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总要看一看的,她心里想着。
……
两人并肩走在热闹的市集,挨得很近,衣袂相连,发端相触,抬头就能看见少年下巴的弧线,孙婵心中满意极了。
街道两旁的摊子上满是好吃的好玩的,孙婵内心毫无波澜,却有心了解一下少年侍卫的喜好。
在她心中,他的爱好除了练剑,便只剩吃饭睡觉。
“荀安,你喜欢吃什么?”
“属下没什么喜欢吃的。”
就猜到是这样,真没劲。孙婵嘴唇翘着,眼睛乱转。
“欸!那个街角灰胡子爷爷的糖葫芦,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你喜欢吃糖葫芦吗?”她抬头,杏眼里盛满了期待。
“不喜欢。”他冷声道。
“好吧。你去替我买一串。”许久不吃,看见了倒有些怀念。
孙婵咬着糖葫芦,两个下肚,便觉得腻了。
“荀安,还剩了三个,给你吃吧。”她伸手递到侍卫面前。
“多谢小姐好意,属下不吃。”
孙婵撒娇道:“不吃就浪费了呀。灰胡子爷爷天未亮就出摊,一直待到现在,你怎么能这么浪费他辛辛苦苦做的糖葫芦,吃吧吃吧,很好吃的。若你觉得不好吃,再扔掉。”
荀安还是坚定摇头,孙婵气道:“你是不是嫌弃我吃过。我咬得很小心,没碰到下面的。”
少年不为所动,脸色如冰,孙婵举得手都酸了,气得眼泪在眼眶里乱转。
什么人啊真是,不过吃串糖葫芦,就不能给她个面子?又不是她先喜欢他的,她想与他亲密些有错吗?真是一块茅坑臭石。
见路边放了个装垃圾的桶,孙婵把那串糖葫芦狠狠扔下,与桶壁碰出一声闷响,抹着眼泪跑了。
没回头看他的神色如何,拐了个弯,一路跑到另一条街的街尾,一座三层的茶楼坐落在眼前,大门上挂一匾额写着“樊楼”二字,来往人烟兴盛,孙婵跑累了,打算进去歇会儿。
她提着裙子迎着小二的招呼声跨过门槛,心里想着,荀安,若是你不追过来,你就死定了。
……
二楼的雅座,孙婵倚在窗边,看着街上来往行人,喝着手里的热茶。
大堂处正中搭了个台子,上面坐着的名伶脸上覆了块白纱,抱着琵琶,正唱着《西厢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缱绻婉转、寒气森森的语调让孙婵打了个寒颤。
原来情爱的滋味如此磨人,又断断舍弃不下。每句话说出口,都要在心里回味数遍,就像投下一颗石子,猜测他心中起了怎样的波澜。
她都变得不像她了,她向来是笃定又自信的,何时有过这样胡搅蛮缠的时候。
可怕的是,她觉得这样也挺好。
捂脸叹气,转头又盯着樊楼大门,估算何时才会出现那个少年侍卫的身影。
“岁友兄不过弱冠之年,便考取了陛下登基以来第一个新科状元,真乃英雄出少年哪。”
恭维之语从身后的雅座传来,两桌之间相隔不远,这个声音洪亮如钟,孙婵听得清清楚楚。
她寒毛竖立,岁友是沈青松的字,他正是新安元年的新科状元。
“赵大人谬赞了,晚辈不过一届草民,农户出身,多得大人提拔才有今日,不敢在大人面前自矜自耀。”
听着声音和谈吐,当真以为其人温润如玉,孙婵抱着手臂,抑制身体的颤抖,深深呼出一口气。
多亏他这样好的伪装,若不是她无意撞破他二人的苟且之事,只怕到死也以为他是个好夫君。
“别说这些,我不过指点一二,还是你的才能得了陛下赏识。待日后成了陛下跟前的红人,你可千万要记着提携在下一二。”
“当然,赵大人的恩情,我会一直记着。”
孙婵闭着眼回想,与沈青松走得近的赵大人,有一位文渊阁学士赵勋,后来在某一年犯事被抄了家。那天沈青松的神色异常轻快,所以她记在心中。
这个时候,沈青松说自己得了赵勋指点,莫不是贿赂考官,拿了考题作弊,看来他的这个状元郎,也参了不少水分。
孙婵冷笑,继续听着,那赵大人道:“昨日陛下宣你到养心殿议事,一下午闭门不出,同僚中不知多少人眼红。岁友兄迟早会进入文渊阁,我等日后,皆要仰赖文远兄了。”
“赵大人这是哪儿的话,陛下召我不过因我出身农家,问些农事现状。晚辈烦请赵大人莫要再打趣了,晚辈万万消受不起。”这话说得恭敬,孙婵与沈青松夫妻多年,却能敏锐地发觉他语调里轻微的傲慢,可以想象他的表情,一定满脸自得自矜。
以后的沈青松不会喜形于色,看来他现在初出茅庐,伪装的功夫还未炉火纯青。
二人又说了会子话,不是恭维之语,声音也越来越低,孙婵渐渐听不见什么了。
小二正为茶壶添上热水,突然邻座爆发一阵笑意。
“没想到岁友兄,年轻有为,也是个情场老手啊,万花丛中过,半点不沾身。在下当真敬佩。”
“哪里的话,不过那醉仙楼的姑娘是真的美,各有特色,环肥燕瘦,让人目不暇接。”
他们应该是喝醉了,开始说起荤话来。
“赵……赵大人,我告诉你,那醉仙楼有一位浮翠,身形丰润,肥……肥而不腻,抱着手感极好,三十多岁了,羞涩如处子,在床上却极放得开,真是极品……”
“真有这么好?”赵大人声音里夹了不怀好意的笑。
孙婵捏着水杯一阵恶心,恨不得立即回家柚子叶煮水从头到脚洗刷一遍。
“不敢打诳语。赵大人,待会就随晚辈一起去享受享受。还有一位叫行烟的,身材倒不算特别,就是一张脸妖娆得不行,看着就把魂儿勾去了。”
行烟……这个名字让孙婵心中一凛。原来在这个时候他们便已勾搭上了。
她与行烟相触过一段时间,对她还算了解,若要让沈青松死了娶她的心思,可以从行烟处下手。
邻座传来响动,孙婵余光看着,那两人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走了,应该往他们口中的醉仙楼去。
她望向窗外,捏紧了裙子的手指仍旧颤抖着。
暮色渐渐侵染了整个天空,昏黄的日色拦不住喧嚣的寒意,她拢紧了衣襟,觉着此刻寒冷彻骨。
她的侍卫大人怎么还没找来呢?
她在旷野里踽踽独行日久,想要他过来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家。
第6章
浓重的暮色遮蔽了整个京城,昏黄的日光为行人的面孔覆上一层蜡色。
一道人影出现在两街道交界处,孙婵坐在二楼雅座的窗旁,与他遥遥相望。
他总是与众不同,其他人的脸都是蜡黄的,只有他,细腻白皙的面孔此刻如一块温润的美玉,清亮的目色点缀其中。在来往的人潮中,牢牢摄住她的目光。
习武之故,他站得很直,清瘦的身材像一根傲立风中的幽竹。
惯来执剑的手,捏了串糖葫芦。
孙婵傻笑。她想了千百种情况,甚至想到了他会转身返回国公府唤人来寻她,就是没想他会到如此。
的确让她感到惊喜了。
也证明这两日的努力奏效,除了她的安危之外,他开始把她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
孙婵笑着移开目光,取个新的杯子倒了一杯茶,推到桌子的另一端。
喝下一口暖茶,体内的寒气被驱去了好些。
……
荀安坐在孙婵对面,捏着糖葫芦,有些无所适从。
孙婵笑道:“不是说不喜欢吃吗?怎么又买?”
“小姐,对不起。”荀安低头,拿着糖葫芦啃了起来,一口又一口,囫囵吞枣,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孙婵却觉着他有些痛苦。
“你干什么?”她把茶杯放下。
“对不起,”荀安满嘴红色的糖浆,眼神委屈地看她,“我不该不听小姐的话。我不该不吃糖葫芦。”
“别吃了。”
他不应,嘴里嚼着糖葫芦,眉头微蹙。
孙婵气极反笑,起身把他咬了一半的葫芦串夺了去,扔在桌上。
荀安看着她,眼里的委屈转成了疑惑。
“你以为,我气你不听我的话?”
荀安点头。
孙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不要颤抖,“好吧,念在你不懂,我告诉你,我在分享我觉得好吃的糖葫芦,你却半点不领情,我问你喜欢吃什么,你也不告诉我,我气的是这个。我想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孙婵又把自己说激动了,“我们也算从小一起长大,你了解我的一切,我却半点也不了解你。”
“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荀安摇头,冷冽道:“小姐没有必要关注属下。”
孙婵气极,再争下去,他该觉得自己胡搅蛮缠了,端庄大方的形象不能丢。
她把茶杯满上,喝下一口,道:“我是小姐,你是不是应该听我的话?”
“是。”
孙婵正色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喜欢吃糖葫芦?”
荀安低头不语,孙婵发现,他每次感到为难时,会半垂眼睫,像拉下一半的卷帘门,把真实的自己藏在后头。
“你不是说听我的话吗?”
荀安望向她,见少女的眼睛红了一圈,气鼓鼓的模样,虽不知道她为何生气,仍然如实回答:“属下小时候家贫,娘亲偏爱弟弟。属下从来没吃过糖葫芦,弟弟却可以常吃。一次他捉弄我,把吃剩的糖葫芦放在我的枕头下,捂了半天。那天娘亲不让我吃饭,睡不着,见枕头下放了串糖葫芦,化了一枕头的糖浆。”
荀安不习惯说这么多话,顿了顿,见孙婵没有任何不耐之色,方才继续开口:“那天晚上月光不是很亮,我肚子又饿极了,吃了一口,才发现葫芦里长了蛆。”
孙婵喝了一肚子的茶,觉得胃里在翻滚,见荀安冷冷地说着话,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忍不住心疼。
他六七岁才来到国公府,此前的人生里,他吃了多少苦?
“那后来呢?你弟弟有没有受惩罚?”
荀安摇头,“娘亲过门三年没有儿子,便买了我,后来生了弟弟,便对我百般苛待。后来,把我卖到了国公府。”
孙婵十分惊讶,她真的不知道荀安的身世如此曲折。
“对不起。”少女低着头,脸色苍白,愧疚道:“我不应该逼你吃糖葫芦。”霎时抬起头,目光灼灼道:“但是你也有错,如果你早跟我解释,我就不会这样伤心。”
“所以,我们算扯平了吧。你可不许在心里偷偷埋怨我。”
荀安不知她为何变脸似的转换神情,此刻又浅笑盈盈看向他。这也算是让她高兴了吧。
孙婵瞧着荀安脸色没有不对劲,才开口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去寻你真正的父母?”
荀安冷声道:“属下没有父母,属下是国公府的人。”无论他的亲生父母因为什么原因抛弃他,此生已经再无缘分。
孙婵想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对亲情缺失日久,不是说弥补就能弥补的,维持现状可能是好事。若发觉他的亲生父母没有苦衷便卖了他,那岂不是徒增伤心。
今天虽然过得不太愉快,却知道了关于他的许多事,让他说了这样多的话,也算是收获满满。
孙婵苦口婆心劝导,总算说服荀安与她同一桌用膳。虽然他坚持等她吃完,他再动筷。
点了一大桌子菜,也不知道荀安爱吃什么,她当着少年的面,挑着自己喜欢的菜,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一勺嫩豆腐入了嘴,她合起唇慢慢品尝,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嗯……樊楼的手艺还是这么好~”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对面端坐的少年。
“你吃吧,没关系的,我又不嫌弃你。当然你也不能嫌弃我。”
荀安还是摇头,肚子同时发出“咕”的一声响动。
面无表情的少年喝了一口茶,孙婵笑着用他碗里的勺子舀了一勺嫩豆腐,递到他面前。
“啊……”孙婵做出张口的动作。
荀安无所适从,不敢看她,也不开口。
孙婵装作恼道:“你家小姐命令你吃呢。”
荀安果然认命,桃花一样的眸垂下,张开了嫣红的嘴唇,含住整个勺子。
孙婵手一抖,他抬眸看她,水润的眸子颤悠悠望进她心里。
美色惑人,美色惑人!
孙婵把勺子放回他碗中,已经失了方才的理直气壮,“吃都吃了,你可不许再推拒了。我命令你吃。”
“来来来,尝尝这个,这儿的烤鸡也是一绝。”
“小姐,这是烤鸭。”
……
第二日下午,孙婵又着绛芷去请荀安。
绛芷道:“小姐不是昨日才出了府吗?”
“别提了,昨日什么也没做成,喝了一肚子茶水。”孙婵自己动手对镜描眉,“你别愣着了,快去找荀安。”
这日天气阴沉,孙婵没了与荀安并肩而行的理由,见他又自觉走在身后两步远处,颇有些生气。
合着只有她一个人觉得昨天晚上的谈话超越了身份的藩篱,他们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了吗?为什么这呆子像抹除了昨晚的记忆?
一言不发走到锦绸庄,她冷冷吩咐:“你在门口等着,两个时辰后我就出来了。”
荀安诺了,一丝不苟站好,孙婵又娇斥道:“你不是要贴身保护我吗?万一里边有贼人怎么办?”
“这铺子长十六尺宽十尺五寸,且两侧不连通,若有贼人,无论在哪个角落,属下都可以立即过去把他擒住。”荀安看着铺子里头,嘴唇开合说出能气死人的话语:“而且里面许多妇人,跟着的都是侍女,侍卫都在外头等着,属下进去不合适。”他低头。
“好,那你便等着吧。”孙婵转身,发梢和裙角在荀安眼前转了个漂亮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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