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奎夫大惊,明知不是犹豫的时候,却还是道:“君上要进入到阴气之内!?使不得!”
蔺负青自若道:“这不是叫你掩护我?以我如今的修为,死也承不下这等强度的阴气。你……”
他顿了顿,“……若做好了入魔的觉悟,就随我上去吧。”
说罢,蔺负青脚下一点,执煜月飞身而上。
身后雷动,鲁奎夫并无丝毫犹豫,在阴气袭来之前擎双斧横扫。阴气激荡,黑暗的海洋被他分开一条通道。
蔺负青看了鲁奎夫一眼,扯断腰间系着的乾坤袋,凛然并指一点,斥声:“起!”
顿时乾坤袋袋口大开,数也数不尽的灵石涌了出来,在魔君意念的控制之下,神速地排列成一座巨阵的纹样。
溢出的灵气蜂拥而至,蔺负青掌中的煜月长剑受其滋养,顿时银辉满目,清鸣连绵!
起初魔君谋划之时,是准备用图南来做阵眼的,如今得了威力更胜图南的煜月剑乃是意外之喜,把握又多一分。
蔺负青徐徐托起煜月,也托起这座灵石构筑的阵纹。他要以阵补天。
黑暗再度合拢,仿佛一座关上的门扉。
在天地之间,两人渺小如两只蜉蝣,一个不察就会被碾碎成齑粉。
鲁奎夫瞋目怒喝,双手各执一斧,硬是抗住了自两侧合拢而来的阴气。压力骤增,他额上的青筋立刻便一根根绽了出来。
六华洲的人们齐齐从惊恐中抬头仰望。他们看不见人影,却能看见在黑暗之中闪烁的雷光。
“是仙首!”
“仙首在上面……”
方知渊与穆晴雪并肩站在金桂宫阁楼上。只有他们知道,鲁奎夫在上面,意味着蔺负青也在上面。
方知渊凝望着天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点过自己心口,承命魂阵无声地浮现出来。
魂阵,还没有反应。
……
星辰台上,阴气肆虐,摧枯拉朽。
姬纳已经痛苦得如坠炼狱。
只一个眨眼的时间,狂暴的阴气就冲入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经脉,似有千万根冰刺来回地扎着,捅着,将他的心肺肝肠都搅成一片肉泥。
紫微圣子素来最厌恶的肮脏阴气,正在腐蚀他,侵染他……
阴气入体,竟是这样痛,这样冷。
姬纳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否还能算清醒着,唯一的一点意识,就是死命地控着手上的阵法。
蔺负青对他说过,绝对不可放开……
他耳中嗡鸣,眼前模模糊糊的,隐约看见天外神的魂魄又被撕裂了一次,已经变成了难以维持人形的残片。
天外神癫狂地笑着,“怎么样!阴气入体的滋味,怎么样——呃啊啊——!!”笑声从半途开始变了调,转成扭曲嘶哑的惨叫。
姬纳喉头一热,污血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吐。他绷着一口气不肯放松阵法,纵使身子已经软软地跪倒下来,“说……你们所图为何……”
天外神似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一会儿绝望地哭嚎,一会儿又自负地大笑,嘴里颠三倒四说的全是胡话。
“愚蠢,愚蠢的……蝼蚁!”
“你,你们……所有这个三界的修士!你们的命,早就……在一开始就写好了!!”
“哈哈哈哈——你们坐井观天,犹……犹不自知!可怜可怜!!”
而姬纳自始至终,只是红着眼重复一个字:“说……”
此时此刻,紫微圣子与这金眼异人都被困在星辰台上。
一者受阴气入体之痛,一者受阵法裂魂之痛,看的就是谁会先撑不住崩溃,谁又能熬过谁。
阴风如刀刃一遍遍割在身上,寒冰似乎要把血都冻住。
姬纳唇瓣不知何时已是青紫,他眼前发黑,隐约听得天外神凄惨的狂声:“小子!你被骗了……”
“我告诉你,我什么也不知道!是魔君叫你逼问我的罢?那蔺负青心思歹毒,明知你问不出东西,却要骗你心甘情愿受这阴气入体之苦!”
姬纳死死梗着牙关,却还是阻止不了血往外冒。他的鼻中,耳中也开始流血,他浑身如坠冰窟。
他沙哑道:“说……”
“我……我告诉你!”天外神的声音已经微弱,呻吟道,“堕魔之人,注定化作生吃人肉的邪魔,被举世讨伐。蔺负青……他就是想杀了你,再把你变成最为肮脏血腥的怪物!!”
“你的圣子清名,你的仁心慈悲,很快就要毁于一旦……”
“你速速放了我离开此地,还能有救!!”
姬纳无助地抽搐一下,他终于连跪坐也坐不住向前倒下去,不得不双手撑住地面,汗和血沿着散下的长发一滴滴往下掉。
姬纳吐着血,迷糊地暗想:……说不定天外神说的是真的。
瞧瞧,蔺负青那魔头,又狠,又心机,还为了祸星什么事都敢做。
只要杀了自己,就再也没人知道祸星会为三界招致灾厄的预言了……
这般一想,圣子就弯眼虚弱地笑了。他一点点用力,攥紧了手指,手指上还缠着牵引阵法的星辰之力。
姬纳动了动被染红的牙齿,挤出一个字:
“说……”
“你们来我三界……究竟为何……”
眼前也变红了,想是眼里也流出了血。这样的血雾让姬纳在痛苦中有了一瞬的恍惚。
他想起去年的初春。
阁内的紫藤花盛开的季节,他的师尊陨落了,蜿蜒的也是这样殷红的血。
那一日,就是在这座山海星辰台下,他惊慌失措地托着师尊的身子,任阮明通的手掌抚摸过自己挂着泪痕的脸颊。
“纳儿,你要替师父,担起这三界苍生啦……”
阮明通最后嘱咐他的话语,居然不是交代紫微阁的后事,也不是诉说对这三界的期盼。
而是含着一丝哀伤地苦笑着,叮嘱他千万不可随意走下星辰台,不可试图去品尝凡人的七情六欲。
“我等紫微阁子弟,断欲求仁,穷此一生,为人间占福祸,为人世守太平……千万谨记,莫入红尘,莫涉俗情……”
“若有不决,但问头顶三尺星光……”
“如若不然……”
不要从神坛走到尘间。
不要从圣子落成凡人。
如若不然……
阮明通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咽了气。
姬纳最后也不能得知,师尊想警告什么。
可谁知道呢,师尊才走了不到一年,就有个白衣小仙君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外表清柔良善,内心却黑成芝麻馅儿。伸手一拽,把他从神坛上揪了下来,踹进尘土里还笑着踩上两脚。
姬纳七窍流血,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天外神的神魂已经被撕成了几百片,几百道声音尖锐地惨叫:“我不知道啊!我也只是听令行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杀了我吧,饶了我,给我个痛快吧——”
“别撕我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啊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姬纳眼神涣散,喃喃道:“说。说……”
人间……
他要护的…人…间……
“傻孩子。”
幻觉中,黑袍玄氅的魔君点点他的眉心,惆怅地笑,“护人间,人间是那么好护的么?”
有句话,姬纳一直不敢问。
他不敢问一问蔺负青,前世的我是不是死在了你手里。
他从方知渊的语气里悄悄猜出,前世的自己和蔺负青,似乎还有过一段互相引以为知己挚友的时光……很短暂的一段。
前世少年的蔺负青,真心与朋友相交的蔺负青,会是什么样的呢。
姬纳无法想象。
可是此时,当阴气侵蚀的剧痛击碎了他二十余年来作为圣子的坚硬外壳,姬纳不得不看到自己裸露出的本心。
如果真的能容他有其余选择……
他不想杀死祸星。
他也不想再被蔺负青杀死。
他想做可以在虚云四峰上叽叽叫着乱飞的紫微,不想做星辰台里无情无欲的紫微圣子。
姬纳艰难地眨着眼,疼出来的血泪就滚滚而落,他听见自己几欲崩溃的怒吼声音:“说啊……!!”
这一嗓子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姬纳一头栽倒在星辰台冰冷的地面上。意识陷入了无边的黑暗,痉挛的手指还死死地控着阵法。
不可放开,不可放开……
他在黑暗中沉没,似乎被阴冷的爪牙给绞碎了,精神与肉体都在撕心裂肺的苦楚中冻结。
姬纳隐约意识到,自己快要入魔了。
“……鼎……”
不知哪一刻,圣子好像是等到了海枯石烂,又好像是沉到了时间的尽头,他忽然听到了这样一个微弱的声音。
“为……为了……鼎……炉……”
天外神呻吟着。
“魔修……阴气……是鼎炉……”
鼎炉是什么?
为了鼎炉又是什么意思?
圣子已经无法思考了,他在冰冷的黑河里漂流,浮不上来。但他很欢喜,那是种不辱使命的欢喜,是属于凡人的欢喜。
姬纳轻轻喟叹一声,心满意足地昏了过去。
第82章封灾补天定邪惊
宏伟的宫殿楼阁立于云端,淡雪烟雾缭绕不休,有急行的脚步声匆匆落在雪白的玉砖之上。
一道白衣人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外,掀起衣袍翻身跪倒,叩首道:“尊主!”
门内传来一个压抑的声音:“说。”
白衣人抬起头,脸上赫然是一双金色的眼珠:“事态有变,狄俊的神魂陨落了。”
门内声音微惊:“狄俊死了?”
“是。”白衣人俯首,“尊主,恕小仙直言。王折上回便说过,那莲骨魔君心计着实难测,又对我等怀有大恨,是个棘手货色。我等若想按原计划行事,必然要先将蔺负青斩除。”
“还请尊主多增人手,直接令我等进入‘育界’除去以蔺负青为首的重生之魂。”
门内声音叹道:“进入‘育界’……如今魂木已毁,进入‘育界’谈何容易。”
凌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第二个白衣人匆匆而来,跪倒在门外,焦急道:“急报禀于尊主!育界那魔君强封天裂,阴气注落不下去!”
门内还未有回答,第一个白衣人脸色就先变了:“你说什么!怎会这样!?”
第二人猛地抬头,咬牙切齿道,“育界的天地规则被破解了……这原本绝无可能!”
“再想想时空规则被扰乱之事,怕是我们——我们这里出了叛贼!”
……
阳和洲。
城镇大路上,聚满了平民修士们。原先因天裂而跑到外面的这些人。如今连灾祸都顾不上害怕,纷纷手指着阴云翻腾的头顶:
“快看!”
“天、天在合拢!”
“看那雷光!莫不是六华洲的雷穹仙首……”
一处巷口,有个身姿修长的斗笠人立在阴影里。袖中探出一只手,将斗笠微扶起,露出艳魅的红唇和一双勾起的狐狸眼。
那俊美的斗笠人深深凝望着远处的黑云与电闪雷鸣,口中发出的低哑倦懒,雌雄难辨的嗓音,“君上,雷穹……”
他没有走出去,身影一晃,默默地自巷口匿迹。
距离这座城镇越十余里外,延伸着一片荒路,两侧生着稀稀疏疏的枯杨树,扬着黄沙。一座半新不旧的客栈立在大道边上,旗杆上一面写着“酒”字青旗随风飘摇。
斗笠人推门一进去,大堂里坐着的几十个人都回头了。
打眼望去,只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服装武器也各异,活像是从四海八方匆忙拼凑起来的一帮子人,唯一共同点就是脸上的意外之色。
有人开口:“柴左护座!?您不是要先行一步吗?”
“是啊是啊,您不是说要赶时间吗?”
斗笠人“哼”地一声笑,“先行?不行了,都别行了。咱们打道回府吧。”
“啊?……”众人面面相觑,“柴左护座何出此言!”
斗笠人手臂一撑桌角,侧身坐在宽大的桌上,“一帮子蠢货,你们没看那天边的雷光吗?认不出来是谁吗?”
“嗨,那是鲁右护座的雷穹斧吧?”
那斗笠人笑着,把头顶斗笠一摘,露出男生女相的一张俊美脸庞,“可不是吗,那你们说说,如今君上身在六华洲,以老鲁那臭石头脾气,做什么不是听君上的意思?”
他伸手从桌上捞起酒壶来仰脖灌了两口,满是自嘲意味地道:“啧啧,是我自大了,还想着阴祸将至,六华洲必然大乱,要去救君上……唉,他哪里需要咱们救啊。”
——前雪骨城左护座柴娥叹了口气,幽幽感慨道:“哪怕如今只有少年之躯,君上也终究是君上呐。”
“行,不去六华洲了!”
说罢,柴娥砰地将桌子一拍,振臂扬声,呼道:“走喽,雪骨的儿郎们!掉头,随我往阴渊去!”
“咱把咱上辈子的老窝打扫干净,等君上回家!”
……
云天之上,已经是一片狂暴的雷海,跳跃闪动的霹雳正奋力与涌来的阴气黑流抗衡。
鲁奎夫面色赤红,腮旁的肌肉都鼓起,双斧扛着排山倒海般的压力,硬是为君上护出一片平安之地。
……要是他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他身在阳和洲的的老伙计拍拍屁股快乐地掉头走了,怕不是要气的一斧头劈上去。
再数丈之上的地方,蔺负青脸色冰白,十指快速掐诀,符文的光芒在他眼瞳中闪动不息。
身周堆成银山的灵石正以一息几千两的速度消耗着,释放出庞大的灵气流,滚滚涛涛,向着天穹上的裂缝填去。
一袭白袍的年少魔君,孤身立在阴气与阳气的夹缝中。那清瘦的腰背又细又直,仿佛一用力就要被折断了。
正是这具修为尚未至元婴的青涩纤柔的身躯,成了在即将塌陷的天地之间,唯一支撑着的那枚细针。
谁也无法想象,他如今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九天之上,就是天道,是三界的至高规则。当年十九岁的蔺小仙君杀死姬纳后,正是巧借了天道降下的怒火,方得以瞒天过海、欺骗世人那么许久。
而如今,历尽沧桑转世重来的魔君,看似收敛沉静了许多,可事实如何?别说没被磨去半分棱角,胆大包天竟更甚当年。
他欲补天裂,这是在强行触碰天道。不仅是碰了,还要以自己的力道,改变它,扭曲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