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下午就来找过您了,我说您在开会,可能要到晚上。”秘书告诉苏凡瑜。
“那就赏脸一起吃个饭?”苏凡瑜问。
王檀也不跟他客套,点点头,“我有点事要跟你谈,单独开个小包吧。”
桌上咕嘟咕嘟烧着飘满雪花的牛肉,上好的肉类独有的油脂香带着一点奶味慢慢在房间里弥漫开开,勾得人食指大动。
直到穿着和服的服务员跪坐着处理完食材,撤掉了锅子,欠身退出房间,桌边的两位贵客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在谨小慎微这件事上的处事风格极为一致。
苏凡瑜一天没好好吃过东西,饿的发晕,三两头吞掉了碗里的食物,才看向刚拿起筷子的王檀,先发制人道,“檀哥,我已经知道了。”
王檀没顺着他的话往下,兀自道,“我今年要是倒霉,一定是因为你俩。”今年是他人生中第三个本命年——他的手上戴着黑绳串的纯金路路通,据说是爱人替他在庙里请来的。
只说完这一句,便没了下文。
苏凡瑜了解他的脾气,只耐心地看着他慢悠悠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完才不急不缓地重新张口,道,“你知道了?你知道个屁!皇帝不急太监急,等小东回来了我看你怎么办。”
苏凡瑜一直很佩服他这一点,做什么事都很有耐心,连骂人都慢条斯理。
“我心里有数的,檀哥,”他原本就是不太容易生气的类型,知道王檀是在为自己考虑,更加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的名字,叫冒险家不能拒绝白孔雀。
冒险家很喜欢森林,也喜欢森林中珍贵濒危的野生动物。
在一次冒险途中,他发现了一只受了伤、奄奄一息的白孔雀。他认出了那只白孔雀,它曾经咬过他一口,手掌上至今留着那道疤,它也曾对着他“唰”地开屏,让他鬼迷心窍地误以为那是在求偶,而实际上,孔雀对着令它感到有危险的事物开屏,只是在示威警告罢了。
但现在,它命悬一线,无法依靠自己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活下来,是一只真正柔弱又无助的小孔雀。冒险家既然看到了,就不可能置之不理。
冒险家的悉心照顾让它的身体慢慢好转起来。虽然不可治愈的伤病让它永远无法恢复成原先的样子,也很难再像从前那样成为一个族群的雄性首领,但冒险家并不介意一直陪着它,让它成为自己冒险生活的一部分。
只是天不遂人愿。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它竟奇迹般地快要痊愈,很快又可以过回曾经的生活了。而冒险家……
冒险家很高兴,但也很难过。他知道自己可能不能继续陪着他了。他知道白孔雀会有自己的家和族群,可以自己觅食并躲避天敌,也知道如果自己还执迷不悟地跟着,就很有可能会和从前一样,成为它讨厌的对象。
王檀当然知道冒险家和白孔雀分别是在说谁。听完苏凡瑜隐晦地阐述了他的想法和打算,他先是微微皱了皱眉,转而又轻笑道,“该说你真不愧专业写故事的么,这比喻绝了,某人真是白孔雀本雀。”
苏凡瑜也笑,“你看,檀哥,白孔雀可以回归他的世界,冒险家也没有失去他的森林,一切都在变好,不是吗。杞人忧天可是会长皱纹的。”
王檀真想拿个镜子给苏凡瑜照照,让他明白自己绝不是在杞人忧天。但他虽虚长苏凡瑜几岁,却到底和他非亲非故,想要关心,又怕自己手伸得太长让人不舒服,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你做好决定了告诉我,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的。”
苏凡瑜向他道谢。但彼此心知肚明,在这种情况下,旁人的帮助实在有限。
早惠的孩子,一般来说,分成两种类型。特别讨人喜欢的,和特别不讨人喜欢的。这里的人包括而不仅限于同学、老师、父母和其他家长。
齐卫东毫无疑问属于前者,而苏凡瑜,除了拥有父母毫无保留的爱之外,基本上可以算作是后者。
要说产生这种差别的原因,无外乎是源于人对待自己所拥有的智慧的方式不尽相同。
齐卫东从一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是被家里当成未来的管理者培养起来的。而他也确实天生适合这个定位,是人群中永远的中心,孩子王。带领大家搞事情时的坏脑筋总是让家里对他又爱又恨,爱他无师自通的权力欲和号召力,又恨他太过不羁、视成年人制定的规则如无物。
他的聪明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都不曾体会过求而不得,无论是想要的玩具、被数学老师夺走的体育课还是家里和学校里独一无二的焦点,对他而言都如同囊中取物般容易。
苏凡瑜的智慧则更多地体现在他对于人的认知上。虽说和齐卫东一样,在与同龄人打交道时,总会感到不被理解的痛苦,但苏凡瑜既不会眼高于顶地表现出傲慢,也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有义务驱使其他人为自己服务。他太早明白了人的无知,又在爱的包裹下养成了尊重一切的性格,即使融入不了班级同学,也没有因为他们有意无意的排挤冷落而心生怨怼。
更多的时候,他像一个旁观者一般,记录着周遭发生的一切,这样一来,便也好似参与了进去,没有那么孤单了。
对于儿子在学校的情况,苏凡瑜的父母是知道一些的。虽说相互劝慰着“儿孙自有儿孙福”,但做父母的,没有哪一个会不希望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人陪伴。所以当苏凡瑜第一次回到家,告诉父母他在学校里有一个朋友叫“小孔雀”的时候,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高兴了起来。
事后,抱着一肚子的疑惑,他们没有打电话咨询班主任确认这个人真实存在,也没有过多地向苏凡瑜旁敲侧击地打听。几乎只有在每年过年写信的时候,才会提上一句——
“新年快乐,祝星星和小孔雀在新的一年里茁壮成长。”
星星是苏凡瑜在家里的小名。据他的父母解释说,凡瑜的意思是(星星)坠落凡间变成了美玉。
直到很久以后,苏凡瑜也不知道父母究竟是否清楚“小孔雀”指代的人是谁,只知道当他告诉父母因为“小孔雀”钢琴弹得很好,所以自己也想学的时候,他们并未露出吃惊的表情。
是了。除了长得帅、家境好、会来事儿之外,齐卫东在音乐上也早早显露出过人天赋。他三岁开始学钢琴,上手之后又玩儿起了小提琴和贝斯,同时学三件乐器也不觉得有压力,每月一节的大课上还总被老师叫上台做示范。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别人家的孩子”,习惯了顶着一众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淡定地接受老师的褒奖和家长们的恭维,时间长了也不觉得这值得高兴,反倒觉得无聊——这对他来说太简单了,毫无挑战。而对其他和自己一起学琴的人,他说到底其实是看不起的。父母从小就教他分辨人的三六九等,告诉他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担自己能力范围内的多少事。所以他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明明学不会还要学,只觉得他们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若叫外人来说,齐卫东怎么也是狮子、老虎一类霸气的食肉动物。但苏凡瑜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无论弹琴炫技也好、耍小聪明也好,样子都像极了骄纵的孔雀。因为丛林之王并不会在意别的小动物,在它们眼里,除我以外皆为食物,但孔雀却会在意自己是不是整个森林里羽毛最好看的那一个。
上了初中之后,苏凡瑜依旧没能在学校和齐卫东搭上话。
齐卫东进了尖子生扎堆的理科班,而他则勉勉强强呆在理科班以外最好的班级。两人的教室正好是对门,齐卫东任何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经由班级的男生女生们传得人尽皆知,也因此造福了不爱打听八卦却想了解齐卫东的苏凡瑜。
“齐校草最近是不是不太高兴啊,分手了?”坐在苏凡瑜前排的女生总是行走在校园恋情新闻的第一线。
“不是上个礼拜就分了吗?”
“又分?他们谈了有一周吗?”
“没有吧,听说校草最近家里有点事儿,所以一直情绪不稳定,动不动就甩脸子,就算有一张帅脸也没人受得了吧。跟他谈我还不如跟苏凡瑜谈呢。”
苏凡瑜没有听到前桌的暗示,只顾着收集与齐卫东有关的情报。得知他心情不佳,他看着黑板一角的通知,若有所思。
艺术节报名,5月9日截止。
苏凡瑜每月有一节钢琴课是和齐卫东一起上的。
他喜欢听齐卫东用独树一帜的个人风格潇洒酣畅地从莫扎特弹到肖邦,也喜欢通过他琴声中的情绪来辨别他对于作曲家的偏好——这并不算太难,因为齐卫东实在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他很容易就能知道齐卫东最爱李斯特,但每每弹到巴赫就像是被人拿刀架着脖子一般,于是他推己及人地想,如果在艺术节上,有人弹李斯特给他听,他会不会开心一点呢。
知道儿子打算上台演奏后,苏凡瑜的父母很是支持,毕竟他难得鼓起勇气从“幕后”走到台前,从观察者变成了表演者。他们给他置办了一身并不出格却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的行头,还放任他不写作业临时抱佛脚练琴——他不像齐卫东那样觉得学琴易如反掌,只是一架钢琴就把他折磨地够呛了,好在他不是被迫学的,练琴时只要想着有朝一日能和齐卫东说上话,便又动力十足了。
登台那天是个好天气。
虽然在李斯特的曲子中还算不上是有难度的作品,但《爱之梦》对于一个音乐天赋一般的人来说也并不太容易弹好。苏凡瑜记得自己当时紧张地谈错了好几个音,也记得自己的节拍到了最后乱得一塌糊涂,根本没能如原作般归于平静中去,但还是凭借着万分的投入、饱满的情绪与观众的外行,赢得了满堂喝彩。
他还记得齐卫东在掌声与欢呼声中跳上了舞台,邀请自己合奏《匈二》,而后趁着他手忙脚乱之时,即兴过渡到了《钟》,在全场的惊叹声中,带着张扬的笑容将舞台独自霸占。很快,台下的欢呼又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苏凡瑜并不在意这个。他稀里糊涂地和齐卫东一起下了台,只觉得一切都发生地太快。高兴、紧张、羞耻等情绪来迟一步,混合着钢琴的旋律交织着冲击了他的大脑。
后台的走道很长。对一个初中生来说,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等两人快走到尽头的时候,苏凡瑜好容易冷静了一些,怀着某种期待回头看向齐卫东。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情绪,齐卫东停下了脚步,歪头看了他一眼,一手插在口袋里,轻描淡写地给他几年的苦练下了评语。
——丢人现眼。
第3章我来赴四年前的约
齐卫东从十一二岁起便开始和女生交往,一直被外界认为非常早熟,初中时,学校几乎所有好看的女生都曾是他的女朋友。虽然家里和学校对他的要求不高,只要不闹出人命就好,但没人能想到,进了高中,他竟然还能比之前“更进一步”——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当年小有名气的男明星后,他竟“时髦”地和年长他不少的男性谈起了恋爱。
苏凡瑜也是从那时起,才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般,意识到自己可能对齐卫东有特殊的情愫——弹《爱之梦》的时候他还未开窍,选择它只是单纯因为相对容易上手罢了,但当看到从学校门口的保姆车上走下来接齐卫东放学的男人,他的心中伴随着那首预言般的曲子,划过一个念头:凭什么是他而不是我。
《爱之梦》平缓的A段像主人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爱恋,朦胧如粉色云雾般的心情悠扬地飘荡着,包裹着一些让人心驰神往、发疯发狂的东西亟待破土而出。B段紧随其后,明快的音符是沉浸在爱恋中的主人公动人的心跳,它高声歌唱着:听啊,听啊,我的爱人,那是我语言之上的爱意,请你务必收下!而收尾的C段……
齐卫东并没有和那个明星相处太久,还没等后知后觉的媒体炒完他为爱写歌的浪漫爱情故事,停在校门口的保姆车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分手后,齐卫东又陆续和几个同龄的男生交往了一阵,然后突然有一天,主动找上了苏凡瑜。
“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苏凡瑜受宠若惊,连连点头,放学后按照约定在学校后门等齐卫东。当时的他被喜悦冲昏了,不然以他的观察力,不会没有意识到他的小孔雀并不是一个低调的人,不管是撩妹撩汉还是追求约会,都大大方方地任人围观,从不会选在学校后门和人见面。
“能配得上我齐卫东喜欢的人,一定是非常优秀厉害且长得好看的。”
“别闹了,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离我远一点,恶心。”
齐卫东其实给过他答案的。
但《爱之梦》收尾的C段不甘心地响起。没完,没完,它唱道,我依然喜欢你。
因为叛逆,齐卫东没有选择报考父母要求的学术名校,自己做主考了国内一流艺术院校的作曲系,决心学习音乐创作。而苏凡瑜怀揣着编剧理想,考了同一所学校的编剧专业。
一如从前,齐卫东一呼百应,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而到了俊男美女云集的艺术类大学之后,他便更是像鱼入大海一般乐不思蜀,换枕边人的速度比声乐教室饮水机换水的速度还快。
苏凡瑜也算是鱼入大海——他从小就偏科,父母又主张兴趣教育从不给他压力,使得他在班上的成绩向来徘徊在中上,并不起眼。但进了大学之后没多久,他就凭着自己的故事拿了不少奖,在他们系里大小算个名人,甚至还有别的系的同学特意找来想跟他合作。
生不逢时就是他写剧本时最常用的笔名。各种奖项拿完一圈,他深感成名对自己的生活造成的困扰,此后便有意把笔名推到前台,再不用真名对外申报各类奖项。
大二的时候,齐卫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转了性,空窗了大半年时间。苏凡瑜觉得自己一直等待着的机会来了,便辗转几个朋友以“生不逢时”的身份加上了齐卫东的微信,借着想向他要个曲子授权的名义,终于和他搭上了线。
那时的他很乐观。
虽然曾经被齐卫东斩钉截铁地拒绝过,但他就是觉得他们能成。
名字和身份总是会引起偏见和误会,人就是这样一种局限的动物。他捂着自己的自尊心如是想,所以,他不一定非要是苏凡瑜。
结果一如所料,他们很聊得来。
苏凡瑜的那个短篇故事是以齐卫东的一首作业歌为灵感写的,用齐卫东的话说,“完美解码了我藏在旋律里的秘密”。两个人一拍即合,创作欲夹杂着其他不可名状的欲望碰撞出无数火花,让他们都颇感相逢恨晚。齐卫东有时会在半夜突然发一段语音,给苏凡瑜听自己第一时间创作出的片段,苏凡瑜也会时不时截一些室友们无法理解的文字发给齐卫东寻求认同。
他们仿佛天生就该是一对。
苏凡瑜这样告诉父母——他没告诉过父母他喜欢的人是谁,但也从没有回避过自己单相思这件事。加上齐卫东微信并和他相聊甚欢在他的暗恋编年史中绝对算是里程碑式的重大突破了,于是他在第一时间与父母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信息发出去后,并未得到及时回复。
他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是父母在出差回来的路上,飞机起飞后强制要求关闭手机,却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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