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双明亮如星辰缱绻如春水的眸子,是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无法掩盖了去的。
两双眼睛视线相触,她没舍得移开视线,望着他钻进他怀里,“你瘦了些,是不是这两日为我担忧,废寝忘食?”
他不说话,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不再滚烫,也放下了心,双臂环抱着她,扬了她一鼻子尘霜之气,冰凉的侧脸贴着她额头。
“怎么不说话呀?”她用手拍拍他的脊背,柔声道:“是不是吓坏了?我真的没事,怪我,应该早些起来,送你出门的。”
他摇了摇头,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谨慎。爹爹花了大价钱从苗疆寻来的易|容|面具,不可轻易摘下。安排你们秘密出门已经很谨慎了,但,陛下和傅家可能会察觉到端倪,派人追查。虽说你武艺高强,一个人总是可以脱身的,但你需护着金叔,难免分|身乏术。总之,记着低调行事,万事和金叔商量,能用银子解决的事,不要与人发生冲突。”
她絮絮叨叨,他点点头,又用鼻子轻轻“嗯”了声。
孙婵抱着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从记得穿厚衣服,到记得按时吃饭,说道后来,自己也笑出了声,觉着自己像个儿将行千里思绪万千的慈母。
荀安却一语不发,只时不时点头,或者发个鼻音,回应她的话。
“小姐,时候不早了。”金叔在外催促。
孙婵吸了吸鼻子,悄悄在他的旅人衣袍上蹭去眼泪,抬眼看着他,“好啦,快走吧,若是一切顺利,过年前便能回来了。我们一起过除夕,对了,还要一起过元宵,你不是答应了,要带着我带树上去看烟火么?”
他把她的头按下,固定在他的胸前不许她乱动,孙婵试图转了两次脑袋,后脑勺却被禁锢着无法动弹,终于感到了不对劲,“荀安,该出发了。”她用了些力道,拍了拍他的手臂。
“你在想什么?跟我说呀,我快被你闷死了。”她呼吸不畅,声音闷着,气息奄奄。
他双手捧着她的小脸,在她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下一瞬,啃上了她的唇。
是真的啃。以往他们的亲密,最多嘴唇轻触,哪次不是柔情蜜意的,哪会像现在这样,像啃猪肘子似的,颇有饿狼扑食之感。
孙婵被他粗暴的吻吓懵,冰凉的手指捏着他滚烫的耳垂,口齿间细细安抚。
虽然气息一如既往,这张脸却是全然陌生的,她半睁着眼,有一瞬间晃神,被他发现了,愈发气冲冲得理不饶人。
她索性闭上了眼,任他动作,良久之后,他退开了些,在她额头上印上一个湿漉漉的吻。
她睁开眼时,眼前只有一片门帘轻晃,勾得她心神摇晃之人,已没了踪影。
……
荀安和金叔上路半日,孙婵十分记挂,坐卧不安,索性起来拨弄荀安松她的小屋子。
她想着他,也想着有关他的回忆,及笄那日,他仰视着她,无比虔诚,“你是我的小姐,我永远仰望你。”
前世,她的一颗心因沈青松的背叛而伤痕累累,被他用一双手捧着,小心呵护,她才似又活了过来。
她托腮坐在屋子模型前,这儿捏捏,那儿碰碰,看不够似的,戳到一扇木雕窗扉上,两扇窗户似乎有些动摇,她捏着窗户的下缘,竟把一扇窗户支开了。
里面别有洞天,一张床榻,一套桌椅,十分简陋,却让孙婵又惊又喜。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别的房子的大门,有厨房、卧室、大厅,一切生活必须的场所一应俱全,孙婵把门窗全然打开,一所通体亮堂的大宅子活灵活现,她抬起底端的木板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想到荀安一个大男人,整日闭着房门,惯来执剑的手捏着刻刀和木头,一笔一划地雕刻着小桌子小椅子,她心中便欢喜地直冒泡泡。
恨不得亲眼看到那个场景,上去给他一个亲吻作为奖励才好。
她把手指探入窗里,摸索着一张木头椅子,转眼看向窗外,又到一日黄昏时分,不知他行到了哪里,是否找到下榻的驿站,欢喜的情绪化作一片担忧。
小心翼翼把小屋子的门窗关上,照样用棉布盖好,她站起身,视线移向窗户底下的桌案,那里摆了一只小巧的银质盒子。
是她躲避石娱之时,从相府后院的大坑里无意获得。
上面的缩已经被锈蚀,她拿了一把小锤子,轻轻松松敲下,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摊开来,是一张珍珑棋局的棋谱。
她坐在窗下,按着棋谱在围棋上摆开两军对垒阵势。
这棋局很妙。黑子对白子形成合围之势,看似黑子占了上风,白子苦守险境,实则黑子已是强弩之末,白子韬光养晦,静待反击。
她试着用黑子,走了两步,看似形势大好,实则,一步步落在白子的包围中,只能深陷泥潭,作困兽之斗。用白子,却也不好走,虽然排布了阵势,想要彻底吞噬黑子,要花上很大一番功夫。
日头逐渐西斜,一束暮光斜斜划过棋盘,晃在她的眼睛上。黑子和白子虚晃一片,都看不清了,泥泞胶着,不辨敌我。
……
“婵儿妹妹看着像是大好了,为何回绝了太后的邀约?”
樊楼三楼的雅座,皇帝陛下李凌风看着神色纯良,不远不近的距离,似乎只是担忧这位从小相识的妹妹的身体。
孙婵没想到出来打打牙祭,还能遇见他,皇帝做得这样空闲,想来把朝政都假于宰相之手。
她轻咳两声,“前些日子,的确还下不了床,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他十分不客气地在她对面落座,修长的手指分拨茶盏,“相逢既是有缘,不如朕与妹妹对酌一杯。”
“陛下,我们府上的确没藏着什么秘密,也没有先帝的密令,为何陛下要如此这般疑虑重重?”
她向来不喜欢与不熟悉之人对坐吃饭,当即神色微变,话也说得重了些。
他没生气,仍是一幅温温和和的模样,把一杯滚烫的茶推到她面前,“疑虑重重的,分明是妹妹。朕今日不过出宫巡视御林军防卫,得了空,便来这儿尝尝招牌酱肘子。”他抿唇一笑,以袖掩面吞下温酒,“实在没想到,能遇见妹妹。”
孙婵看他的确着一身便服,也不再多说,欲起身告辞。
“陛下,臣女尚未出阁,与陛下同桌吃饭,实为不妥,臣女先行告辞。”
“妹妹好狠的心,前几日朕救了你,今日,便翻脸不认人了。”
他展着折扇,自嘲一笑,好一个伤心失意的贵公子,“妹妹也像那群老臣一样,看不起朕么?”
“你小时候,爱跟在我身后,还爱唤我凌风哥哥。”
孙婵简直想不通这李凌风哪根筋不对劲,非要对着自己大献殷勤,冷声道:“没有。臣女先行告退。”
“你的姐夫,沈青松。”他卸了伪装,抬起眼睫看她,细长的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朕排了世家阻力,把他提拔为兵部尚书。这是朕对孙国公府的示好。”
“多谢陛下。”
“朕有意与孙国公府交好,”他换上一幅真挚的神情,短短几瞬,变脸似的换了几副面孔,孙婵深深折服于他的能屈能伸。
“多谢陛下,等哪一天陛下收了沈青松的权柄,扶持傅祎登上兵部尚书之位,咱们孙国公府也会欣然接受陛下的好意。”
他垂眸一笑,摩挲着瓷碗,幽声道:“婵儿妹妹,朕,与你们孙国公府,都深受世家掣肘。”
孙婵冷笑,合了瓷碗的杯盖,“砰”一声清脆的响,“陛下靠着世家顺利登位时,可没说过这番话,靠着世家处置了只忠心于先帝的老臣,也很是顺遂,为何卸磨杀驴,才几个月,便说自己被世家掣肘。”
“婵儿妹妹有所不知,朕亦有诸多无奈。先帝偏爱三弟,朕努力学习诗书礼御,得到众臣交口称赞,在先帝心中,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他。若不依靠着世家,朕只怕早就成了天牢中的阶下囚。”
他神色哀伤,看着她,把软肋放进她的手中,等着她的决断。
孙婵站起身,拂了衣袍,拉了大门,门外的忠胜有些惊诧,她回头笑道,“陛下好一番肺腑之言,只是不知栖凤宫中我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皇后姐姐傅韫,是否知道陛下的心思。”
第52章
新安元年十二月初八,连日阴雨的天色稍微放晴,厚厚的云层里散落一两丝缕细微的阳光。
一声凤冠霞帔,脸上两抹大红胭脂,元娘纤指抓着一条红绸,端坐在梳妆镜前。
身后的十全夫人梳顺了她及腰的长发,挽了个髻,为她戴上金鸾振翅的凤冠,再用红盖头遮住她的倾城之貌。
孙婵站在门旁,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她曾经恨她,也恨那个无力回天任人宰割的自己,看着她穿上这一身前世从未穿过的嫁衣,又有些为她欢喜。
她送了她与沈青松平起平坐的地位,与她交易了立足京城的资本,他们一家人离京后,京城的局势会如何风云变幻,她却是顾不得了。
无论如何,她会过得很好吧,前世她便把一幅烂牌打得极好,若不是荀安,只怕上位当了这宅子里的正夫人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今生她已经为她铺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她定会青云直上。
孙婵握着她手里的红绸,为她引路。
这事本该由家里的长辈来做,把她送到府外,交到沈青松的手中。到底不是真正的亲戚,孙文远与俞氏都有些疑虑,孙婵只好亲自上任。
从东厢房的房门到院门、大宅正门,一路铺上了红绸,两旁道路有人鼓瑟吹笙,前方两个引路的婆子一路撒着红纸包的糖果和碎银,不少下人的孩子蜂拥而上,两旁有小厮拦着,以免他们没轻没重伤了小姐。
孙婵想起了前世自己出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场景,红盖头闷热,向下望,只能看到自己的大红绣鞋,一步一步踩过红绸。
满眼都是红色,过了两日,还双眼昏花,看什么都带着点红。
她凑近了新娘子,悄声问:“元娘,你可紧张?”
她摇头,孙婵分明感觉到,她握着红绸的手在轻轻发抖。
孙文远夫妇在正门等着,与一身新郎红袍的沈青松,相对无话。
他背手立在那儿,神色平淡,眼底没有任何情绪,看不出是欣喜还是忧伤。
走进了,孙婵略略福身,看清了他一身锦袍,比前世大婚时穿的要简陋不少,除了几条粗糙的金线,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迎着他不能再勉强的笑意,孙婵把红绸递给他,等他迟疑着伸手握住,退了两步站到爹娘身边。
孙文远笑了两声,上前轻拍沈青松的肩,“沈公子,咱们家婉儿,可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若是她受了什么委屈,咱们国公府,是一定会为她出头的。”
沈青松握着红绸躬身拱手,垂着眼睫,掩下重重不甘,“小婿省的,谨遵叔父大人教诲。”
……
孙婵与爹娘一同坐上国公府的马车,前去兵部尚书府赴宴。
前兵部尚书刘挈的家宅,撤去了所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只剩一个残败的空壳,就连大门上悬着的那块“兵部尚书宅第”匾额,亦与这宅子一样高龄,稍擦拭一番,照样又挂上去。
几个大字缺胳膊少腿,在寒风中萧萧瑟瑟。
一路走进去,已经来了不少在朝官员及其家眷,不少公子热络地向孙婵打招呼,以往她会礼貌地笑着回礼,经过石娱之事,再也不敢轻易对人笑脸相迎,对着谁都一幅生人勿近的神色。
她径直走到后院,到元娘歇息的房间去看她。
一路花叶荒芜,杂草丛生,仆人也没见着几个,门窗的木条上都覆着尘埃,廉价的红绸倒是用得多,企图用一二分喜气掩饰这儿的破落。
不难理解,沈青松家境贫寒,能置办下这些,已经是强弩之末。她这几日倒是为元娘扒拉了不少嫁妆,都是些带不走的大瓷器、红木酸枝桌椅床榻,与她说好了,算上十几间铺子,三月后一并还她现银。
她可以自由打点,为这宅子稍作装饰,沈青松也不能看轻了她,欺负了她。
她想着,已经带着绛芷走到了新房前,几位婆子在外守着,里面已有几位官员的夫人,正与元娘闲话家常。
见了她,纷纷起身见礼。
孙婵在靠近外间的椅子上落座,看着元娘轻轻巧巧几句话,把几位夫人逗弄地忍俊不禁,掩唇笑着。
她天生便迎来送往游刃有余。
过了半晌,有个婆子进来道吉时将至,请新娘子移步正厅,举行婚仪。
元娘颔首,正要起行,孙婵眼尖,发现她素白皓婉上空空如也,“姐姐,先前沈公子送来聘礼,不是说了,有一只家传的红玛瑙镯子,沈老夫人希望你在婚仪时带着么?”
元娘略一怔愣,摸上手腕,“我……随手把那镯子放嫁妆里了。”
那只镯子是沈老夫人口中的传家之宝,实则十分简陋,想来元娘也看不上眼。但沈老夫人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前世她忘了带那镯子,进门的一个月,没得过她的好脸色。她爱在这些琐事上纠结,总疑心儿子取了个高门女子,会看不起她这个婆母。
“嫁妆被送去了库房,婵儿,劳烦你帮我取了过来,可好?”她柔柔开口。
孙婵想着,旁人怕是不识,也就应下,“好。请两个婆子和绛芷与我同去。”
……
先前回话的婆子带着孙婵走过重重回廊,愈往后院深处,愈加凋敝。连红绸的表面粉饰也不要了,袒露着光秃的躯壳。
婆子把她带到一间房门前,用钥匙打开锈蚀的门锁,一阵尘垢漂浮,这屋子里头黑压压的,虽有窗子,却十分不通风,也没有一线阳光。
孙婵觉着似曾相识。
那婆子看她在门口疑虑,解释道:“郡主,原先的库房,陛下命人封了起来,待清点完毕,所有库藏搬进宫中,再行开放。这儿是新辟的库房。”孙婵打量着,里面放着几个红色的大箱笼,的确是她亲手打点的嫁妆,听她继续道:“这儿,原是稚奴小姐的房间。这儿阴寒,终日不见阳光,正好用以储存宝物。”
“你是原本,就在兵部尚书府上伺候着的?”
“回郡主,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