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他总算是没有重蹈覆辙。
他可以被暖着,而不用担心把别人弄脏了。
黎明的熹微之光把两个人笼罩进去,浅色的影子交织着拉长在山路上。
方知渊扶着蔺负青的肩急切问:“没出什么事么?姬纳如何了?这么整整一夜,你们做什么去了?”
蔺负青认真道:“姬纳又闭关去了,昨晚我们看星星,聊天……我倒很是开心。”
他其实也没说谎。星星看了,在识海幻境里看的;聊天聊了,虽然内容有些吓人。
至于实话,当然是不能说的。
不然咋地,难道要他告诉知渊,前世仙界浩劫死了那么多人,虚云散宗,师弟妹七零八落,他这个大师兄入魔又被阴气反噬折磨得不成人样——都是因为你十九岁的时候没去死?
蔺负青觉得这不公平,没道理。
当年山海星辰台上,一切只在一念之差。不让知渊去死的是他,杀姬纳的是他,祸害仙界的人自然也是他……方知渊自始至终不知情,没这人半点事儿。
倘若方知渊知情,想必会做出与和他十二岁时在渔船上一样的选择。
那么……这份罪孽让知渊来担,就是不公平,就是没道理。
这是他自己的孽业,就应当自己受着。
“好啊,”方知渊挑眉,佯怒地扳着蔺负青的脸,“我在下头担惊受怕站了整晚,你跟别人在山海星辰台上看星星?嗯?”
蔺负青含笑道:“是,是……我知道我不好,所以给你带了赔罪礼。”
方知渊:“……赔罪礼?”
蔺负青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蛋。
他双手捧着,认真道:“给。”
方知渊面色诡异:“……”
蔺负青手里的蛋忽然抖了抖,咔嚓咔嚓地裂开了缝。
一只毛茸茸、湿漉漉的新生雏鸟艰难地从破碎的蛋壳里头翻滚着钻出来。
它周身覆着浅紫色的毛,浅红的小脚丫站不稳,在蔺负青手掌里跌了个跟头,发出细细的“叽叽”叫声。
方知渊面色惊恐:“……”
这是什么意思??
他师哥陪紫微圣子上山海星辰台一趟,给他带了个蛋下来!?
那蛋还孵出来只鸟!??
冷静下来定睛一看,方知渊更吃惊,指着蔺负青掌中道:“这是紫霄鸾?你在金蟾坊拍下的那个——那不是个死卵吗!?”
“你看,”蔺负青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把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雏鸟儿拎到方知渊眼前,“看看,它可不可爱?”
“……”
方知渊心情一言难尽,但是难得师哥送他东西,还是个活物,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很可……可爱。”
不知为何,那刚从蛋里出生的紫霄鸾,刚一被提到方知渊身前就疯狂扑棱起了小翅膀,“叽叽叽叽”地尖叫不停,恨不得啄死眼前之人似的。
蔺负青装模作样地:“它好像很喜欢你。”
紫霄鸾:“叽叽!叽叽叽啾啾!!”
蔺负青:“定个主仆契,它就是你的了。”
方知渊:“……”
他怀疑蔺负青在拿他当傻子耍。
蔺负青:“起个名字?”
方知渊咳了咳,“嗯,你……起吧。”
他狠心暗想,只要师哥能安生跟他回虚云,装傻子也认了。
不是看不出蔺负青有事瞒着他,可既然蔺负青执意要瞒,他可以再装一次,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紫霄鸾:“叽叽叽叽叽叽——”
蔺负青沉吟:“不如就叫小叽?叽叽?小叽叽?”
“……”
紫霄鸾一抖,瞬间没音儿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知渊竟恍惚地感觉,他刚刚在这鸟儿豆大的黑眼睛里看到了类似于屈辱的神色……
蔺负青还在拎着那鸟儿,皱眉认真纠结:“叽儿?阿叽?叽叽叽?不好,我觉得还是叫小叽吧。”
“……师哥。”
方知渊忽然移开目光,状若不经意地道:“既然生在紫微阁前,不如便起名……紫微吧。”
“……!”
蔺负青后心一凉,勉强维持住神色不变。
他说:“也好,那就叫紫微。”
方知渊把紫霄鸾捏过来,面无表情地定了个主仆契,契约烙印在神魂上。
“……”
蔺负青有点后悔,有点心虚。
知渊素来在细处知觉敏锐得吓人,也不知刚刚那句紫微里含了几分的试探之意。他稍有些得意忘形了,这事儿该更慎重些的。
其实说到底,也就是他有恃无恐,晓得知渊不舍得逼问自己……
——没错,魔君把姬纳的神魂注入了紫霄雀的卵中,现在方知渊手里那个叽叽乱叫的小家伙,灵魂就是圣洁尊贵的紫微圣子。
可惜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它只能是一只名叫紫微的紫霄鸾了。
忽然间,天空中隆隆作响,一个黑影渐渐变大,显出一艘熟悉的形体来。风声呼啸,蔺负青抬头看去,那醒目的龙头凤翅,赫然是宋有度的粟舟。
蔺负青意外道:“你让小五来接我们的?”
方知渊沉声问道:“这次,你同我回去吗?”
蔺负青神情微变,忽的想起,当年也是在这紫微阁前的山路长阶之上。夜色浓浓,大雨倾盆,他被一众紫微阁长老簇拥着。
方知渊浑身湿透地提着刀闯进来寻他,眉眼间窜着凌厉又焦虑的火,一群紫微阁弟子谁都拦不住他。
而他……他站得又高又远,忍痛对知渊说,你回去吧,我不回去了。
可这一次。
他终于可以对他的小祸星说出这句话。
“当然。耽搁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蔺负青轻轻说着,天边粟舟上宋有度的面庞已经能看得清晰,他挥了挥手。
“大师兄!”
“大师兄、二师兄——”
粟舟上头里面探出好几个脑袋来,除了师弟妹们,居然还有申屠临春那小妖童,瞧着很热闹。
凝望着粟舟缓缓降落的时候,蔺负青悄声凑到方知渊身旁,“阿渊,同我结了道侣归隐吧。”
“好……”方知渊似乎正在出神想事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蓦地惊愕回头,“嗯?”
他这一回头,就望见蔺负青得逞似地撩起眼尾,冲他抿唇一笑。
那如雪的白色衣袍,那清隽的眼角眉梢的暖意,全都融化在淡淡的晨光里,好看极了。
第46章望断清明归来路
粟舟平稳降落,方知渊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蔺负青刚刚那句结道侣归隐,就被师弟妹呼啦啦围过来。
两人刚上了粟舟,又撞见申屠坐在船头高处,笑嘻嘻地露出雪白的虎牙冲蔺负青摆手。
蔺负青无奈:“你来做什么?”
申屠临春没个正形地嬉笑道:“西域荒凉,好容易出来一趟,我想着多玩玩再回去。”
“怎么——有朋自远方来,莫非蔺大师兄不欢迎呀?”小妖童眨着眼,仍是直笑,“嘿,没事儿,我一定乖乖的,不扰你们。”
荀明思清咳了咳,有些尴尬地:“大师兄,春儿是想讨明思的几份乐谱,可那些杂物我都留在虚云了,春儿便执意亲自去取……”
“……”
蔺负青与方知渊对视一眼,了然。
好么,才几天的工夫,这就叫上春儿了。
乐修的友谊,凡人不懂。
粟舟回程,向着太清岛的方向飞去。蔺负青靠在船舷上吹风,问师弟妹们:“这回出来,玩得还开心吗?”
几人自是纷纷回答。
叶花果:“打架……有有有点吓人!但是六华洲很热闹!金桂宫很很好看!”
宋有度:“很解气。”
荀明思:“见识了颇多新事物,受益匪浅。”
沈小江想说的话被三师兄抢了,只好跟在后面红着脸嗯嗯的点头。
要真论起来,这小孩才是出来一趟变化最大的一个,十天半个月的磨炼下来,整个人都成熟稳重了几分。
几人又随便闲聊了几句,方知渊没什么话说,手里把玩着幼小的紫霄鸾,时而又抬眼看一看蔺负青。
叶花果先发现了这个小家伙,惊喜道:“哇,这……这是什么!好可……可爱!”
紫微抖了抖:“叽叽叽叽。”
叶花果更惊奇:“它会叽、叽叽叫哎!”
紫微生气地扑腾:“叽叽啾啾叽叽!!”
叶花果快乐地学它叫:“叽叽?叽叽叽?”
紫微绝望:“……”
无法交流,还被当傻鸟逗。紫微圣子痛苦并屈辱,吧唧一声栽回方知渊手里,死灰似的蔫儿了。
几人还在闲聊着,蔺负青站起来先回屋了。轻飘飘留下一句理由:“昨晚没睡,我去补觉。”
众人脸上浮现出理解的神色。
金丹期的修仙人还要补觉,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可落在凡俗界出身,坚持贯穿凡人各种生活习惯的蔺负青蔺大师兄身上,就是无比正常的一件事。
“……”
方知渊目送蔺负青回房,神色阴晴不定。
又片刻后,他忽然也站起来。大发慈悲地解释一句:“……我也没睡。”
众人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
那种……齐刷刷的,仿佛看天上下红雨似的目光,与对待大师兄时形成过于鲜明的对比。
叶花果瑟瑟发抖地开口:“方、方二师兄是不是哪里难受,你你你……你有病,可不能不说的啊!”
方知渊:“……”
他把叽叽叫的紫霄鸾扔在了叶小结巴的脑袋顶上,骂一句“滚”,转身走了。
……
推门进了房间,蔺负青果然在床上。
方知渊动作轻的没发出半点儿声音,走近了去仔细瞧。
蔺负青闭着眼,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他侧躺着蜷缩起来,把脸往枕头里埋。
方知渊神情更晦暗,缓慢地捏紧了手指。
他垂下脸,阴鸷与怒火在冷黑的眼底翻腾着,却又被另一种悲哀的情绪所压制,冲破不出来。
曾经,他带蔺负青逃亡之时,这人每次身上难受的时候,昏睡过去就喜欢这样的姿势。好像这样就能把苍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都藏起来,不给别人知道,不叫别人担心。
这个下意识的小习惯,蔺负青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的。
方知渊走到蔺负青床边,神情如寒冰:“我说过事不过三的,师哥。”
他甘愿装瞎装聋装哑,任蔺负青去做想做的事情。
这人去了,做的却是自伤之事。
他甘愿收敛一切锋芒,在原地等着蔺负青回来。
这人回来了,可却是带着伤淌着血回来的。
方知渊向床上伸出手去。他压抑着开始紊乱的喘息,“蔺负青,是你逼我的……”
房里静静的,无有其余声响。
方知渊眼底的狠色太锐利,再配着口中的轻语,若要叫外人看见听见,十个人里有十个都会觉得他伸手是想去掐床上之人的脖子。
可最后,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掌也只不过是轻轻贴在了蔺负青脸侧,缓慢地摩挲着,滑下来。
方知渊并指拈起几丝灵气,在虚空中勾画成一个淡银色的小阵,打入蔺负青心口处。
他沙哑道:“今后,我不纵着你了。”
蔺负青睡得昏沉沉的,没醒,可他似乎朦胧中认出了方知渊的气息,闭眼迷糊着倚过去。
“……”
方知渊额上青筋一跳,僵了半晌,还是忍耐着伸出手把人捞过来了。
睡着时的蔺负青显然比醒着时要诚实,毫不客气地蹭了个舒服的位置,仍是无意识地把脸埋在方知渊胸前,团起来继续睡。
方知渊气得太阳穴疼,恨不能一脚把怀里的这团雪白的东西踹下去叫他清醒清醒。可惜憋了半天,最后还是认命收紧手臂给抱稳了。
……
待蔺负青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深更半夜。粟舟行在云上,窗边金盘大的月亮仿佛就挂在眼前手边。
蔺负青一睁眼就在方知渊怀里,他倏然挣坐起来,险些吓出一身冷汗。
方知渊没睡,神色冷淡地坐在床上抱着他,看窗外的云慢慢流走。
蔺负青一看他那脸色就知道要糟,不禁暗暗叫苦。
果然,方知渊看也不看他一眼,劈头就是一句:“上紫微阁做什么去了?”
蔺负青瑟瑟地从师弟怀里挪出来。
他心虚道:“能……不说么。”
方知渊:“你又动神魂了?”
蔺负青嗓音更小:“就一下。”
方知渊默了会儿,侧脸望着云上的月亮,忽然冷冷道:“记不记得当年我拿链子锁过你?”
蔺负青:“……”
记得,当然记得。
那时仙祸降临,他被阴气侵蚀了神智,空茫茫无知无觉,又随时有失控袭击修士的危险。
gu903();仙界要除入魔之人,方知渊死都不认,拿链子锁了他的手腕,牵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