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的抬头,双眸纠结着红血丝,摇着轮椅靠近孙婵,歇斯底里道:“他为什么如此命大?我没得过爹的一句赞许,他失踪了十几年,却让爹一直念着,在他生辰时哭湿枕巾!凭什么?就凭他出生时克死了他娘的命吗?”
孙婵几乎贴在墙上,扬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说的是那个侍卫,他已经死了。”
压着声音中的颤栗,呼了口气,“他已经死了。我爹嫌他惹来祸端,下令将他绞杀。”
“死了?”他眼神游移,脸色怪异,不是将信将疑,不是大仇得报,而是,一心往上爬的臣子终于一人之下,转瞬便觉了无生趣,失去了所有方向和动力,他口齿间反复噙着几句话,“死了?他怎么能死了?”
“啊!——”他忽然掩面仰天长啸,双手乱挥,与空气搏斗。
孙婵眼疾手快,抬起左脚狠狠踹上轮椅,“砰”一声响,傅祎连人带轮椅侧翻在地。
他蹬着无力的双腿想要起身,在地上滚成了个泥人,也不见丫鬟过来。
孙婵趁机寻求逃脱机会,却发现这屋子围墙高筑,只有一扇大门可以出去,而大门早就从外面被锁死了。
要是荀安在这就好了,轻轻松松就能跨过这院墙。
正发愁着,大门忽然被踢开,门外的文昭玉收了腿,大步走进来,把呆愣着的孙婵拉走。
孙婵目光扫过地上挣扎的傅祎,被踢坏的锁和墙角晕倒的嬷嬷,略迟疑道:“这样真的好吗?”
文昭玉有力的指节握着她一节手腕,脑后一束辫子随着脚步扬起又落下,露出一段凝脂般的后脖子,头也不回道:“没事的,外祖母那人就这样,老顽童似的。这次的确是她乱点鸳鸯谱了,有什么事我担着,你就放心吧。”
孙婵被她拉着穿过嶙峋的鹅卵石小径,路旁的灯盏和围栏皆是纯黑的颜色,没有半点纹饰,连带着这大宅子,虽然大气,克制冷静到一种程度,简直不像活人的居所。
被文昭玉扯着拐了几个弯,她才问道:“这是要去哪呀?”
她回头,狡黠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不是想看看舅舅书房里的画吗?多好的机会呀。”
……
书房四周的窗户紧闭,纱帘垂着,从外面窥不到一点内情。
大门紧闭,无法拉开。
文昭玉和孙婵站在门外,面面相觑。
“你让开些,”文昭玉把孙婵扯退两步,摩拳擦掌,“我把这门踢开。”
“不行!”
“没事的,我常干这样的事,他们不会怪我的。”她眨着眼睛,十分真诚。
“真的不行,他们不会怪你,那我呢?”孙婵第一回被人带着做坏事,很是心慌。
“咳咳”,两声咳嗽声从门后传来,文昭玉反应极快,拉着孙婵绕到书房后,“是舅舅,他在里面。”
孙婵想起宰相傅值严肃威仪的脸,心里都要恨死文昭玉了,她是傅文两家的心头肉,向来无法无天的,她怎么就跟着她胡闹呢。
她手指抓着墙垣,小心注视着从门后走出的宰相,他比印象中苍老了不少,眼睛还是高高吊起的丹凤眼,只是浮肿的眼袋、浑浊的眼珠子,损了不少凌厉的气势,使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年迈无力身形单薄的老人。
他又咳了两声,颤巍巍地上了书房的锁,迈着虚晃的脚步,一步一顿,往她们藏身住处走来!
孙婵心中慌乱,只来得及看他一眼,眼睛有些肿,似乎哭过,便侧身整个人躲在书房的墙后。
文昭玉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声,轻声道,“在这等我,白日里不会有丫鬟来书房打扫的,放心。”扬眉笃定地笑了笑,走了出去。
“舅舅。”
“你怎么在此处?”
“我吃多了,四处走走,消消食。”
“没开席呢。”
“我……早膳吃多了。舅舅,你陪我回去宴席吧,外祖母方才也念叨着你呢。”
两人的脚步声远去,孙婵松了一口气,这一早上连番惊吓,让她双腿发软,她以后再也不会踏足这钟鸣鼎食的宰相府了!
松懈下来,才有空隙打量四周,书房四周有围墙,这是书房背后和围墙间的空隙,围墙深处,似乎有一个突起的土丘,孙婵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坟墓。
着墓似乎存在不久,土是新翻的,看上去还有些潮湿,上头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沫,顶端插着一块木牌,“爱妻朝华之墓”。
这块木牌,看起来却有些年岁了,字迹不是镌刻上去,而是用毛笔书写,现已褪了不少,模模糊糊,几乎不能分辨。
孙婵仔细想了想,似乎对相府后院的女人毫无印象,宫宴或私宴,宰相都孤身一人,带着傅祎和傅韫,若有什么时需要傅府女主人出面,那必是傅老太太。
这里沉睡着的,是宰相的爱妻?只是,坟墓怎会建在书房后头?
孙婵心中沉吟着,联想傅祎所说的话语,抽丝剥茧,一层又一层,她似乎捕捉到了一部分真相。
……
回到宴席上,傅老太太神色如常,坐在首位,笑眯眯地招呼众人动筷,
用了饭,孙婵想回家,俞氏却与一位夫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不愿辞去,孙婵只好在后院的大堂里等着,正襟危坐。
有丫鬟端来一壶茶,分沏给众位夫人,俞氏聊得正欢,把送到手边的茶一口喝了。
孙婵捏着通体黑色的茶杯,里面的茶水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温度有些凉。
大梁人喜辣,也爱喝温的凉的。
不知是否早晨受了凉,此刻孙婵身子有些不适,就想喝滚烫的热茶,从咽喉到肠胃一路煨热,才算舒适。
握着这杯茶,怎么也不想喝下去。
她把茶绕到嘴边晃一圈,原样摆回桌面。
互相恭维的夫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午后的天色灰蒙蒙,孙婵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脑袋垂到肩膀旁,打了个激灵,又坐起来。
一阵疼痛钻进小腹,让她霎时痛得腿脚蜷缩。
细细密密的痛,几百根针扎着小腹似的,这种痛她并不陌生,但自重生回来一个多月了,似乎是第一遭。
是月事来了。
她的月事推迟,应与及笄那日在冰冷刺骨的池水里泡过脱不了干系,她一直没放在心上,之后吃了几副药,还没到一个月,也不知药效如何,前几日去华阳池泡温泉,驱了体内的寒气,今日便来了月事。
她这才感到身为女子的骄矜,从未有过的痛,几乎把她生生劈成两半。
缓了半口气,一阵绞痛袭来,她撑不住身子,几乎要倒下,幸而双手抓住了椅子扶手。
她娘还在一旁聊得正欢,丝毫没发现她的异常。
空气变得稀薄,她半张了檀口呼吸,力气迅速从她的四肢百骸抽离,她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是脸色苍白,大滴汗珠粘在鬓发上,一幅惨烈的模样。
“婵姐姐,你不舒服吗?”
文昭玉扶住了她。
俞氏回头,见了她这样子,大吃一惊,过来扶起她,“怎么会这样?方才还好好的。”
孙婵无力摇头,安抚道:“无事,来了月事,有些难受。”
“咱们回家去吧。啊,婵儿,回家请医师开副药。”
俞氏用手帕为她擦着光洁额头上的汗,孙婵半睁了杏眼,溢出一线眼泪,娘亲和昭玉担忧的脸色在眼前乱晃,她用气声,有些抱怨,“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娘,你让荀安过来抱我回去。”她闭着眼,皱着眉,流下两行清泪。
“俞夫人,姐姐这样子,贸然走动也不好,先让姐姐到我的房间里去歇歇吧,我请府上的医师过来看看。”
“那……现在也唯有这样了。”
文昭玉叫来两个丫鬟,把孙婵扶起。
孙婵闭目养了半刻神,虽说肚子还痛着,已经清醒了些,离去前轻轻扯着她娘的袖子,勉强勾了个笑容,“娘,方才我胡说的,你可千万千万别让他过来。”
……
孙婵在文昭玉房间的床榻上,躺着休息了半晌,出了一身冷汗,肚子里的刀子总算搅轻了些。
她侧身捂着肚子,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
这么难受的时刻,真的很想念她家侍卫大人的小意温柔呢。
她撑着手臂坐起来,想穿衣离去,一只脚方下了床榻,便听见外间木门被推开。
“郡主?”试探地叫一声,合上门落了门闩。
是男子的声音,她浑身汗毛竖起。
“婵儿?”沉重的脚步,声音里带了些淫邪和迫不及待。
作者:老太太的生日卧虎藏龙啊
第49章
三千如瀑青丝坠下,若隐若现一小片凝脂美背,肤光胜雪,温泉池里雾气氤氲,聚成一股,化出个肌骨生香的下凡仙子。
过去五日,这惊鸿一瞥屡屡进了石娱的梦。
韶嘉郡主孙婵,风姿绰绝倾城的国公府小姐,仰着天鹅般的长颈从人群中走过,便攥紧了他的心。
深知神女高不可攀,他辗转反侧,仍求了父亲,上孙国公府的高门为他提亲。
自然被拒绝,他也不恼,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爹只是个小小的御史,没什么实权,因着他的外祖和傅家已故老宰相傅允是堂兄弟,挂了个官职,尸位素餐,月月领俸,与深受先帝器重的孙国公,有如云妮。她如天上皓月,高高在俯视众生,若被哪家儿郎撷取回家,他才会觉得可惜。
华阳池一遇,她的扬着娥眉,回忆片刻,含着贝齿轻笑,袅袅婷婷一句,“见过石公子”,让他欢喜得几近昏厥。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贸然上前,起码,起码他的模样在她心中过了一遍,呈现在她的脑海里。
他按捺着雀跃的心情,爬到小山汤的墙头,企图窥视美人,却见她卸了一身拒人千里高不可攀的端庄姿态,在那个侍卫面前百般妖娆!
他恨得几近吐血,那个侍卫,不过一幅略白净的面皮,凭什么得到她的垂青?可笑他心中的女神,竟是个荡妇。
他迷了心神,又是伤心痛心,又拧着一颗痴心,她的形象更活色生香,在他梦里,勾着白生生的手指眉眼如丝。
他得了顽疾。相府里一名侍奉茶水的丫鬟与他交好,她略娇嗔两句,答应为他下药,只要他以后纳她为妾。
傅老太太生辰,相府里各处门大敞着,他在前院,垂手站在他爹身后,余光却一直注视着后院的她。
素白的手放了茶盏,便抚了抚额头,坐也坐不稳了,柔弱无骨地往一侧倒去。
她留在相府歇息,他手指按着掌心,在他爹向一位大人介绍他时,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打破一贯唯唯诺诺的伪装。
众目睽睽,他迫不及待想要发生些什么,足够轰动,足够震惊四座,足够,揽九天玄月入怀。
与傅家沾亲带故,相府的格局他亦不算陌生,推开门的一刻,异香扑鼻,想到堆层层叠叠的软纱轻帐后,躺着不省人事的她,狂喜如浪涛将他吞没。
他拨了幔帐,红罗丝被鼓起一团,他心惊胆战地摸上去,软得不像话,他颤抖着双手,用全身力气抱住她。
……
孙婵听闻声响,立即把被褥卷成一团,趿着绣鞋隐在一侧幔帐之后。
看着那貌似忠厚的石公子,摸索着走到床边,满头的汗,嘴角颤抖着,上翘成个诡异的弧度,她双手颤抖,死死抓着裙子。
他抱上被褥,肥硕的身躯毛毛虫似的趴在床上蠕动,“小心肝小宝儿”地叫着,她一鼓作气,走上前,往他的后脖子上狠狠扎了一刀。
没力气把匕首拔出来,她踉跄后退两步,见他惊诧回头,盯着她。
她大叫一声,捂着抽痛的肚子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
她穿着一身单衣,走在冰天雪地中,生理极不舒适催生的泪水糊了眼眶,是她几乎望不见前路。
漫步目的地沿着小路跑着,唯有右手沾着的一抹血迹,异常醒目,提醒她这是真真切切的,不是一个梦。
幸好,她知道文昭玉习惯在枕头底下放匕首防身,只是那人穿得厚,自己也能感觉到方才力气不够,应该扎得不深。总得快些寻到人来帮忙才好。
她扶着柱子,绕过一侧回廊,忽然发现后院空空荡荡,走了这么久,竟没遇上一个丫鬟。
似乎在她睡前,文昭玉说过,老太太想听戏,想必大部分的丫鬟都到府里的戏园子伺候去了,剩下的丫鬟也不知去哪里躲懒。
鞋子丢了一只,双腿发软,全身颤抖,五脏六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抗议,她咬了咬唇,脚步放缓了些。
“啊——”尖叫声划破长空。
孙婵扶着墙壁,回头,见那石娱收了匕首,一个抱着托盘的丫鬟在他跟前缓缓倒下。
他看见了她,握着淌血的匕首,笑容癫狂朝她走来。
孙婵掐了大腿,一把抹了眼泪,看清前路。
……
孙婵又走了一段路,拐过一个个相似的回廊,蓦然发现,前方已走投无路。
几棵大槐树,一片空地,一片围墙,围墙后,应是车水马龙的通道。
孙婵躲在墙壁后,细细喘息,望着身后的长廊。
一片蓝色衣袍果然出现在拐角处,她心如死灰,咬着唇走了两步,躲到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槐树后。
她眼神注视着墙后,脚上没留神,快步走着,整个人滑进一个大坑里。
大坑挖得很深,她蜷缩着身子贴近边缘处,恰好是个好的蔽身处。
头顶的脚步声转了两圈,停下,他似乎站在坑边,往下看。
她缩着手脚,屏着气息,一动不动。
下了这坑,便再难上去。若他疑心她躲在此处,毅然跳下来,她便成了瓮中之鳖,无处可逃。
她转着眼睛,看四周有无尖锐的石块,可以握在手里。
良久,脚步声离去了,她松了口气,所有力气从身体抽离,靠在泥土上,就着汗湿的衣襟和鬓发,半睁半阖着眼,看着黄昏的天色。
肚子和双脚都痛得麻木,大脑也有些眩晕,头顶一行白鹭飞过,此刻荀安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乖乖听话,学了一天的账本,为他们的未来作打算?
她在心中默念着荀安的名字,那是可以温暖她的光。
半刻钟后,力气逐渐回笼,她稍走出了些,向上望去,地面并无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