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婵抬眸,与荀安相识一笑,“是啊,他是我的夫婿。”
孙家在这个庄子里有座两进的院子,却从未来住过,平日里陈伯一家人住在厢房,帮着打扫。
孙婵跨过门槛,雪地上清扫出一条青石板小径,白墙上有经年的斑驳水迹,墙角青苔丛生,黑瓦上压着一层厚厚的雪,瓦片间屋檐处点点滴滴水流淌成一片雨幕。
没有珠玉亭台,已足够静谧清幽。
孙婵施施然在大厅上首主位落座,让荀安在她身旁的座位坐下。
昨夜下了场小雨,今日天色本就昏沉,外头熹微的阳光照不进深深的庭院,坐在屋里更觉沉闷,应是山雨欲来。
陈伯的夫人沏了一壶茶,按着托盘避入后院,把墙后吮着手指张望的几个孩子带走。
乡里人不习惯行礼,陈伯不甚熟练地拱手道:“小姐,请试试前几日新摘下的冬茶。”
孙婵就着茶盏抿了一口,果然清润淡雅、口齿留香,问道:“这可是庄子里种的茶叶?”
“是的,老爷先前来过咱们这庄子,说这儿气候温和、冬暖夏凉,适合种些茶叶,”陈伯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身得体的粗布衣裳显得精瘦干练,“乡里人没种过茶叶,听说不种小麦和高粱,都有些抵触。小的和贱内在自家的田里种下茶叶,收获时卖到京城,果然赚了不少。后来,乡人便有样学样,都种上茶叶了。”
他笑得腼腆,“老爷说得果然没错。京城贵人们,虽更爱江南春茶,但江南路途遥远,运输不便,不像咱们这儿,一年四季皆有茶运往京城,而且品质上佳。茶叶的销路好,这两年,庄子里的人可是越过越好了。”
陈伯眉扬眼飞面带喜色,孙婵听着也不禁为他欢喜,“那就好。陈伯,我此来,是想看一看账本,顺便,收了今年的田租。”
陈伯应下,起身往后院去拿账本。
孙婵望着檐下的雨幕出神,无意转头,荀安的身边站着个五六岁的垂髫小儿,嘻嘻笑着,伸手拨弄荀安的佩剑。
荀安也不恼,伸手揪着他脸上的肥肉。
小儿咧嘴,缺了几颗门牙,眼睛有星星闪烁,“哥哥,你是大侠吗?”
孙婵觉着有趣,支颐看着,想印在脑海中,回去用画笔把这一幕画下来。
“虎子,不得无礼。”
陈伯呈上账本,呵退了他,他笑着跑了,“小姐,我家顽儿名叫虎子,不懂事的,小姐切莫生气。”
就着昏暗的烛光,孙婵翻阅着账本,有些疑惑之处,“陈伯,前两年,先帝便已颁布律例,全国农桑提高一成赋税,为何,庄子里还是按着原定的两成收?”
陈伯道:“禀小姐,这是老爷吩咐下的。原来咱们这个庄子原本是皇室的食邑,非常贫瘠,常年要饿死不少人。后来老爷受先帝所赐,接管了咱们这庄子,可怜乡人,开头几年就免了咱们的赋税。后来咱们日子过好了,便逐步增添,直到正常收税,两年前全国增税,老爷也吩咐了,只收原来的两成,上交朝廷,少的都由老爷自讨腰包补上。”
孙婵了然,他爹爱做这种好人,他们国公府也由余力,便当作多行善事了。
“按着规矩,田产收入的一成作为田租,去年的田租,一共一千六百五十七两,没有问题了。”她把账本交还陈伯。
……
孙婵本想稍歇片刻便离去,陈伯来禀,乡人听说孙国公府的小姐来了,纷纷提出到小姐膝下拜谢,并在村中祠堂前的空地上摆了宴席,盛情难却。
“陈伯替我委婉回绝了吧,这会快到中午了,我还要去两个庄子,傍晚前需得回家。”孙婵向来不喜欢闹哄哄的宴席,遑论与这些乡人坐在一起,想到宴席间唾沫纷飞的场景,她笑容僵了些。
“这……”陈伯觍着脸道:“乡人们欢欢喜喜,杀鸡宰羊的,小姐,不如过去露个脸?也可全了乡人的仰慕之情。”
孙婵犹自为难着,露个脸便走,倒也可以。
几张大圆桌幕天席地摆着,猪羊陈列,黄酒满杯,乡人的脸上都有淳朴的喜色,见了她,全都满脸孺慕却不敢上前,揉着衣摆极为腼腆。
陈伯把几个大户人家的家主一一介绍,孙婵大方地打了招呼。
她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们单独摆了一桌,只有三副碗筷,她也不再推辞,欣然落座。
因着她是个年轻姑娘,那些个大老爷们倒是想来敬酒,也不敢冒犯,有一个黑脸汉子喝得醉醺醺的,搭着荀安的肩膀,打着酒嗝,“姑……姑爷,国公爷是我刘五这辈子最敬佩的人,来,我来敬你一杯。必须……喝了,给我这个面子。”
孙婵盯着他那只粗黑的手面色不善,陈伯见了,劝阻道:“刘五,快回去,到小姐面前发什么酒疯。”
“陈伯,我……”他站直了身子,喘着粗气,“国公爷都好几年没来过咱们这了,我就想跟姑爷喝杯小酒。”
荀安端起酒杯,在刘五的衬托下像个斯文儒生,“我喝一杯吧。”
她冷声道:“不行,你不能喝酒。”
荀安乖顺把酒杯放下,看着她,无奈浅笑。
刘五讪讪走了,孙婵用勺子挑着碗里的饭,抿进嘴里,桌上的菜品虽然丰盛,却重盐油,鱼肉也荤腥,她只吃了两口白饭。
正准备开口说要离去,虎子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牵着她的袖子,“姐姐……”
她低头,孩子的手沾满了泥土,她竟也能忍住没拨开。
他看着桌上几乎未动的鸡肉,盯着大鸡腿咽了几下口水,陈伯呵斥道:“虎子,别处玩去!莫扰了小姐。”
孙婵道:“让他吃吧。”
虎子兴高采烈,踮着脚趴在圆桌上,抓了个大鸡腿跑了。
“小姐……小儿无礼。”
“无事。”
她目光追随着,虎子跑远了,融入祠堂前一群玩闹的小儿当中,他们嘻笑追逐着,孙婵的脸上也浮起浅淡笑意。
他们围成一圈,大声念着童谣。
“二八退匈奴,双十战骁谷,滚滚漓河水,悠悠载民舟。”
孙婵心下震惊,问陈伯:“这童谣是何意?”
陈伯道:“小的也不知,想来是孩子们胡乱诹出来的,念着好玩。”
乡人不知,因为他们只要维持温饱,根本不在乎谁做皇帝,若这童谣传到京城,则无人不知,这是在称颂前三皇子,李凌舟的功绩。
第42章
童谣应在较远的庄子流传开来,这庄子距离京城不过五里,很容易便能传到京城去。
若是如此,她爹应该在几个月以前,便在谋划这件事了。
结合她爹在地窟里的心虚表现,所以文昭玉的诈他的话没错,先帝的确嘱咐了他扶持三皇子,而他因为她和她娘的安危,负了先帝的嘱托?
直到乌云积聚,暴雨倾盆,乡人收了桌椅四散归家,孙婵被荀安护着回到宅院,恍恍惚惚,仍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雷霆怒吼,撕破长空,明明是午后,天色却似翻到了一砚黑墨,大门闭着,狂风暴雨把墙壁和纱窗砸得轰隆作响,让人疑心这屋子会否被连根拔起,随风飘零。
屋中人依次坐着,孙婵面色沉重,这场雨势积聚了几日,来势汹汹,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今日怕是真要在此处过夜了。
孙婵与荀安皆不是话多之人,端坐着,茶水喝了一盅又一盅,陈伯见气氛有些凝滞,憨厚笑道:“似乎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这么大的雨,小姐好容易来一遭,真是……大雨留客啊哈哈哈……”
孙婵淡抿唇瓣,素手拨着茶盏,没说什么。
陈伯挥手,招呼墙后露出半个脑袋的孩子,“虎子,来。”
“你在学堂学了什么诗?让小姐考考你的学问。”
虎子咧着嘴,痴痴摇头,蹦跶蹦跶地穿过雨廊往后院跑,片刻后持着一把木剑跑回来,小嘴大张,嚷着:“杀——”
跑到大堂正中,有模有样地抬着小胳膊小腿,挥着木剑,裹着厚厚的棉袄,像只旋转的胖陀螺。几个懒懒散散的招式下来,把剑“咚”在地上,一手叉腰,仰着脑袋望向荀安,“哥哥,我可以做大侠吗?”
众人失笑,荀安竟然认真地点评起虎子的剑术,他轻咳一声,嘴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出剑有宦山派的锋利,收势有恒水派的圆润,剑锋凌厉、势如破竹,一看就是认真研习过的,虎子成为大侠,指日可待。”
孙婵觉得好笑,撑着下巴看向他,他也下意识看她,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交会,缠绵一瞬,各自移开目光。
虎子笑弯了眼睛,红苹果似的脸颊十分圆润可爱,小心觑了一眼他爹,又拿起剑在荀安面前邀功似的左右挥舞起来。
待他停下,荀安拿了桌案上干净的手帕,招呼他上前,为他擦光光的脑门上的颗颗汗珠。虎子似有些害羞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还有些美中不足,虎子的力气不够,执剑的力道有些软。”他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要多多吃饭,才能长力气,成为大侠。”
孙婵看着这场景,笑意勾在嘴角没放下过。荀安看起来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冰冰的模样,其实骨子里很温柔,若是她能为他生个孩子,他一定是个很好的爹爹吧。
那边虎子得了赞赏,眼睛越发晶亮,眼睫扑闪扑闪的,孺慕之情言溢于表,张了手臂,趁着荀安为他擦后脖子的汗,投入他怀里,一张胖脸左蹭右蹭。
孙婵这就有些不高兴了。
“咳,虎子,你尿裤子了。”她端坐着直视前方,淡淡开口。
虎子摸了一把屁股,果然有些水渍,其实是他方才跑过镂空的雨廊,身上沾了些雨水,衣服穿的厚,没发现罢了。
孙婵斜眼看着他,嘴角一抹揶揄的笑。
“我……我没有,我没有尿裤子。”
“你有,这么大了还尿裤子,羞羞羞。”
虎子“哇”声大哭,一手抱着小木剑一手捂着屁股,跑回后院。
比起尿裤子这种事,他更伤心的是,这个神仙似的,他一直不敢靠近的姐姐竟然这么不给他面子,仙女原来是个坏脾气的!
陈伯目送虎子,眼里有些担忧,孙婵狡黠笑道:“陈伯,抱歉,与虎子开个玩笑。”
“这娃儿皮得很,无法无天的,难得小姐制制他的脾气。”
说是这么说,陈伯到底紧跟了过去,大堂内只剩了孙婵和荀安两人。
孙婵觉着自在多了。
转头,荀安一双潋滟的桃花眼落在她身上。
孙婵抬着下巴回望,勾了勾手指,让他把手伸出来,摆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上。
把自己的手放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掌中,十指相扣。
……
又坐了一会,与荀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又没什么消遣的玩意,孙婵有些乏了,想到后院的房里去歇一歇。
“砰砰砰”,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敲响,夹杂着急切的雨声,似乎有人在外面大声呼叫着。
陈伯听闻响动,过去开门,一个浑身泥泞看不出人形的人摔进院内。
“管事,漓河大坝……王家口那段,决堤了……已经淹了附近的一片茶田,马上就要淹到庄子里来了。”
“青壮都赶过去了吗?”
“都在那了,搬了沙袋去堵大坝的缺漏之处,刘五最先下水,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
那人抓着陈伯的裤腿,陈伯站不稳踉跄两步,伞掉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漓河大坝……决堤了?”
孙婵看向荀安,两人的面上都有些不可置信,
荀安站起身,“我也去看一看,我有功夫在身,或许可以帮上忙。”
孙婵扯住他的手,“你不在这儿生活,不如庄子里的青壮熟悉地势,去了还不是添乱,在这等着吧。”
陈伯和那人匆匆跑出去,大门没关,风雨席卷而入,可以想象那决堤的河道口是何等凶险,以荀安的性格,他说要去看一看,是一定会拼尽全力参与救灾的。
“我不许你去。”她冷着脸道。
荀安半蹲下,与孙婵平视,抹去她眼角的泪痕,劝道:“婵儿,如果我要娶你,就不能只躲在你的身后。这是你的庄子、你的乡民,你不能冷眼看着他们,白白牺牲。我有这个能力,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我不管,”孙婵抱着他的脖子,声音暗哑,“我不能让你有一点危险。我不要你被万民称颂,我只要你做我的侍卫大人。”
作者:你们催更的时候此作者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有读者的(哭唧唧jpg)感谢在2020-03-2417:37:39~2020-03-2600:1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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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孙婵拧着帕子坐立不安,时而坐在椅子上轻敲桌面,时而走到窗户旁听雨声是否小了些。
荀安走了应有一个时辰,那时他动作轻柔却不容置喙,目光温柔平静,像在看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他说:“婵儿,这些淳朴的乡人,会流离失所,会葬身洪水,我不一定能帮上忙,但若不去看一眼,我往后,会一直内心不安。”
她拦不住他,就像小时候看着她的娘亲,日复一日,站在大门后,目送她爹上朝,背影寂寥。
男人都有一颗为民请命的心吗?
风雨喧嚣,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孙婵心中一直惴惴不安,见陈伯的媳妇托着一碗白粥过来,放在案上,低眉顺眼道:“方才姑爷说小姐在宴席上没吃什么,吩咐婢子去熬清淡的白粥,小姐用一些吧。”
孙婵哪里吃得下,念及荀安的好,更觉鼻头酸涩,虽说前世他活到了新安十七年,但重来一世,许多事情的走向都不一样了,她不能确保他一定无恙。
她哑着声问:“乡人都在哪里?”
“听说,聚在河道口附近的亭子里,许多壮年男子下水抢险了。”她低着头,柔声道:“小姐放心,村头地势高,此处的宅院是极安全的。”
“以前可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略思量片刻,道:“不曾有过,漓河经过静枫庄附近的一段,河道宽深,水流平缓,从未听闻有决堤之险。”
孙婵敛眉忖度着,漓河上游兖州河段河床浅窄,那才是一段险道,连年决堤,连年维护,来到靠近京郊路段,河水已趋近平缓。傅家三爷傅修,前几年奉命在兖州境内修筑漓河大坝,许是因为上游加固了,水流冲到下游来,把静枫庄附近不甚结实的土坝冲开。
真是拍着屁股想出来的工程,只把兖州的危机转移到京郊,若是京郊受灾,耗费财物怕是更甚兖州。
“嫂子,我们一道过去看看吧。”她放了茶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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