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图南剑的剑鸣清清冷冷。
蔺负青缓缓垂拢眼睫,归剑入鞘。
风雪渐渐消散,南阁的天放晴了。
由无雪至落雪,再至风雪大作,最后雪霁天晴。这才是雪霁七剑的真正奥义。
裁判高呼:“胜负已分!虚云宗蔺负青,胜——”
蔺负青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微微仰头,挂在眉睫上的雪粒消融而去。
此时此刻,他的心境也云开雪晴,皓月当空,一片清明洒落。
穆晴雪犹半跪于地,眼神失焦,面如死灰,她像是魂魄都丢了。
蔺负青抱剑行礼:“穆仙子,承让。”
他在一片震撼与复杂的目光中转身,暗想:这场打得有点狠。
经此一役,穆家的威望定会一落千丈,弟子们信仰坍塌,穆晴雪的天骄凤凰之名,大约也很难再如昔日了。
两辈子合起来,这姑娘大概都没受过这样的打击和羞辱。
但蔺负青心里却很清楚,穆晴雪并不是输在雪霁七剑上。
这是废话。
人家练了百来年,自己就看过一两遍,他又不是真的成了妖怪,哪儿能比?
穆晴雪是输在剑上。
或者说,输在剑道上。
有道是万变不离其宗。世间剑法千千万,如同无数的小溪流,归根结底都要汇入名为剑道的大海之中。
而蔺负青对剑道的体悟,足以将穆晴雪完全压制。
这并不是两个金丹期剑修的比试;这是一个渡劫期剑修与一个元婴期剑修,各借了个金丹期的壳子,打出来的一场比试。
所以穆晴雪注定赢不了。别说是用雪霁七剑,她就算用雪霁七十剑也赢不了。
而蔺负青,别说是现学个雪霁七剑,他哪怕是从沈小江那现学个基础剑法二十五式,也照样能赢。
蔺负青已经走下比试台,瞥见穆泓在穆家弟子的簇拥下,眼神冰冷如铁。
他回以一个轻飘飘的微笑。
余光瞥见穆晴雪被扶下去,少女萎靡着,尚在发抖咳血。
蔺负青暗想:至于这只雪凤凰么……
她毕竟也算是个天才。
自己几乎把她在雪霁七剑上的破绽点了个透,等她回过神来之后,定能受益匪浅。
这一场比试回去,若蔺负青算的不错,她三日内必有顿悟,半月内必有突破。
若能再顺带着将这高傲心性磨一磨,今生的成就必然远胜前世。
这一场比试,报恩报仇两不误,勉强也算是个双全罢。
两侧人群瑟瑟闪开一条通路。蔺负青松开图南剑的剑柄,忽然凝眸。
“……”
缓缓抬手至面前,纤白手指上尽覆冰霜。
……毕竟未曾修习过穆家的内功功法。强行施展雪霁七剑,被寒气反噬上来,多少还是受些影响。
蔺负青心念沉落,手指倏然攥紧。指尖上的冰霜瞬间碎成肉眼难见的雪沫,消散于空气之中。
——小小代价罢了,不过如此。
突然听见前方骚动,蔺负青抬起头,熟悉的几个人影渐渐清晰,是他师弟妹们。
原来西阁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方知渊率先向他走来,眉目间还带着未消去的锋利煞气,月色落在黑衫上。
蔺负青笑:“唉呀,慢你一步,是我输了。”
他知道下一刻知渊定会习惯性地来牵自己手,此刻便在袖中悄悄把僵冷的手指用灵力揉暖了。
果然,方知渊很自然地站到他身边,握住师哥手腕,低声说:“方赤祺废了。”
虽然来前已经用法术洗过身上血迹,但他伸的还是没沾过血的左手。
蔺负青看见他身后跟着荀三、叶四和宋五,再之后是一大群目露惧色的人们,顿时明白了什么。
虽说金桂试的规矩是不准寻仇,但他们俩同时把方家和穆家开罪了个透也是世所罕见。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会不会不太好过。
蔺负青不自觉地有些出神。
方知渊也不走,就在他身旁看着他。
荀明思三人也不动,站在稍远处看他两人。
蔺负青醒过神,就发现看客们都散得差不多了,自家那几个师弟妹还静止在那。
“……”
“走了,都走了,”蔺负青拽了方知渊的衣袖,率先往金桂宫外走,“回客栈睡觉。”
当然,他心里暗想,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
就在刚刚,蔺负青想起一件大事。
那样重要的事,自己竟差点儿就忘了,蔺负青不禁有些懊丧,又有些恼方知渊也不提醒他一句。
偏偏此时方知渊唤了他一声“师哥”,蔺负青把眸子一抬,眼梢就带了几分锐意。
方知渊微惊,“怎么了?”
金桂宫的宫门已经近在眼前,宏伟的雕饰沉在夜色中。走在后头的荀明思三人也凑上前,“大师兄,怎么了?”
蔺负青道:“你们先去吧,回客栈乖乖睡觉。”
荀明思皱眉:“你呢?”
蔺负青把方知渊拉到身边:“我陪你方二师兄去一处地方。”
荀明思:“去哪处?”
“朱麒方家的府邸。”
第26章月色为谁出鞘来
皓月当空。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六华洲的街道上空,掠过一把雪白飞剑。
蔺负青和方知渊并排坐在剑上,前者倚着后者的肩,抬头张着朦胧的眼看星星。
方知渊揽着他,略显焦虑地皱眉:“累着了?你不该跟我来……”
蔺负青摇头笑:“不累,区区一个穆晴雪不至于。你再总这么疑神疑鬼,我要被你弄烦了。”他高举手指,指着头顶,“刚刚是在看你呢,小祸星。”
飞剑穿过凉风,头顶依稀有几颗星子。有一颗血红的星辰,挂在天幕的一角,隐隐放着光。
是祸星。
据说应了方知渊命格的那颗凶杀极恶之星。
蔺负青却不觉得怎么凶,这颗星星他从小看到大,只觉得漂亮。红莹莹的,有点像珊瑚珠,又有点像小樱桃。
分明可可爱爱,想叫人好生呵护珍藏起来。
当年他如实将这感受对方知渊说了。嗯,那时阿渊的表情……也很可爱。
风声呼啸。
蔺负青收心往下看,隐约看到连绵的府邸屋檐,朱门印着烈火与麒麟的图腾。灯火亮如白昼,似乎有许多人影杂乱地奔跑。
“到了,我们下去。”
蔺负青轻叩图南剑,飞剑载着两人向下。
方知渊以那样残忍的手段废了方赤褀,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发泄。
更多的,是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前世亦是如此,方世子重伤垂危,兼以灵根被扯断,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这样的惨剧,足够搅得方家大乱一夜,给他们制造机会趁乱进入方府。而这,才是方知渊多年执念想回六华洲的真正目的。
仙门世家的宅院,自然不可能毫不设防。高品阶的防御法阵与侦查法阵一个接一个地叠加着。
当年蔺负青耗了一个多时辰才破开一个缺口,如今自然不需要那么费心费力。
蔺负青食指轻点两下,法阵无声地溃散。他悠然冲方知渊挑眉:“我要是回去睡觉了,这些阵法你要怎么办?”
方知渊扯起唇角:“我当然用我的办法。”
主宅灯火通明,隐隐能听见前院一片兵荒马乱,大概是方赤褀正在被抢救着。
两人并未往那边去,而是循着一条幽径,摸到了方家后花园。
蔺负青收起图南剑,掐了个迷字诀,小幻术扔向正巡视的方家护卫,护卫们顿时眼神恍惚起来。
“走。”
两人闪身入了后花园内,正值金秋,菊花开得很盛。穿过花丛再往里,是湖水与假山。
方知渊纵身跃上假山,咬破指尖,将血抹在石上。
顿时假山泛起光芒,一块石壁缓缓转动,露出一条漆黑的通道来。
蔺负青恰到好处地甩了个隔音阵,正好遮住了假山挪开的轰隆隆声。
方知渊坐在假山上低笑,他屈指敲了敲石壁:“再来一次还是觉着可笑,方家这帮蠢材真是蠢透了。”
蔺负青但笑不语,他知道这密道后面便是当年方知渊被关押的地方,唯有方家的朱麒血脉才能开启。
没想到方家人机关算尽,却算漏了方知渊自己也是朱麒之子,更料不到他竟会在多年后故地重游,用自己的血打开密道……要说蠢,那的确是蠢。
两人径直进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密道漆黑且狭小,寂静中只有脚步声和浅浅的呼吸声。等两人走出来时,已经身在朱麒方家的禁地之中。
那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小院,台阶上生满了苔痕,在月光下泛着凄冷的光。
院门是铁打的,上面横了两道锁链,锁链上刺有法阵。门和锁链上都隐隐有着火烧的焦印、阴妖腐蚀的刻痕,以及凝固的血迹。在这种大晚上打眼一瞧,很容易叫胆小的人不寒而栗。
蔺负青欲上前,被方知渊拽了回来。
“师哥不是问,你不来我怎么办?”
方知渊抬手亮出漆黑长刀,拔刀出鞘,“给你瞧我怎么办。”
灾牙刀径直劈落,锁链连同铁门都铿锵一声被斩成两半。铁门轰然倒塌,露出荒芜小院内唯一的一间屋子。
蔺负青眼角一跳,“嘶,你小点动静!”
“不妨事,在这里怎么叫唤都没人听见。”方知渊一脚踹开了屋门,迈开长腿走进去,却把蔺负青往后推,“里头脏呢,别进。”
他挥刀空劈一下,卷起一阵劲风。本就破败的窗户咔嚓一声散了架,屋内积了多年的灰尘被风卷起,自窗口呼啸而出。
蔺负青哭笑不得地跟着进来:“我多娇贵,值当你这样?本是想来帮你忙的,谁要你这么小心伺候。”
方知渊的回应是往里头扔了三个洁净诀,反正他不差那点灵气。
几息过后,灰尘被清的一干二净,于是屋内足可称惊悚的景象也更加清楚。
破烂窗口投下一束月光。正中是一个铁制刑架,散发着阴森气息的法阵被绘制在地面。
刑架上搭着四条断裂的漆黑锁链,每条锁链前段连着拷环,都是血迹斑斑的模样。
蔺负青走上前,伸手抓起那锁链,神色阴暗:“囚魂锁……真是畜生。”
指腹擦过上面干涸的血迹,擦不掉。
那是当年方知渊淌在这上面的血。
已经那么久的时光过去了。这所尘封小屋里的器物,依然在无声诉说着方家人当年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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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蔺负青将方知渊留在虚云之后,后者很久都不曾提及自己的过去半句,最多只是说要回六华洲方家讨笔血债。
蔺负青也不在意,也没想过要问,就这么过了许多年。
而方知渊真正主动开口同他讲自己的过去,还恰恰就是金桂试上废了方赤褀,两人夜闯方家的这时候。
那个晚上,方知渊心情很好,很开心。
这人年少时总喜欢摆一副狠戾又冷性的面孔,唯有那个晚上,眼里似乎跳动着明亮到灼人的火焰。
那火焰太过鲜活生动。方知渊自己大约已经没印象了,蔺负青却记了很多很多年。
方知渊话也变多了,情不自禁地同师哥说那些旧事,后者就安静地听他说。
他说,那年他七岁,紫薇阁的大长老占星测出他的祸星命格,方家家主方听海曾一度对外宣称已经大义灭亲将孽种处死,其实是把他关在这里,绑在刑架上,用这特制的仙器锁链铐着他。
他说,他名义上的娘是方听海一个小妾,在生他时受了阴气侵体,死的很早。他幼时在方家并没有什么亲友知交,方听海把这件事做的很隐秘,至今仙界无人知晓。
他说,方家人把吸纳天地灵气的聚灵阵符文刻在他身上,借他的壳子来‘修炼’,炼出的灵气都用秘法导给方赤祺和方之隆了。
他说,这秘法……很疼的。
“他们觉得我资质很高,杀了着实可惜,就想了这么个利用‘祸星’的法子。”
黑衫少年将手按在刑架上,神情是冷傲不屑的:“方听海前两个嫡出儿子全是废物,下品灵根。表面那么光鲜,内里都是用秘法造出来的假天才。”
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别扭地垂下眼,轻轻地哼道:“……你别看我修行速度比不过你,我也……”
蔺负青怔忡。
他依稀能明白阿渊不好意思说出的话。这人其实是想说,以前,被方家摧毁之前,我也不是没有过优秀的天赋的。
在虚云的那些年,他们都跟着尹尝辛学艺。蔺负青并不专心于修行武道,却耐不住天资与悟性超人,有时看朵花逗个鱼都能立地突破。
而方知渊,却是夜以继日地执着于修炼,每次都是累昏过去也浑不当回事儿。他仿佛绷着一口气,不把自己一身心血榨干不罢休。
但凡稍有突破,他就提着刀找蔺负青打架,可惜回回都输……然后被师哥轻轻巧巧地抱上床疗伤。
俩人就这么闹腾着,折腾着,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了。方知渊还是没能胜过蔺负青。
蔺负青忽然十分难过。
是一种心要疼碎了的难过。
方知渊并没有意识到,那时的少年还不是后来把师哥放手心里捧着都怕摔了的方仙首,自然没那么心细。更何况他今天是真的很高兴,所以他继续说。
他说当年他被束缚在这里的日子,被封锁的屋中少见阳光,不辨时辰。那秘法让年幼的孩童痛到浑身抽搐挣扎,手脚铐磨烂了皮肉,甚至伤入了腕骨,惨叫也没人听见。
几乎每一日,都会有被方知渊的体质所吸引的阴妖闯入小屋,贪婪地撕咬被锁在刑架上不能反抗的小猎物。
这些阴妖很快就会被布下的阵法斩杀,自然也成了朱麒方家的功绩。
而那个刑架上血肉模糊的孩童,会被喂下保命的丹药。
或是由于祸星命格的体质特异,方知渊的恢复能力也远超常人。
就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gu903();方听海是想把这孩子逼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