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渊咬牙只当没听见,他伸手想为蔺负青输些灵气,却被后者用力推开,“不用!”
湿濡的黑发淋在苍白的皮肤上,蔺负青气若游丝地扒着方知渊的肩膀。
他的目光游移着,越至远处紫微阁诸位长老的身周,低声道:“阿渊,你……回去吧。”
“什么?”方知渊无法理解地睁大着眼,他语无伦次,连安抚的强笑也装不下去,“你在说什么,怎、怎么了!?你不是说要跟姬纳去看星星……”
怎么会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是啊……”
蔺负青仰着头,他眉目疏松地含着笑,眼眸里仿佛漫着一层虚云四峰上的烟雨薄雾。
他轻轻把眼睑一合,泪水就悄然混在雨水里一起滑落,沙哑道:“圣子说要给我看星星……”
方知渊怔怔地望着他。茫然地唤出口的一句“师哥”,淹没在倾盆的夜雨之间。
“可是……阿渊。”
蔺负青软软枕在方知渊肩上,他抬起手指,无限温柔又无限哀伤地描摹着师弟的眉眼轮廓,“我去山海星辰台上看过了,人间星辰很好看……但是没你好看……”
纵使人间七千繁星。
也比不过我捧在掌心的这一颗。
蔺负青闭上了眼,忽的心如刀割。
雨滴连绵,冷寂渗入骨髓。
他们身后是被天火烧焦的星辰台;旁边是聚着争论不休的紫微阁长老们,姬纳的尸身正被盖了白布抬下去;再远处是紫微阁的弟子们,正忌惮地望着方知渊。
再远,就是仙界的青山苍海,风雪云雨。
一整个天地间的重量都压在了这两个少年人的身上,恨不能将他们碾得粉身碎骨。
方知渊用力握住蔺负青冰冷的手指,低沉的声音发紧:“……你太累了,脑子不清楚了才会说胡话。”
蔺负青很难过地道:“……阿渊。”
“我的事办完了,咱们该回虚云了……小红糖昨日还写信来催呢,她气坏了。我看你回去要怎么哄。”
蔺负青:“知渊……”
“我们来六华洲之前,你……你还陪我在老神木下喝过酒。”
方知渊声音颤得很厉害,他已经隐约地意识到了什么,把蔺负青搂得那么用力,好像知道一放手就要失去这个人似的。
“你说只要我赢了金桂试,你就再酿三坛新酒埋在老神木下面……现在我赢了,师哥。”
他运起灵气将蔺负青身上的雨水都蒸干了,那袭白袍也用法术弄的干干净净,“咱们该走了。你要是累了走不动,叫宋五开船来接就是了。”
蔺负青轻叹:“小祸星……别说了好吗。”
方知渊突然暴怒起来:“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陪你留在虚云过一辈子吗!!现在我都说了要跟你回去!你还磨磨唧唧的干什么!?”
蔺负青从方知渊怀里退开,他从地上捡起灾牙,递给眼前的黑衫少年。
“……”
不知何时,方知渊的眼眶已经红了,“为什么……”
他明明不是多话的人,一直以来在蔺负青面前也是冷言冷语居多。
可是今晚他却抢着一直说,一直说,一次次打断蔺负青的话,似乎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可是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办了,他只能近乎乞求地哽咽说出一句:“师哥,咱们回虚云吧,行吗?”
“蔺小仙君。”
一位紫微阁长老走到蔺负青背后,将手掌按在白袍小仙君的肩上。
“滚!别碰他!!”方知渊眼里血红,疯了似的抽出灾牙刀就往那长老的手腕斩下去。
无奈境界之差如有隔山,那长老黑沉着脸,反手一抓就将灾牙制住,刀刃再不能寸进。
“我知道,我不会走的。”蔺负青神色淡然,头也不会地对那长老说道,“还请长老松手,这是我师弟。”
叮铛。
灾牙被掷在地上。
蔺负青望着脸上血色全无的方知渊:“阿渊,你回去吧。帮我跟师父和小红糖,还有其他师弟师妹们都道声歉。”
他平静地退后一步,站在那长老身边。
“我不回去了。”
我回不去了。
“我答应了姬纳。”
我杀死了姬纳。
“要护这个仙界的。”
将这个仙界推入危机之中。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我不后悔。”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我不后悔。
“你开什么玩笑……”
方知渊气极反笑,指着蔺负青的鼻子怒喝道,“你是陪我来六华洲的!我……我把你带出来了,结果没把你带回去——你叫我怎么跟虚云那群小崽子们交代!!”
忽然间,方知渊心念一动。他脑中闪过一个饱含希望的念头,就像是溺水之人终于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道:“我跟你留在这吧,师哥。”
蔺负青一怔:“什么?”
这一刻,方知渊完全没有思考,像自己这么个刚在金桂试上把各家仙门子弟都得罪了个遍的阴命祸星,如果留在六华洲和紫微阁将会遭到怎样的不公、欺侮乃至陷害。
他只是纯粹地为可以不用把蔺负青一个人留在外头而高兴,甚至眼里都重新燃起了光亮,“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再回去。”
蔺负青冷下脸来:“不行。”
方知渊怒道:“凭什么!?”
“方知渊,你忘了你是阴命祸星了吗?”
“我不介意!”
“我介意。”
方知渊哑口失声,“……”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少年素来坚冰般的神情中,第一次这样明显地绽出了脆弱茫然的裂缝,“你介……意?”
蔺负青站在他几步远处,好看的眉眼疏淡清凉,他拢着雪白干净的衣袖,好似九天外揽月的仙童。
他淡然道:“我留在六华洲,留在紫微阁同众仙家做事,怎么能让祸星跟着我呢。”
“——!?”
方知渊瞳孔紧缩。
他先是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这句话的意思,然后突然开始全身剧烈地颤抖。
他的脸色变得比蔺负青还要惨白。那却并不是遭到侮辱与蔑视后应有的怒意,也没有被心许之人狠狠刺伤后应有的恨意。
他就像是毫无征兆地从一场经年的美梦里被人打醒了,脸上还带着笑地醒过来,看见了满眼的黑暗凄凉。
他是祸星,身在泥泞。
蔺负青是慈仙,坐瞰云端。
他能拿什么来留住蔺负青呢?
“阿渊,在虚云等我回去吧。”
蔺负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会尽快的。”
然后转身离去。
——说实话,这时候的两个少年都太年幼,太不成熟。
若是换作百年后的煌阳仙首,必定一眼就能看出小师哥目光中几欲破碎的痛楚;而百年后的蔺魔君也必然会变得更加冷静深沉,把一切端倪都藏得滴水不漏。
“……”
可是那时候,方知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看着蔺负青的脸庞,却叫都叫不出声。只能惶然跌坐在地,肮脏的积水溅了他半身。
他原本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是蔺负青忽然如仙神般出现在他身边,将他强留在太清岛虚云峰,将顽石宠作珍宝,给了他这场长达七年的美梦。
却还是这个人将他打醒过来,翩然离去。
身后有紫微阁弟子的嘲笑声传来,紧接着的是蔺负青的厉声喝止。方知渊神思恍惚,一个字也听不清。
茫茫雨夜,压弯了他的脊梁。
……
——在遇到蔺负青之前,他虽接受着自己生来便遭人憎恶的祸星之命,却也是坦坦荡荡,未曾有一日在外人面前示弱。
虚云七年,他是小弟子们人见人怕的方二师兄,天天给蔺负青找茬惹事,至少面子上未曾输过谁人。
此后虽然被迫与蔺负青分离两地,但冷静几天后慢慢儿想想,方知渊渐渐也能意识到师哥是为了保护他,毕竟他留在六华洲实在隐患太多了。
再然后……反正以方知渊的性子,只要想通了的事,过那么三两个月也就忘得一干二净,更别提怎么往心里去了。
所以,对于煌阳仙首来说,虽身负厄命辗转两世,却始终傲骨不折,丹心不堕。
只有这一个雨夜。
他是真的把自己佝偻到了尘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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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的指尖艰难地探出,从后面勾住了方知渊的衣袖。
“师哥!?”方知渊惊得连忙回头,蔺负青的神魂这么个样子,他是半点都不敢再刺激到这人,“怎么了?你、你哪里不好受!”
蔺负青勉力半睁着眼,“方知渊,你要去哪里……”
同样的山海星辰台,苍凉夜雨,纷杂的人影,以及离别。
在神魂几欲崩溃的状态下,他竟分不清今夕何夕,只是怔怔地流下眼泪,“你也……你也不让我……跟着了吗……”
蔺负青痛不欲生地想:这是报复吗。
他终于防住了仙祸,终于无人横死,无人入魔,没有生灵涂炭没有仙界大乱。
但是为什么会换成了方知渊要留下。
他已经竭尽全力,为什么还是无法和阿渊回家……
穆泓等人齐齐又惊又疑,面面相觑,不知道蔺负青这突然是怎么了。
方知渊更是被他这一哭给彻底吓懵了,忙不迭地把人抱回来安抚,“师哥,师哥……你听我说,我很快就回去。”
他压着焦急低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有所疑虑也是情理之中,若我是仙首,我也得把知情者留下问个清楚。多则三五日,少则两三天,我一定尽快……行吗?”
“……”
蔺负青却失神道:“我错了。”
他的神智已经完全错乱了,拽着方知渊哭得浑身发抖,颠三倒四地胡言乱语,“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种话……我知错了,我不该总是对你不好……”
他含着哭腔细弱地哽咽道:“你饶了我吧……”
第87章拂尘拂雨净尘烟
方知渊快要急疯了。
他根本听不懂蔺负青在说什么,明明前世他们相隔万里山河那么多岁月也好好的,怎么今夜就分离一下子,师哥就不愿意了。
他更死也想不出来师哥哪曾“对他不好”过。最后只能归于蔺负青这是真的脑子不清楚了,不知做的什么噩梦。
可无论如何,都是怪他说要留下,才把蔺负青弄哭的。
何况就这么个哭法,方知渊看着都心惊胆战,生怕这人把自己的神魂给哭碎了……
蔺负青眸子朦胧地伏在方知渊怀里,声音含糊道:“别走……不许走。”
方知渊六神无主:“我不走,不走……师哥要怎样都好说,你先别哭了……”
蔺负青疲倦地喘了两口气,眼瞳慢慢聚焦,他似乎又稍微清醒了一些,勉力在指尖聚起灵气,“……解……”
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下什么都做不了,他是想要破掉刚刚被方知渊半封住的五感。
方知渊眼疾手快地一把制住,厉色道:“你疯了,不能解!”
“……”
蔺负青直愣愣地盯着方知渊,泪珠从浓黑的睫毛帘子下无声地掉落。
后者几乎是瞬间就溃不成军,方知渊焦头烂额地:“好好好,我来解,你莫动我给你解!别哭了别哭了……”
申屠临春呆滞:“……”
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君上……哭。
他真没想到,蔺负青那般性子的人,居然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如此……如此……楚楚可怜??
娘啊,神魂损伤果然太可怕了!!
美人梨花带雨总归是有效果的。先是莫忧夫人蹙起了柳眉,心疼地以袖掩口道:
“这还是两个孩子,何苦把人逼成这样……他们怕是吓坏了,我们就先容他回家去又能怎地?”
慈花凉薄地把眼尾一挑,哼道:“妇人之仁,能成什么大事。”
芙蓉阁两位夫人,姐姐慈花心硬,妹妹莫忧心软,这都是仙界皆知的事情。
几步远处有个紫微阁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蔺小仙君,你摆这么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做甚?我等只不过是想问几句话!问好了,明后日的他便可以回家——怎地,我们还能折磨他不成!?”
封印破除,五感恢复,蔺负青这才算稍微正常了些。他忍着神魂中激增的痛楚直起身来,沙哑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师弟累了,我要带他回宗门。”
他自是不会相信这长老说的鬼话,如果留下的是自己也就罢了,大概的确是问问话以礼相待。但是方知渊……会如何还真不好说。
“……”方知渊面色诡异,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了。
好吧,师哥说他累了,那他就当自己真的累了吧。
顾崇安大为皱眉:“你这小辈,怎的这般胡搅蛮缠!六华洲不缺医修,连芙蓉阁两位夫人都在此地,还能累着你师弟?你这般三番五次推辞,却是不得不叫顾某怀疑了,两位莫非是心里有鬼?”
这话里的意思极为不善,金龙猛地怒目抬颚,以一种把蔺负青护在身下的姿态龇露尖牙,低低吼出一声龙吟。
“你……!”上古神兽的血统威压那不是说着玩的,顾崇安被逼退两步,脸上褪下一层血色。
蔺负青唇边缓慢地绽开一抹冷意。
紫微阁出来的人孤高,仙门世家出来的人金贵,一样的是习惯了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的嘴脸。
他甚是不喜。
手指一动,图南凭空而现,剑刃锃亮插入地面。
“怀疑?”蔺负青双手拄着剑柄,身子摇摇欲坠,脸上却毫不客气地扬眉冷笑道,“无凭无据,你们凭何疑我;若真有话要问,也该是你们拜访虚云,请我来答!”
苍雨淋漓,山海星辰台上一片朦胧雨雾。方知渊惊愕地望着他,众仙也惊愕地望着他。
似乎想不到蔺负青胆敢狂言至此,也想不到这人居然胆敢在自己神魂都快要破碎的状态下,强行从识海里召出契约仙剑。
蔺负青却从这样的震惊目光中品出一丝久违的快意来。
他脸色冰白地撑着图南,发狠地道:“今天谁敢强留我师弟,我就把神魂碎在这里。”
——他就闹了,他就狂了,他就胡搅蛮缠不讲理了,怎么样。
他已忍了太久,如今终于问心无愧,再不想同这群人纠缠下去。他要现在就走,一刻也不再等。
他是尹尝辛的首席真传,虚云宗大师兄,如今又是各家仙门的恩人,难道还有谁敢真把他逼死在这星辰台上不成?
方知渊的手掌将他的手背包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