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红棠“啊”地一叫,气势顿消。她两只小手捂着屁股,委屈得泪眼汪汪:“阿渊哥哥!你怎么又不由分说就打人,小红糖才没做错!”
鲁奎夫倏然抬头,挺身瞪着眼道:“……君后息怒!是臣恳请公主殿下降罪,万般罪过皆在鲁某人身上……”
居然连声音也沙哑刺耳的不成样子。
“你……”方仙首眼角直抽,被一句“君后”、“公主”弄的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觉得自己或许长了张乌鸦的嘴。
鱼红棠哼哼唧唧地揉着屁股,把还很青涩的小胸膛一挺,生气道:“阿渊哥哥,是这个大块头自己说的,他说他明明发现青儿哥哥神魂有伤,却自己跑掉了!他还说要不是他,哥哥们也不会受人欺负!”
方知渊气得抬脚踹她:“还顶嘴!纵使有错也得你青儿哥哥来教训,要你个小东西往人家脸上抽?”
鱼红棠被她阿渊哥哥从小凶惯了,知道这人嘴硬心软,再加上小魔女从来皮实得不怕挨揍,嘴上带着哭腔哎呀哎呀地叫得委屈,没多久就吐个舌头跑没影儿了。
这尾小红鱼机灵地游走了倒好,方知渊火气还没消呢。
要平常,他对鲁奎夫这位忠义豪胆的仙首怎么也存着三分敬意,此刻气得也顾不上尊敬了,寒厉地转过眼张口就道:“雷穹仙首,你,怎么回事儿!?”
“君后……”
却不想鲁奎夫虎目泛红,他把额头往地上一碰,声音颤抖:“君上他,他可……”
“君上他……神魂究竟伤得怎样了……”
第91章云外高悬窥伺眼
等蔺负青睡醒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他抱着被子翻了半个身掀开眼帘,就见方知渊满脸微妙古怪的表情盯着他。
“……怎么了?”
“师哥你……咳,出去看看吧。”方知渊清了清嗓子,指外面,“你家右护座来了,跪洞府门口不肯起来。”
“你说什么?”蔺负青坐起来,惊道:“我不是才把传讯纸雁发出去么?我……我睡了多久?”
方知渊:“放心,你还不至于一睡几天。那纸雁一发出去他人就来了,我也给吓了一跳。”
“你怎也不叫我!”蔺负青连忙下床,连束发也顾不得,草草披了件外氅就走出去。
他住的小筑清秀幽静,外面出去便是被山崖环绕的莲池,穿过石壁下的天然裂缝才算出了洞府。
蔺魔君走出去,果然一眼就瞧见鲁奎夫跪在外面。
和方知渊同样,他也不禁被雷穹仙首的形容狼狈给震得瞠目结舌,赶忙上去扶:“雷穹?这是做什么呢,快先起来了。”
不料鲁奎夫却跪行着往后一退,佝偻着腰身道:“臣护主不力,罪该万死。”
蔺负青沉默。
他知道雷穹是怪自己当初把他支回金桂宫。
“是我赶你回去,怎能怪在你头上。”
蔺负青叹了一声,绕到鲁奎夫身后,弯身亲自去解这人双手上束的绑绳,听见这人低沉道:
“……原来君上也知道,是您赶雷穹回去。您那时分明神魂已有衰竭之兆,君上不可能无所察觉,却……”
鲁奎夫顿了顿,痛心疾首地道,“您怎地这般不自惜啊!”
方知渊一旁抱着臂,恨恨地煽风点火:“雷穹仙首,消消气儿罢。谁拉得住你家君上?承命魂阵都兜不住他造的!”
蔺负青将绳索扔在地上,艰难地一笑:“是,是我错,都是我不好。唉呀……我这几天单是哄着煌阳就够累的了,看他这脾气。雷穹,你既然这么疼我,可莫再给我添事儿了,快起来。”
他这已经是想息事宁人的语气,鲁奎夫却回他一句:“君上不肯自惜,休怪雷穹日后要违逆犯上了。”
“……”蔺负青没有别的办法。
他捂额角,“嘶,头痛……”
果然这招才是最管用,鲁奎夫和方知渊都不敢再叨叨,连忙扶着蔺负青回屋躺下。
蔺负青不想再躺着,坐在案前把外氅脱了,一面拿发带束发,一面道:“知渊,替我去把申屠和姬纳都叫来。雷穹来了正好,我有些话一起跟你们说。”
方知渊皱眉道:“现在?可你还……”
蔺负青坚持道:“是重要的事。”
方知渊不再多说,深深看他一眼,摇了摇头走出去了。
他从主峰绕到听鹤峰,先去找荀明思。听鹤峰外头寻不到人,他便又转去荀三的洞府。
洞府里,坐着两位乐修。
“琴师哥哥,你这几天怎么不太高兴呀。”
申屠临春摆弄着自己的耳饰,抬起眼皮往对面望,“我回来好几天,你都不正眼跟我说话的。”
室内焚着香,打着一层细竹帘子。蓝衣琴师正跪坐在里间,缓慢地调试自己的仙器。
温润的嗓音带了几分淡凉,好似初春乍暖还寒时料峭的溪水:“大师兄那个样子,我应该高兴么。”
申屠站起来,钻过帘子坐过去:“别担心啦,你家大师兄厉害着呢。不会有事的。”
他将刚刚取下的耳饰在指尖抛了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喏,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荀明思道:“我家大师兄的事,你倒是懂得比我多么?”
他闭了一下眼,耳垂微痛。
水蓝色的玉石已经被佩戴在雪白的耳上。
“呼……”申屠临春凑上去,小心地吹了一口气,“我给你戴上啦,不疼吧?”
“春儿,你们有事瞒着我,瞒着我们。”
荀明思面容平淡。肃正禁欲的琴师,因着耳上一抹绚丽的蓝晕,无端地生出几分动人心魂的美感。
申屠临春望着他,没皮没脸地笑道:“琴师哥哥,你真好看。”
“……”
荀明思垂下睫毛,自顾自地道:“自从金桂试那段日子起,我便觉出些什么。大师兄和二师兄好像变了许多……好像原先还是走在身边的人,一眨眼就远在天际,连背影都是模糊的。”
申屠临春笑容渐渐淡去。
他抓了抓头发。
荀明思道:“我想了许久,也曾觉得,大约以我的能力的确跟不上两位师兄。既然如此,替他们守好家,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可是……”
忽然,房门被叩响。
荀明思一怔。
“申屠。”方知渊推门进来,神色如常,“我师哥找你。跟我走。”
申屠临春还没说话,荀明思先蓦地推琴而起,“二师兄……!”
方知渊看了他一眼。
荀明思脸色微白,敛眸后退半步。
他看懂了二师兄那个眼神里蕴含的意思。
别问。
别想着追上来。
现在这样就很好,莫越界。
“……”
荀明思默然坐回去时,申屠临春与他擦肩而过,小妖童腰上琳琅满目的金环擦过他的手臂,叮当轻晃。
就是这一刻,他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被抛下的落寞感。
从最初被蔺负青捡上山来时,他心里便隐约知道,自己这两位师兄是与众不同的,不是他能比的。
他明知不该奢求太多,只需一心仰慕着自己的师兄,将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好便是最好。
他明明理智,心如明镜。
可是……
他依旧,甚是不甘心。
房间里变得空荡荡的时候,荀明思摸了一下他的雀听琴。他觉得自己是时候下山走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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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蔺负青的书房之内,人齐了。
姬纳这几日一直在昏睡,方知渊在蔺负青的要求下暂时替他稳住体内残留的阴气,把人弄醒了带过来。
紫微圣子将脸半垂着,他面对这几个重生而来的魔修、祸星之时,表情依然有些不太自然。
“关于这次天裂之祸,我知道你们有许多不清楚。”
蔺负青已经束好了长发,还自己给自己沏了壶茶,此刻气定神闲地斟茶入盏,显然已经做好了讲上几个时辰的准备,“许多事的确是我一手策划,当时不便讲明。现在可以讲了……问吧。”
“……”
“……”
“……”
“……”
沉默弥漫。
没一个人说话。
蔺负青把茶盏一搁,苦笑抬眼:“唉呀,这么不给面子么?”
申屠临春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君上恕罪,我们只是怕把你累碎了。”
蔺负青:“……”
魔君假装恼了:“好好,现在不问,以后可不讲了,到时候莫再怪到我头上。”
方知渊突然开口,“姬圣子。”
他问的却不是蔺负青,而是姬纳,“九转灭魂大阵,是我师哥叫你布在灵塔之内的?”
姬纳眼神微黯,抿唇:“……不错。”
他如今实在很难坦荡正视方知渊,更莫论和他交流什么灭魂阵。
方知渊进一步确认:“那灵塔,用来防御阴气是假,给天外神下套是真?”
姬纳又道:“不错。”
圣子喉结一动,望着蔺负青低声说:“可我一直不明白,蔺负青为何有那么大的把握。”
蔺负青散漫地往椅背上倚,笑了:“啊,那个是因为……”
方知渊忽的张口打断他:“——是因为,师哥知道,重生禁术带来的岁月回溯,根本就没干扰到那群天外来客。”
他歪了脖子,冲蔺负青挑衅地一扬眉:“是不是?”
申屠临春浑身骨头一麻:“什么意思!?”
蔺负青笑意更深,明白方知渊这是不舍得他费神说太多话呢。
既然有人宠,那他自然乐得偷懒,就嗯嗯地点头,示意方知渊继续。
方知渊的嗓音在书房里荡开。
“意思就是,所有金眼睛的天外之神,那些曾经招致阴祸的,杀过魔修的,毁了雪骨城的,把你家君上弄得半死不活的……”
“……这些所有天外之神。”
“他们正在云天之上看着我们呢。”
若有若无的叹息,萦绕消散。
申屠眉毛一弹,脸色发青道:“看着?”
方知渊道:“是啊,看着。看着我们前世被玩弄于掌股之中,看着魔君逆转时空带我们重生,看着我们回到这个时候。”
鲁奎夫沉沉道:“君后此言不错。那王折现身之时,本就是冲着君上与君后而来,这申屠大约是不知详情。”
姬纳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落入九转灭魂大阵的那天外神,曾经称蔺负青为……魔君。所以……”
蔺负青重新捧起茶盏,浅抿一口,“所以,我要说一个猜测。”
他笑,轻声道:“莫要吓着你们。”
身旁伸过来一只手。方知渊无比自然地把茶盏拿过去,仰脖将剩下的茶水喝干了。
然后他又提起茶壶,重新把茶水斟满了,递回蔺负青手里,“好不巧,师哥,我也要说一个猜测。”
蔺负青:“是什么?”
方知渊道:“我要猜你猜测出了什么。”
蔺负青失笑,轻哼道:“好,你猜来我听。”
方知渊就绕过蔺负青,他往鲁奎夫那边走了两步,开口:“鲁仙首,您……”
鲁奎夫固执道:“不敢承君后的礼数,唤臣雷穹便是。”
方知渊忍了,心想如今还是正事儿要紧,君后就君后罢。
他叹道:“……雷穹,您——你,你执掌金桂宫多年,进入地底小幻界的次数,想必数之不尽,是也不是?”
鲁奎夫颔首道:“惭愧。”
方知渊想了一想,道:“不知仙首居高临下地巡查着那些高级小幻界中的生灵时,那些生灵能看得见仙首你么。”
鲁奎夫道:“这当然不……”
他忽而睁圆了眼睛,声音戛然而止。
方知渊便勾起唇笑:“不知那些小幻界里的生灵,能知道……自己是被圈养的身份么?”
他本生得一副俊美狂野的好眉目,轮廓深邃又锐利。这般笑时,总能凭空生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性与攻击力。
申屠临春与姬纳如遭雷击。
小妖童用力吸了一口气,几乎失声叫出来,他全身的血都热了瞬息,却又很快地冻结成冰。
姬纳面如死灰,发着抖挣起身道:“什么,你的意思,莫非……!?——这,荒唐,荒唐无端!”
方知渊淡淡叹道:“我等看不见天外神,一如金桂宫地底小幻界里的生灵看不见我等;而天外神看着我等,视我等如无足轻重的蝼蚁,大约也一如我等看着小幻界中的生灵。”
他转过眼珠去看蔺负青,以目光发问:怎样师哥,我可猜中了没有?
——那一日,你在小幻界的河畔突然变色,想到的就是这个,是不是?
姬纳寒毛倒竖:“一派狂言!”
圣子眉上染怒,怒中又掩不住慌:“此三界,山川湖海,鱼虫鸟兽……大道三千,亿万生灵,青史浩瀚!”
“你却说,我们身处的三界人间,只是天外神眼中的一方小幻界!?”
鲁奎夫以双手覆面:“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啊……”
姬纳胸口起起伏伏,踉跄着后退两步。背脊撞上了蔺负青的书橱,硌得发疼,“你、你有何证据——”
书卷掉下几捆,哗啦啦散落在地。
方知渊并不怎么理会濒临崩溃的姬纳,他自顾自道:
“小幻界内自成其独特的天道规则,外界生灵的躯体将被排斥,唯有神魂不受影响,因而可用神魂进入小幻界内。”
“无论是王折,还是前来摧毁灵塔的天外神,都将肉身存亡置之度外,却欲保全神魂——躯壳只是随手可弃的分身,神魂才是外来之物。”
说到这里,方知渊不禁心里自嘲。他前世也做了百年仙首,却反而身在局中,那么多年破不出这障目迷雾,亏得蔺负青先醒悟过来。
在孤岛山洞里照料着昏睡的蔺负青那几天,他不禁细细琢磨师哥那日的异样,回忆蔺负青喃喃自语的话。
想通的那一刻,只觉得洞外月色苍白如鬼魅,于夜半吓出一身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