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蓝衣琴师似乎笑了笑,随即温雅有礼、如沐春风,且极为诚恳地说道:
“来了,当然要来的。这里毕竟是明思的山峰——还请二师兄给明思留几分薄面,刀下留情,不要炸了我的洞府。”
方知渊:“……”
阴妖们渐渐化为一团团阴森的灰雾消散在日光之下,最后一只被剿灭之际,恰好一曲终了。
那蓝衣琴师温柔地将手底的七弦桐琴一抚,琴身上光华流转,顷刻间隐去了形体——竟是一把仙器。
琴师自山石上翩然而落,文质彬彬地向蔺负青与方知渊躬身行礼:“明思见过大师兄,二师兄。”
他行完礼把脸一抬,露出一副温沉中带着书卷气的柔软眉眼。
……都说大道三千,然而世间修仙者常走的路子也不过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条。有的人于刀剑生杀之中修出武道,有的人读万卷书求一个真理,也有的人感应天地,一朝顿悟立地升仙。
而虚云宗第三位真传弟子荀明思,博览群书精通六艺,尤擅于音律一途,持有仙器“雀听”,是极为罕见的以乐入道之人。
眼看着危机已经解除,外门那群小孩儿缩在后头,开始叽叽喳喳地小声说话:
“原来连三师兄也怕二师兄的刀啊……”
“噗嗤,不是说二师兄每次练刀都要炸一个山头吗?”
“不至于吧,哪能真的炸山啊?”
沈小江听在耳里,只觉得自己的肚子又要疼起来。他在一旁做个哭脸:“是真的……是真的会炸掉山头的!”
“……”
方知渊板着脸,把刀一收走回蔺负青身边,低骂了句,“这窝小崽子。”
蔺负青拢着袖子笑笑,他知道方知渊也就嘴上哼哼两声。怎么说方仙首都百来岁的人了,当然不会跟“这窝小崽子”计较。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群外门弟子中间。明媚的阳光照在一张张尚现青涩的小脸上,隐约听见兴奋的几声叫喊:
“大师兄是不是看我了!?”
“不对,明明是看我!!”
天真快活,满满当当地洋溢着少年少女的生机和热情。
故地仍是旧风光,故人依稀旧模样。
原来,他是真的回来了。
蔺负青略带感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个小少年的身上。
是刚刚那个踏铁索上主峰的弟子。明明轻身功法才学到了些皮毛,勇气倒是可嘉;瞧着有点儿敦厚呆傻,真到了关键时刻居然很靠得住。
蔺负青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似乎叫沈小江……
嗯?
沈小江,莫非是那个——
蔺负青心弦讶异地一动。
沈小江,这不是那个几十年后才发现身怀千年不遇的绝佳隐灵根的小孩儿么?
这倒是……叫他捡了块璞玉。
作者有话要说:虚云宗不是个正常概念的仙门,人人都爱大师兄也不是强加的万人迷属性。
第5章今夕何夕人如昔
宗门试总算重新正式开始了。
其实说正式也正式不到哪里去,不过是野山间圈了个平坦的地界,十几个小孩儿聚起来比试一番罢了。
除了会来一位亲传师兄师姐略作指点,以及前三甲会得到少许奖励之外,和普通的聚众斗武没有任何差别。
数遍三界,除了虚云四峰,你在其他任何一个仙门里都不会找到如此随意、如此寒酸的“宗门试”。
方知渊将他手中的漆黑长刀往身前一推,松开手,那把刀竟稳稳地浮在半空中。
蔺负青有纯白胜雪的一把图南剑,他的仙器则是这漆黑如夜的灾牙刀。方知渊掐诀将灾牙变大了两三倍,转头对蔺负青道:“坐。”
荀明思略显意外地瞧了这边一眼,“二师兄今日心情不错?”居然在大师兄面前这样乖顺,还主动把刀给人坐……
“那可不,刚刚结了金丹的人。”蔺负青从容一揽衣袍,挨着方知渊坐上了灾牙刀。
“大师兄说的是。”荀明思笑。
长刀载着两人缓缓升至半空,清风吹拂着很是惬意。
蔺负青与方知渊并肩坐着,居高临下地看那些外门弟子的比试。偶尔瞧见什么心法武诀上的误区,便开口点醒几句。
其实以仙首与魔君这两人的眼界,基本上只要看过一两式过招,谁输谁赢、双方实力如何种种,就已在心中有了定论,看久了倒是有些无聊。
蔺负青沉吟,白瓷似的细指搭在唇上:“……真不像样子,太弱了。”
按照重生回来的当下时间略做推算,三年后那场阴气倒灌的“仙祸”便要降临,大批修士将在阴气影响下入魔。
而仙魔两阵对峙百余年,有自称“真神”的天外来客涌至,打破平衡,煽动仙界掀起围剿魔修的杀潮。
……之后,便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时间其实并不充裕。今后虚云宗何去何从,决断已经迫在眉睫。
左右身旁无有外人,也不必担心谈起重生之事惊世骇俗吓到别人。
方知渊撑着下巴,低沉道:“那又有何妨碍,虚云四峰本来也不是靠这些小东西撑着的。这一世,有你,有我,还护不住一个虚云宗么。”
“师哥。这一世,我就留在太清岛,哪里也不去了罢。”
蔺负青意外地看他。
方知渊自顾自地哼笑道:“仙首这位子,就像兑了水的假酒,真喝上几口才知道着实无味得紧。谁爱坐谁坐就是了。”
“……咳。”
他忽然又清了清嗓子,盯着蔺负青试探性地措辞道,“师哥……想必是不一样的。”
“魔修无甚烦人的规矩,师哥又是独尊无上的帝君——想必是要比我这个仙首逍遥得多了。”
蔺负青眉目清疏地摇了摇头:“哪儿能。你知道我,我就是个乐得偷闲的人,不是什么做君王的料。回想起来,还是年少时在太清岛虚云峰的这段时光,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最是开心难忘。”
“当真的?”方知渊惊喜得眼睛都亮了,小声道:“既然如此——”
忽然,蔺负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给方知渊使了个稍后再谈的眼色。
他瞧见原本聚精会神地看着外门弟子们比试的荀明思,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向这边望过来。
“大师兄。”荀明思果然扬声唤了一句,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
蔺负青拍了拍长刀,“下去。”
方知渊以心念操纵着灾牙降下去。
蔺负青在半途跃下,飘然着地,走向荀明思问:“有什么事么?”
“险些忘了要事,大师兄莫怪。”
荀明思温和地上前一步,“前几日师父他老人家似乎寻你,只是那时你师兄妹三人尚在相约闭关,不好中途打搅。师父便嘱托……待大师兄出关之后,要记得叫你去见一见他。”
蔺负青神色微变。
“师父”两字落入耳中,有如投石入湖。
……前世,虚云道人尹尝辛陨落在那场改变了一切的浩劫里。自那之后,蔺负青再也没能见过他的师父。
到后来,已经有太多人忘记了魔君蔺负青曾经也是虚云宗弟子,有个仙家的师尊名唤尹尝辛。
他们只记得那道黑裘玄袍的孤美身影,高坐于白骨铸成的城楼之上,驱策魔修,君临天下。
独独是蔺负青本人忘不了。
午夜梦回,辗转反侧,几十年。
荀明思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弟子们:“这里也快结束了,剩下的交给明思便可,大师兄请去吧。”
蔺负青倏然闭眼,眉心一道浅痕。
他压下胸口翻滚的情绪,“好,多谢你。”
……
虚云四峰,主峰最高。峰顶乃是虚云道人尹尝辛开辟洞府之处,常年积雪不化,莹白如幻境。
蔺负青沿着脚下积了雪的青石小路往上走,脚步声空旷而清静。
小路又窄又弯,两侧是嶙峋山石,生着根节盘曲的老松树。昨日刚纷纷扬扬了一场大雪,树梢上都是白的。
他本想拉着方知渊一同去见见师父,后者犹豫了片刻却拒绝了,说是他年少时脾气叛逆,和师父也不怎么亲近,若是上赶着陪师哥去见师父实在太反常,还是下回再说。
蔺负青想着是这个理儿,也没强求,独自上了主峰峰顶。
踏上最后一阶青石阶,他抖了抖衣袖,理了理袍角,莫名地有点紧张。
许是近乡情怯。
两声悠长嫩啼自天际传来。一对仙鹤自云雾之间飞近,盘旋两圈,款款收翅。
分别化为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子和一个丰神俊秀的男孩子,翩然落于蔺负青身前。
那鹤妖女孩儿白棉衣,黑罩褂,两条红缎带挽着双环髻,瞧着十二三岁光景,笑嘻嘻地对蔺负青作揖道:“哎呀,青儿来啦!是来见宗主的吗?怎么站在这里不动,快里头请呀。”
鹤妖男孩儿也几乎一样的打扮,只是在脑后束了一个小发髻,也作揖道:“青儿哥哥好久不来了,宗主很是想念。”
这对鹤妖兄妹常年留在主峰之顶侍奉宗主尹尝辛,也是前世的老熟人了。
蔺负青和他们俩打了个招呼,更往里走。
远远的,只见一间小筑俏生生地隐在几株极高大的青松之下,同样是积了皑皑的一片雪。
屋外有个道人,散着发,支着腿,头枕在曲着的手臂上,很是散漫地侧躺在松树下头。
蔺负青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个人影,一步步朝青松下走过去。
人影渐渐清晰起来,果真是他的师父,是虚云宗宗主,虚云道人,仙界最强的渡劫期大能之一,更是当初传授给他逆溯时光的重生禁术之人。
尹尝辛。
师父还是一件灰色道袍,容颜清瘦、长眉细目,气质也是记忆中的——用知渊的话说,“又懒又颓废又孤高不可一世的死样儿”,闭眼睡觉的时候活像只大灰猫。
蔺负青不禁略微恍惚。
他好似入梦,又好似幡然梦醒。
与大多仙门子弟不同,蔺负青虽然根骨奇佳,资质惊人,却并不是仙界出身。
他是凡俗界的孤儿,从小流离辗转,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八岁那年,是尹尝辛将满身血污的他从战火纷飞的尸体堆里拉出来,带上了太清岛虚云峰,带上了浩荡仙途。
仙人抚我顶……
……结发授长生。
“青儿。”
闭眼躺在青松底下的尹尝辛忽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他翻了个身,将眼皮散漫地一掀,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怎么,为师的脸上有东西?”
他一双斜长眼睛天生微微上挑,瞳色略淡,的确给人些许孤高散漫,目空一切的感觉。
“没有。”
白袍少年很乖巧的往前跪坐,轻轻说:“一个人闭关多日,嗯……有些想师父了。”
修仙之人,尤其是天资很高、少年有为的修仙之人,外貌往往比真实年龄稚嫩不少。
蔺负青和方知渊都是如此,前者尤甚。
只需把那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神情收一收,清冽眼眸一抬,就是如初雪般纯粹的柔软少年。
尹尝辛摇头笑了一声,坐起来:“嚯,傻孩子。修行之途漫漫遥遥,一个人的日子多着呢,必须耐得住寂寞。”
蔺负青垂眸点头,“青儿知道。”
他自然是知道的。
在那条他走过的修行之途上,师父陨落,师弟师妹散落天涯海角。他和方知渊一南一北,明面上做着正邪殊途的死敌,几十年不能相见一回。
他自然知道什么叫一个人的日子。
什么叫寂寞。
“知道就好。”尹尝辛眉头一松,继而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又抖了抖道袍上的积雪,这才伸展开双臂,“是闭关无聊了吧。来,师父抱抱。”
蔺负青敛去那些芜杂的思绪,探身贴进师父的怀抱里。
好久没被师父抱过了,他满足地将下巴搁在尹尝辛肩膀上,蹭蹭。
一股暖流从心坎儿里涌到四肢百骸。
尹尝辛的手掌揉了揉他的脊背,道人哄着他的小徒弟:“嗯,乖孩子,青儿是好孩子啊。”
又悠悠问道:“你的鱼和星星,还在闭关呢?”
虚云宗主有个怪癖。
从来不肯好好儿唤他那几个弟子的名字。
所谓鱼,是指鱼红棠,虚云宗六位真传弟子中排行最小的小师妹,蔺负青幼时捡来一手养大的女孩儿;而所谓星星,则是命犯祸星的方知渊。
他们三人当年可说是青梅竹马,亲兄妹般一起长大,在六位师兄妹间也是关系最好的。
显而易见,他以重生禁术逆溯因果回到的这个节点,恰好是他们兄妹三个相约一同闭关的日子。
若是记忆无错,那时他刚刚有所顿悟,境界急需稳固。而方知渊与鱼红棠则双双到了突破的关口,于是便一起在主峰上闭了关。
蔺负青想了想,回道:“知渊结丹了。小红糖还未出关,等她出来的时候,想来也该开光了。”
当下的修真之人将修行境界划为七个:引气、筑基、开光、金丹、元婴、大乘、渡劫。再往上,便是只有在史籍和传说中才会有所涉及的破碎虚空、飞升成仙之境了。
方知渊刚刚十九,便已结成金丹;而已达到筑基期巅峰,即将破境开光的鱼红棠,今年才不过十一岁。
再加上一个修为最高的蔺负青,这师兄妹三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惊世骇俗的天赋。
尹尝辛却只是“噢”了一声,眯细了那双淡色的眼珠,道:“那还不错。”
蔺负青没说话,毕竟师父一个渡劫期的半步神仙看他们几个的修为,堪比他刚刚看那些外门小弟子的修为——
都是渣渣。
区别不过是大一点的渣渣和小一点的渣渣,能赞一句“不错”,已经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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