做这种表情。”
林肆马上收了视线,低头想,陆厌虽然讨厌,但是他是一个说话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算数的人。
在陆厌擅作主张替林肆拒绝《想你六十六》主角时,曾答应过,会有更好的角色,只是当时,谁也没留心。
不想陆厌是说真的,而且来真的。
无论陆厌是为了投资还是怎样,至少现在给了林肆这个机会。
所以当下,林肆觉得他顺眼很多,心里还有些因误解陆厌带来的愧疚感。
从大厅的玻璃窗可以望见外面竹林的栏杆上压了一层洁白,连日大雪过后,到处都是干净,所以这会儿的小雪看上去很轻扬,仿佛是星星和云朵一起,揉碎成细沙落下来,再给世界披件薄衣。
林肆喜欢雪,就像在和自己既定轨迹的人生作斗争一样,喜欢非黑与一切浅色。
在不作为Alpha的角落里,他很小心地,拥有自己的性格。
林肆站的位置离暖气很远,从会场离开的时候走的匆忙,里面还穿着西装,下车时,他的羽绒服又放在车里了。
他小心移动,看似欣赏古筝,实际上是溜达到那边的温泉水附近取暖。
温泉的硫磺味冲进鼻腔,其中还混着一丝奇异的信息素味道,林肆呼吸了几次,还是无法适应地捂住鼻子。
喉咙里难以压制的恶心涌出,他飞快离开,但一时间又找不到厕所。
“你怎么了?”陆厌的声音在身后。
林肆艰难吐出两个字:“厕所。”
陆厌帮他问人,还没指到准确位置的时候,林肆已经就着他抬起手臂的大概方向先冲过去。
穿着西装,很不得体地跑,看上去略显狼狈。
林肆在的隔间门虚掩着,陆厌没进去,站在洗手池边。
过不多久,陆厌听见有干呕声,就走近了些,在距离隔间一扇门的位置,用生冷的声音问:“你怎么了?”
林肆什么都没吐出来,弓着腰,手按着墙,声音有些沙哑,又有些可怜:“我没事啊。”
“送你去医院。”陆厌说一不二,往隔间再挪了一步,推开门。
林肆回头,抗拒地往后退,好像陆厌是什么猛兽。
而陆厌看到的是一双有些发红的眼睛,连鼻尖和脸颊都因为低着头而染上轻微的粉色。
如果用一种动物形容林肆的话,这一秒,陆厌觉得,他是一只小鹿。
喝了不干净的河水,吐不出来,委屈得快要哭的小鹿。
而且,这只小鹿很怕自己。
“我不去医院。”林肆缓慢地吸气,眼睛里充满了拒绝,也很倔强。
许多不愉快的记忆让之前大厅里短暂的和睦变了味道。
“找你的私人医生过来。”陆厌打电话给段洋。
过了两分钟,陆厌离开隔间以后,林肆才慢吞吞走出来,踱步到洗手池假装认真地洗手。
陆厌见他用手背擦了掉唇上的水,抬头时从镜子里看向自己。
镜子艰难承住了他们相撞的目光。
林肆也没想到陆厌会这么认真地盯着自己。
陆厌和陆绍明还是很不同的,起码在林肆的见闻里,盛世集团这位新总裁,雷厉风行,铁血手段,冷情冷面,没有情分可讲。
连媒体报道的描写,都要用“矜贵”“天之骄子”这样的词来形容他。
所以不懂民间疾苦,不给旁人目光,也是他应该的。
林肆这么走神着,镜子里陆厌就面无表情地挪开眼。
……
什么天之骄子脾气这么坏啊。
林肆垂下眼睑不看他,心想,幸好没有从陆厌身上闻到信息素的味道。
段洋和廖纪终于回来,解释说他们去招待了那些大人物们带来的助理和司机,林肆胡乱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便越过所有人先行钻进保姆车里。
廖纪一看林肆就知道他不对劲,马上问陆厌:“陆总,是怎么回事?”
陆厌没有和他解释的必要,也走进雪里,皮鞋踩出咯吱声响。
“你们的车跟着我们,去医院。”他跨上车之前又补充,“不管林肆愿不愿意。”
第11章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廖纪不让他走,“陆总,是你要他来的,现在也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陆厌只留给他一个余光,和一个不像解释的解释:“他吐了。”
“啊?”廖纪被陆厌弄的有点懵,“喝茶喝吐了?”
陆厌皱了皱眉,出于本能的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近林肆者降智。
在追问陆厌和回去看林肆之间,廖纪还是选择了后者。
林肆很乖地裹在羽绒服里,打了发蜡的造型也纹丝不动,他眼睛没有刚才那么红,但整个人都充满了迷茫,格外像个精致易碎的,没有感情的娃娃。
“怎么了?”廖纪过来,“哪里不舒服,和我说。”
林肆垂下睫毛:“刚刚想吐。”
“怎么想吐?”廖纪用手碰他的额头,“茶水里有问题?还是今□□服穿少了?感冒了?”
林肆摇头:“不是。”又补充,“不知道。”
“没事,去医院看下。”廖纪说。
林肆眼尾耷拉下来,终于有了明显的表情:“不去医院。”
“距离你上次去医院都快三个月了,”廖纪说,“正常明星一个月都要去一次,何况你情况特殊。”
林肆没有再说拒绝的话,只是把头扭向一边,看着厚重的帘布发呆。
他们去的是萧山医院。
廖纪拍拍林肆的肩膀:“就抽一点点血,和上次一样。”
“嗯。”林肆坐在椅子上点头,像雪地上开的白色花朵,留下用来区分的边缘线,容易给人一种岁月静好,事事遂意的感想。
只是在垂落的阴影里,能看见再次泛红和不情愿的眼眶。
“早知道年后带你来了,”廖纪抚摸他的脑袋,和他开玩笑,“至少还可以说你长大一岁了,不能再哭了。”
林肆的私人医生李集成过来,习惯性将针头藏在身后,蹲着看他,笑了笑:“跳舞的时候摔地上都不怕疼,怎么还怕这个小东西呀?”
“你要和上次一样快。”林肆红着鼻尖,闭上眼睛,眼泪一颗一颗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好。”
左手边有敲门声,李集成停了停,廖纪则谨慎,将帘子拉在身后:“谁?”
没人回答以后他起身开门,有些意外地说:“陆总?”
“为什么还没有去体检?”陆厌问。
廖纪拦着门:“林肆不喜欢护士给他抽血,做完这个马上就会下楼。”
陆厌没把廖纪的拒绝放在眼里,直接往前走。
当廖纪挡在身前时,他停顿了一下,像用眼睛施压一般,沉默而冷冽地威胁。
廖纪只能识趣地退开。
陆厌撩开帘子,入目是挂了一脸泪珠的林肆,而林肆也睁大着眼睛看他。
“怎么回事?”陆厌走到林肆身边,会错意,板着一张脸看李集成。
李集成被无端冤枉,廖纪只能追着解释:“和李医生没关系,是林肆有点怕……”他张张嘴,用了个听起来不让林肆丢脸的形容,“林肆晕针。”
陆厌没有露出嘲讽的表情,但坐在右手边的林肆却垂头丧气,把脸扭向了陆厌看不见的地方。
“陆总方便出去一下吗,还没抽完血。”廖纪问。
陆厌看了林肆的后脑勺一眼,转身掀开帘子。
他推门时候脑海里闪过的画面,是林肆披着黑色羽绒服,里面露出一截皓白小臂,以及林肆扭过头时,陆厌看的不是很真切的,撅起嘴角很委屈可怜的表情。
哭哭啼啼的,让人烦心。
下楼以后段洋提议,说晚上没有行程安排,既然都到医院了,干脆让陆厌也一起做完体检。
在等林肆做综合体检时,陆厌先去特护病房看望陆绍明。
差不多到结束时间,陆厌正好下楼。
李集成办公室很空,只有林肆在里面坐着,低头认真专注地玩游戏,在他的小镇里养鸡养牛。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林肆以为是去拿卸妆油的廖纪,便仰着头,顶着一张哭花的脸说:“我手痛痛,今天能不能吃一根雪糕……”
陆厌顿了顿脚步。
林肆第一时间也噎住了,抓住手机,尴尬小声道:“……陆总。”
“体检结果出来了?”
林肆感谢陆厌没有嘲笑自己刚刚的“手痛痛”,把凳子拉开,坐到桌角,将中间的位置留给陆厌,回答他:“李医生和廖纪去等了。”
“嗯。”
林肆看他没有坐自己特地空出来的椅子,反而是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低头翻看手机。
和陆厌呆在同一个房间里让林肆感觉很不自在,需要马上下一张逐客令:“陆总有什么事吗?”
“听听你的体检结果。”陆厌说。
林肆不是很想让陆厌听自己的体检结果:“不用了,以前陆……老陆总也不会陪我体检。”他又怕陆厌顶回来,抢着说,“我让廖纪给你发一份体检报告。”
陆厌本来可以直接下去做体检,但信息素探测间还在清除气味,他需要等待一小段时间,所以此刻才会出现在林肆身边。
他单纯地想了解林肆呕吐的原因,顺便警告他要定时体检,心说还好是遇见自己,如果遇见的是记者或者狗仔,后果难以想象。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在林肆送客的语气里,自己就显得非常的厚脸皮,显得非要在这里听体检结果不可。
短暂地沉默后,陆厌起身,准备离开。
李集成和廖纪的交谈声忽而传近,陆厌只能又停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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