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像一株蒲苇,被水流裹挟摇晃,却坚韧不拔地扎根泥里,吸取养分,生生不息。这几日下来,她便把贵族礼仪学得极好。
时至日暮,后院正厅也开始设宴,孙婵吃了两口,便放了筷子。
她对元娘使了个眼色,默默起身,离开了座无虚席的正厅。
漫不经心地走在后院草木葱茏的道路上,她想着,已经整整七日没有与荀安说过话了,平日见了面,她总是眼神躲避过去。
她对荀安的好感,是从前世开始,便隐隐存在的情愫,还是……前世最无助时,只有他抛却一切,义无反顾回到她的身旁?
如果荀安真的是相府的嫡子,她隐瞒了这个真相,会不会太过自私。
兜兜转转几日,她还没有把思绪捋顺,她不喜欢这种患得患失之感。
寂寥的黄昏,她拢着披风,走在昏暗的小道上,冷风见缝插针,带走她身上的温热,她又想念他的怀抱了。
走了一段,前方有甚为喧嚣,此处应是饭厅。她想起她爹善待下人,每次府上设宴,总要在后院饭厅另设几桌,供丫鬟和不当值的侍卫们同乐。
她确定了自己想见他,立刻,马上。
……
丫鬟和侍卫们分坐两处,大都是青春少年,孙婵一路走近,听了不少侍卫的揶揄陶侃之语。
想必那群丫鬟们,一个个羞红了脸。
其实他爹娘倒是乐意见这般场景的,若哪个丫鬟和侍卫看对了眼,顺势安排了婚事,日后孩子也在府里养着,促成一桩姻缘,也算行善积德。
“赫萱姐姐是府上最好看的姑娘,除了小姐,大家没意见吧?”
一个清亮的少年音,划破吵吵嚷嚷的黄昏。孙婵认得这个声音,是一个很跳脱的小侍卫,方才十二三岁,总参和着逗趣打闹,名叫吴及。
“你这傻小子喝醉了吧,赫萱姐姐都敢闹了?”
“欸,你个大老粗,推我脑袋干啥。酒还我……还我。”
“小及子谁给你的胆子,当心我明日就告到夫人那儿去。”赫萱的声音。
“不敢了,再不敢了。”
孙婵站在门外,“噗嗤”笑出声来。
迎面走出一人,端着一盒吃食,差点与笑得弯腰的她迎面撞上。
那人急忙退了两步,看清了她,躬身道:“小姐。”
正是石献,孙婵点点头,“怎么出来了?”
石献麦色的脸似乎红了一点,一双眼睛望着地面瞟来瞟去,“棠萤姑娘念着,绛芷姑娘还未用膳,请属下给她送些吃食。”
孙婵若有所思,“哦……棠萤竟然这样懒,总是麻烦你。我待会见了她,定要将她教训一顿。”
“小姐……”
孙婵挥挥手,“只是说笑,快走吧,绛芷该饿了。”
石献离去,孙婵走近屋内,见屋子里摆了五桌,其中三桌的侍卫正喝酒猜拳,好不热闹。
只有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了几个酒罐,身旁所有纷纷扰扰,似都与他无关。
他似喝了许多酒,眼神直愣愣的,又似清醒的很,脸色有些苍白。
孙婵反思,自己这几日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就算要冷静,也不应这样一声不吭,疏远了他。
不知谁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她,忽然满室寂静,吴及咳了两声,道:“参见……小姐。”
余下的人纷纷问候,只有荀安,岿然不动,像没看见她。
赫萱走到她面前,行礼道:“小姐,怎么过来了?”
孙婵有些失落,目光移到赫萱脸上,“我……我来看看,大家继续吃吧。”
“荀安……荀安,小姐过来了。”
孙婵抬眸,有侍卫推搡着荀安。
他终于抬眼看了她,眸中星星点点,脸色哀婉沉郁,让孙婵的心绞作一团。
她咬了咬唇,见他放了酒杯,擦过她肩膀跑了出去。
作者:上一章修改了大约一千字
第33章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孙婵打了个招呼,追了出去。
右脚还不能太使力,她尽力追着,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浅两串脚印。
夕阳西沉,霞光被抹在天上,一块暗红,一块淡黄,像美人脸上没抹匀的胭脂。
萧瑟的莲花池上覆了一层朦胧的薄纱,她在池畔停下脚步。
荀安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了。
她落寞地笑了笑,准备离去,忽然手腕被抓住。
沈青松沉着脸,一双漆黑的眼盯着她,一步步靠近,纵然她内心不惧,仍忍不住退了两步。
“沈公子,你想做什么?”
温文尔雅的面具已经撕裂,他冷笑道:“我想做什么?郡主莫不是忘了,你及笄之日,在此处,是如何算计的我?”
孙婵控制着自己,冷静回望,他靠得极近,炙热的男子气息扑到她脸上,让她想起诸多不好的回忆。
眼眶里流下一滴泪。
沈青松似突然醒悟,忙放了手。
“沈公子,行烟,就是婉姐姐。”
泪水划落,她声音颤颤,几不可察地带了示弱。
沈青松视线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望向池面,“莫要诳我,我和她早就相识,不过是个青楼女子,怎么会是你姐姐?你就算不想嫁我,也不该这样构陷我。”
孙婵知道沈青松颇有些大男子主义,最受不得女子示弱,此刻他应已有些动摇,继续软声道:“她真的是我的姐姐。两月前,她从益州前来,被那黑心肮脏的马车夫骗了进了青楼。她只知叔父是京城贵人,既不知他家在何处,也不知他官任何职……”
孙婵顿了顿,捏起帕子擦了擦眼泪,梨花带雨地望向他,“她一届弱女子,举目无亲,又能如何反抗?只能先委身青楼。沈公子,你说我姐姐,她多可怜啊?及笄前几日,我爹才有了她的消息,把她接回来,我们才知,原来她对你……早就芳心暗许。她受了这样多的苦,只有这一个愿望,我们如何能不尽力满足?”
沈青松本来挟了一腔怒气过来兴师问罪,没想到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几番欲言又止,终究开口道:“这……你也不该设计我,让我娶她。”
“跟你直说了,你会愿意吗?”孙婵拔高了声调,眼眶红红,转瞬又低声哀婉道:“沈公子,我姐姐,虽然失了清白,却是天底下第一好女子,贤惠良善,还一等一的貌美,最重要的是……对你一番真情,日月可鉴。她的真心,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孙婵垂着头,自顾自抹着眼泪,心里估算着他会如何回答,她又该如何回应,忽然余光见沈青松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咚”的一声响,沈青松把雪地砸出一个坑,她愣愣抬头,荀安收回了砍在他脖子上的手,通红的眼睛深深望了她一眼,然后,跑了。
孙婵的帕子还捏在眼下,被他这一系列操作惊着,眼泪也忘了流。
等等,那傻子眼睛这么红,不会是醉了酒,躲起来偷偷哭了一场吧?
她急着把帕子嵌回衣带里,蹲下去看沈青松的情况如何。
“沈公子,沈公子?”她拍了拍他的脸,没有反应,又掐了掐他的人中。
“嗯……”他呢喃一声,眼皮颤动,快要转醒。
“你别忘了,你的兵部尚书之位是如何得来。娶了我姐姐,只要你以后安分守己,孙国公府,便是你的靠山。如若不然,你该知道你的仕途有多难走。”
她抬眼望了一圈,四下无人,附在他耳边道,见他迷迷糊糊有些反应,应是听进去了。
她握了握拳头,使了力气,一鼓作气,把他推进池里。
沈青松滚了两圈,池里泛了几圈涟漪,他沉下去,又立刻挣扎起来,扑腾起不小的水花。
孙婵大喊:“来人哪!快来人,沈公子晕倒了掉池里了。”
此处离饭厅不远,有侍卫听闻声响,立即赶来,为首的果然是最好事的吴及。
“小姐,属下救驾来迟。发生了何事?”他夸张地行了个礼。
“行了行了,”孙婵嫌弃地摆摆手,“快把他救上来。”
“方才遇见了沈公子,才说了两句话,他不知怎得,便唤头晕,一头栽到池里。救他上来以后,抬到西厢房,请医师过来好好看看。这么年轻,怎么会突然晕倒呢,真是太奇怪了……”后来的侍卫围了一个圈,孙婵解释了一番,钻出人群走了。
她要去找那个钻了牛角尖的小哭包。
……
暮色四沉,黑夜弥漫,各处廊下的灯笼里都点上了蜡烛,渗着明明灭灭的光。
孙婵把后院转了一圈,没有半点荀安的影子。
从及笄那日起,她便没有独自一人在府里穿行过。寒风喧嚣,走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道上,她的右脚隐隐作痛,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或许请可以请侍卫们一同去找。
但那样也太没诚意了,的确是她做错了,她要好好跟好好安抚一下她的侍卫大人。
她拦了个丫鬟,截下她手里照明的灯笼。
到底会在哪儿呢?她想起了靠近围墙的那棵树,他会不会又飞到那树上去看街景?
她走到那棵树下,举高了灯笼,仔仔细细地看,还唤了两声:“荀安……”
只有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孙婵确信,上面并没有人。
叹了口气,她揉了揉举灯笼的右手臂,自嘲地想着,今夜并无烟火,乌漆嘛黑,傻子才会跑到树上去呢。
可荀安不就是个傻子么?只会钻牛角尖,不会到她跟前来问一问的傻子。
兜兜转转,她又走到了湖边的竹林,本不想走进去,忽然福至心灵——竹林深处有座假山。
这样黑的夜,手里提着明灭的灯火,只能看见自己的襦裙绣鞋和前方的一小段路。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她走到假山前,把灯笼举在两座假山的缝隙间,假山背后有个洞穴,可容纳几人。
荀安抱着膝盖,倚着石壁坐在里面蜷缩成一团,眼神放空,脸上悬着泪痕,神情半是脆弱,半是疑惑。
她举着灯笼凑近他的脸,他抬眸,脸颊在荧荧烛光下呈着莹润的玉色,脸色却冰冰冷冷,红肿的眼睛里写满对她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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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五岁时的孙婵在俞氏的命令下,开始学习贵女必须修习的琴棋书画。
弹琴太难了,女夫子板着脸坐在一旁,但凡她弹错一个音,都会被狠狠的拍一下手背。
一个时辰下来,她的小手已经按不动琴弦了,几个手指都被磨破,钻心地疼。
她泪眼涟涟求饶,女夫子却全然不为所动。
她生了恶意,不知哪来的力气,把颐指气使的女夫子推到在地,夺门而逃,还不忘带上桌上放着的,前日元宵集市上买的兔子灯笼。
幸好她对那灯笼爱得不得了,棠萤时时换过蜡烛,挑了烛心,风雪肆虐的冬夜里,她才有所依仗。
襦裙和绣鞋很快被雪濡湿,她钻进竹林里,听着身后呼喝之声,不停地跑着。
“小姐……小姐……”
她跑到假山附近,想停下来歇会儿。
两座假山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她举起灯笼,是一个正在抹泪的小男孩。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单衣。
他也看见了她。
“你为什么哭?”他问。
她抬手,摸到自己的脸,果然凝了一片冰冷的泪痕。
孙婵不答,反问:“你又为什么哭?”
“小姐,你在哪儿呀?这么冷的天,你可快些出来吧,若是冻病了,可怎么好?”
“小姐,你就别折腾奴婢了,老爷若是发现了,定要杖责奴婢的,你就快出来吧。”
声音由远及近,孙婵眼疾手快,吹灭了手中的灯笼,挤进小男孩所在的山洞里。
搜寻的人就在附近,她怕男孩出声误事,捂住了他的嘴。
一双杏眼时刻注意着外头,晃来晃去的灯笼和脚步,直到寻她之人渐渐走远了,她才放开了手。
“你为什么躲着他们?”
山洞里安静下来,孙婵回忆着,方才的惊鸿一瞥,男孩应该有双漂亮的眼睛,于是她十分乐意和他说说话。
“嘘!”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她还是比了个手势,“他们是坏人,他们要抓我。”
“他们也会打你吗?”
孙婵点头,想起他应该看不见,出声道:“嗯。”
“你也没有家吗?”男孩吸了下鼻子。
孙婵下意识“嗯”了声,发觉不对,“我有家,这儿就是我的家。”
“哦……”他的语气失落了不少,“我没有家。”
“不可能!我爹说,每个人都有家的。”孙婵反驳道。
“我不知道。”他颤着声,似乎下一秒就要崩溃大哭。
孙婵摸索着,拉过他的手,冰块一样冷,为了安慰这个失落的男孩,善良的她强忍着没把他的手甩掉。
“这儿就是你家,你既然在这儿,想必,是咱们国公府的人吧。你是侍卫还是小厮?”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孙婵心里正有些踟蹰,听他说道:“你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