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圣子姬纳体内阴气未除,不得已在虚云暂住。蔺负青便做主给他在主峰安置了个房间,与方知渊的洞府相邻。
这一段时间来,蔺负青神魂虚弱不能劳力费神,都是方知渊在为姬纳梳理阴气。
然而今日,那运功控着阴气的人却似乎精神状态极差。方知渊一个恍神,阴寒之气失控,瞬间窜上他抵在姬纳胸前的手指。
“!”床上盘膝而坐的姬纳蓦地睁眼,目光垂落,只见方知渊的手指已经结出了很薄的一层黑灰冰晶,其下的皮肉都有要被腐蚀的迹象。
姬纳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
他抿唇道:“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方祸星却看惯了阴气所造成的伤,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屈指运功,顷刻间灵气蒸腾似火,阴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而去。
“再来。”
“叽叽叽。”紫霄鸾不知何时飞来,叼住方知渊的袖口,阻止了这人想要继续的动作。
方知渊神色一冷。
“你什么意思。”
他自然没对着鸟说话,问的是眼前的圣子。
姬纳的眼神不明显地躲闪了一瞬,片刻后还是转了回来,凝望着方知渊道:“你近日……精神涣散,心绪不宁,若再强行运功,怕有反伤自身之险。”
方知渊横眉嗤笑一声:“废话挺多。”
他竟全然不当回事儿,毫不怜惜地把紫霄鸾挥开,道:“当我乐意伺候你?早早清除了阴气滚回你紫微阁去,省的在虚云碍我师哥的眼。”
“来,”方知渊再度伸手,去点姬纳胸前大穴,“再来。”
姬纳皱起眉头:“蔺负青若是知道——”
……紫微圣子顿了顿,咽下已经到了喉咙的一句“他定会宰了我的”,改口说道:“他定不能容你胡来。”
方知渊不以为意。他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搬他出来,师哥这几日是不会管我了。”
这句话就有点意思了,姬纳心中微微泛起些许好奇的波澜,“此言何意?”
这是他在星辰台上日复一日地闭关时,二十余年来几乎从未体会过的情绪。
“你们可是起了什么争执?”
姬纳忍不住很想知道,就蔺负青与方知渊这两个人,互相都能为对方去死的情谊,莫非也会争吵么?
如果答案肯定,他们又会是为了什么而吵?
没想到方知渊拍案便怒:“胡说八道!他现在这个身子,我敢跟他争执什么!?”
姬纳暗想:果然不会。
方知渊把脸一撇,语气恢复冷静:“和离而已,我们一句都没吵。”
姬纳没反应过来,犹自沉吟:“嗯,既只是和离,倒也……”
话未说完,姬纳的表情突然僵硬。
两个呼吸后,紫微圣子不敢置信地抬头:“和,和离??”
方知渊阴沉着张脸,“你喊什么喊,和离怎地?”
姬纳猛地坐直了身,语无伦次道:“什么和离——你、你可知道侣结契这等大事,万万不得信口开河的!”
“信口开河?”方知渊火气噌地上来,直接腿一踢把姬纳踹下床,咬牙切齿道,“我看是你想开河!”
“没见过和离的道侣?——嗤,和离又怎样,我和我师哥之间,是和是离轮不着外人闲操心!”
第96章红绳系坛埋姻缘
可怜姬纳毫无防备,砰一声被踹下了床。素来端正高洁的紫微圣子,哪跟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家伙相处过,爬起来就恼道:“我不过好意提醒你一句,你怎么这般恶劣脾气?”
方知渊眉毛一挑,右脚踏在床边上。他把木头踩得嘎吱响,“我从小就这脾气。也只有师哥那天生做救世慈仙的心性才能忍我这么多年,我都心疼他……如今他能清醒过来,也是好事。”
姬纳神色古怪。
他虽感情淡漠,可也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像是赌气,偏偏方知渊说得一本正经……
“你们两人之间,”姬圣子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道,“应是有什么误会。”
“蔺负青待你……也算情深义重,岂会突然就断了情谊?”
姬纳说着说着,再次心头泛起满腔的酸。
他心想:那魔君天天为了你要杀人要祸世,他要能把你给“和离”了,我这个天天被威胁的又算什么?
现在无论什么人都觉得蔺负青待他特殊,岂知他是有苦说不出!
这般一想,姬纳心里更不平衡。他把宽长的衣袖拍了拍,重新坐回床头:
“你也不静心想想,蔺负青并不喜沾风月美色,他不与你结契,还能跟谁?蔺负青看似淡泊实则矜傲,他又能看得上谁?”
方知渊微讶。这倒不是他被姬纳一席话给说开窍了,是他暗自觉得有趣——
这姬圣子孤冷寡言了二十多年,没想到在紫霄鸾的壳子里呆了大半年,人似乎也变得叨叨了起来。
“紫微,”方知渊双腿交叠,半笑不笑地瞥着身旁的圣子,“你不会是听那帮人天天将什么仙魔两道挂在嘴边,将仙首魔君并列着提,就觉得我当真能与师哥平起平坐了?”
“……也是。你无有前世记忆,自然不知道。”
“好,我便告诉你,所谓仙魔两道鼎力的局面,不过是师哥有意让着我罢了。若当真抵死较量,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姬纳:“……”
圣子扶额,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堂堂正正、振振有词地贬低自己的人。
方知渊道:“当年阴祸降临,仙界一片混乱。真侠义的大能几乎都在抵御阴气的过程中堕了魔道。三大世家腐朽,你们紫微阁又自视甚高,哪里管底层修士们的死活?”
“森罗石殿覆灭,剑谷衰落,识松书院一帮老古板的书生们护着凡俗界就精疲力尽。金桂宫为何推我这个祸星上去坐那宫主的位子?还不是实在找不到能用的人了。”
“反观魔道……”
方仙首却越说越上头,他来了兴致渐入佳境,闭着眼,薄而锐的唇角挑起,“师哥他当年红莲渊顿悟,九日九夜点化魔修,何等仙迹;雪骨筑城下镇压阴气,垂怜仙界苍生,何等胸怀;百余年运筹帷幄,君临一方……何等风华!”
姬纳几次欲张口都插不进嘴:“……”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喜欢夸你师兄了。可你能不能稍微冷静一下,悠着点儿?
“仙道如西山落日,魔道如东方旭阳。孰优孰劣,只要是个眼睛不瞎的,谁看不出来?”
姬纳:“……”
看来我竟眼瞎至此,还真是对不住了。
方知渊摇头而叹:“可惜,你知道蔺负青他那个人,无欲无求的,又不喜争斗厮杀,又疼我,又宠我……”
姬纳慎重地发问:“……疼你,和宠你,这两个词的含义,有何不同么?”
方知渊被打了个岔,立刻不悦地皱眉:“啧,这不重要。我是想要说,若不是师哥心软,金桂宫早就被灭了,轮得着我被一口一个尊首的叫着?”
姬纳听得头晕脑胀,又哭笑不得:“你……你同我说这些做甚!”
方知渊冷下脸来,道:“刚刚不是你说,我师哥不跟我还能跟谁?”
“这话可不能容你乱说,我自然要把事情明明白白告诉你——”
“我本来就配不上他。”
……
老神木下,蔺负青与申屠临春相对。
蔺魔君神色阴郁,自言自语地叹道:“看来我和煌阳仙首,终究是有缘无分。”
“……倒也是,我们本就正邪殊途,性子又不合。知渊承着少年时的情分,两辈子对我死心塌地,我都觉着不值。”
“他能清醒过来,也是件好事。”
申屠临春急得想跳脚:“君上,这这……这怎么会呢?别是什么误会吧!方仙首他待你那么好,怎么会突然就……”
蔺负青摇头。有些东西,就是得真做了道侣才能看得出来的。
知渊自幼将他看得重,后来又对他起了情愫,这些个他其实都知道的。
想必是真结了道侣圆了夙愿之后,反而冷静下来,发现并不是自己最初想要得那样美好罢……
“申屠,你离雪骨城离得早,许多东西不是那么简单……”
蔺负青顿了顿,闭上眼睛倚靠在老神木的树干上,“也好,我便把实话跟你说清楚。”
“你莫被上辈子仙界的说法带歪了。什么仙有仙首,魔有魔君,平分仙界河山的,那都是糊弄人的。”
“仙道绵延几千年,根深蒂固,大大小小的门派林立。能是一个雪骨城可比的么?”
蔺负青坚定道:“这么明显的事,只要长了脑子的,心里都想得清楚。”
申屠临春:“……”
行吧,原来他竟然没长脑子。
还是两辈子都没长脑子……
蔺负青清了清嗓子,开始幽幽地讲:“要说当年,魔道初立,根本就是一团混沌之态。我虽立了王城,却还有无数你这种不服气的家伙隔三差五的挑事。”
“论修为,论仙龄,我都难以服众,全靠鲁奎夫和柴娥那两人撑门面。又有更多魔修一时难以接受这等剧变,寻死觅活的,发疯痴呆是,自相残杀的……什么都有。”
“反观仙道……”
蔺负青怅然一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知道么?更何况,煌阳仙首力挽狂澜,他可是把快瘦死的骆驼给养活了啊……”
申屠临春陷入了沉默。
小妖童目光沧桑,眺望着远方轻轻道:“君上啊,鲁雷穹有没有跟您说过?您有个毛病,一开始夸煌阳仙首就停不下来,也听不见别人说话……”
蔺负青长叹:“……以厄命之身继任最年轻的金桂宫主,一扫三大世家中的污垢毒瘤,契神刀,御金龙,登仙首之位统领仙道——除了煌阳,还有谁做得到?仙界青史三万卷,此等壮举,闻所未闻!”
申屠临春:“……”
看,他说的没错吧。
蔺负青垂眸笑道:“若不是知渊让着我,雪骨城都不必等那天外神来祸害,早几十年前就没了。”
“说到底,是我高攀不上他啊……”
蔺负青笑意渐染涩意,摇了摇头,扶着老神木站好了,自言自语道:“就这样,也很好的。”
申屠临春连忙伸手:“哎呀,君上您慢着些。您是不是又头疼不舒服了?”
蔺负青拂开申屠,他心头难受,像是罩着层潮湿又气闷的雾。
魔君自暴自弃地想:反正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还是不做道侣的好。
毕竟,死了师兄和死了道侣,那差的可大了。死了师兄,方知渊还是方知渊;要是死了道侣,那可就成方寡妇……或者方鳏夫了。
这太难听了,必然不可以。
“很好的,很好……”
蔺负青又自言自语了一遍,仿佛要彻底说服自己似的。
他揉了揉眉心,转身想走,却一个恍惚,被脚下的树干绊了个踉跄。
“哎呀君上!”小妖童吓了一跳,急忙搀住蔺负青的手臂,“您节哀顺变——呸呸,我是说您也别太难过了,伤神魂的。我先送您回房去吧。”
蔺负青怔怔不语。
细白如瓷器的指尖在树干上渐渐扣紧。
申屠临春更急:“君上?蔺负青?”
“……不对。”
蔺负青用力闭了闭眼。
心绪剧烈波动会伤神魂,这个他当然知道。尤其大悲大怒,若在神魂虚弱的时候,简直是最需要避免的情绪。
……这不对。
蔺负青心头一惊,后知后觉地暗道:不可能,方知渊怎么可能在自己神魂如此虚弱的时候,突然要和自己和离!?
虽然这么个说法实在滑稽——
可他难道,就不怕自己难过得碎掉了吗?
若说方知渊终于不再痴情于他了,不想再与他做道侣了,蔺负青是信的。
可若说方知渊变得不再在意他的伤病,甚至开始舍得主动刺伤他了……
蔺负青这要是能信,那他简直白养了那颗傻星星这么多年了。
“……”
魔君神色阴晴不定,忽然不顾申屠的惊慌呼声,拂袖转身就往方知渊的洞府走去。
和离可以,和离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得问问清楚。
绕到方知渊的洞府需要走不少路,虚云峰内禁凌空,只能靠脚程。
蔺负青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又不喜被申屠扶着搀着,等他一路不停歇地自山路走到方知渊洞府前,额上已经见了细细的冷汗。
申屠临春不明就里,只是心疼道:“君上,您到底想干什么呀?要找方仙首,我去叫他不就好了吗。您就别再折腾了行不行啊?”
蔺负青定了定喘息,摆手低声道:“你别管。我不至于走不动路。”
洞府里没人,他便知道这人是在姬纳那里,于是再找过去。
这回果然没找空。
方仙首刚刚还同一脸生无可恋的紫微圣子夸完一万字的蔺魔君,察觉到蔺负青的气息时,第一反应是不敢信。
可当他真的看见那清俊的一袭白袍闯进来,立刻大惊,连忙上去要扶:“师哥?你过来这边做什么!?”
这个时候,方知渊其实早已经将刚刚自己为姬纳疏导阴气时失控被刺伤了一下的事情抛在脑后。
他伸出手的时候,满心恼恨地想的都是——要命,自己这洞府地势偏僻陡峭,师哥他怎会亲自过来的?
然蔺负青是什么人?若论起阴气世上谁还能比他更熟悉?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方知渊手指上留过阴气腐蚀,脸色肃然一沉,“你伤了?”
蔺负青一把扯住方知渊右手的四指,心焦地拽到眼前:“给我看看……你怎的弄成这样!”
方知渊比他更加焦躁,紧锁着眉宇,抬手就去捧师哥的脸:“怎么脸色这么差。你不好受还敢到处乱跑?我看你是越来越不要命了!”
蔺负青着恼,一巴掌拍开方知渊的手:“你还教训上我了?若不是我过来一趟,你右手还要不要了!?给我滚去上药!”
姬纳这房间不大,两人拉拉扯扯,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将沿途摆的小几小椅都撞得歪了。
各自身后几步远处,姬纳与申屠临春遥遥相望,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麻木。
吵,吵起来了……
但是为何,一点儿也不像是他们想象中“和离的一对小道侣”,应该有的样子??
——这两个人,真的和离了吗!?
第97章昔时向死求故人
咣当一声,又一个摆件掉在地上。
姬纳与申屠临春脸上的表情已毫无波澜,木然地看着这对据说已经“和离”了的俩家伙拉拉扯扯。
方知渊冷着脸道:“我没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