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步之后,蔺负青终于走到了方知渊身前。他盯着自己曾百般呵护珍爱过的祸星师弟,眼中凶光闪烁。
他坐在雪地间,将方知渊软绵无力的身躯翻过来。
嗜血的冲动在体内鼓动着,蔺负青双眼泛红,那片柔软好看的唇瓣打开,龇露出的牙尖是冰冷的,好像也有被雪反射的日光闪在上面。
他要撕碎这具已经残破了的身躯。
他要吃掉这已经没剩下几丝的灵流。
太阳要落山了,残红的光在蔺负青的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他清瘦的身子在暮光的包裹下,好像也化成了一道黑色剪影。
那小魔物的影子,张口俯身。
蔺负青向他身前的那人咬下去。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扼住了他的下颔。
那具残破躯体颤巍巍地挺起来,阴影笼罩了魔物过分透白的脸。
魔物一眨眼,他分明没能咬住眼前的美味灵流,却有冰冷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打开的唇瓣。
魔物并不知道,这叫“吻”。
方知渊缓缓地睁开眼,那双眼睛已经涣散得映不出什么东西了。可他还是准确地扯过了蔺负青,吻在他的唇上。
他感受到蔺负青体内的经络,那是习惯了运行灵气的修仙人的经络。庞大的阴气在内不得出路,只能痛苦地横冲直撞。
“……”
方知渊的意识只存着最后的几丝,他无力地借着这个姿势向前倒去,把蔺负青轻轻地压倒在雪地上。
他引导着蔺负青体内的阴气,缓慢地以相逆的方式行走大周天。
那是荒唐至极的一种走法,绝不会有修仙者这样运气吐纳。倘若将灵气如此运行,必然是会走火入魔的。
蔺负青闭上了眼睛,体内传来的这种感觉让这小魔物很是舒服。
一直针扎似的寒冷渐渐消失了,对灵气疯狂渴求的冲动淡去了。他甚至不想咬人了,只是困困的,想睡觉。
蔺负青渐渐放松,他依恋地抱住这份安抚的来源,搂着方知渊睡过去。
不知何时,方知渊已泪流满面。
泪痕纵横在满是血污的脸上,方知渊重新将怀里的柔软身子抱好了,让蔺负青的头枕在他的胸口。
他沙哑哽咽地道:“……师哥……”
明明太阳还没落,眼前却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意识渐渐飘远了,手臂也开始使不上力气了。
方知渊有些不舍,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睡还能不能醒了。他好想再用力抱一抱师哥,他发现自己真的好喜欢抱着蔺负青,只要抱着便好了。
如果这回能活下来,他再也不想撒手了。
就这么抱一辈子,行不行?
方知渊眼帘合落。
他拥着蔺负青昏死过去。
时辰终于到了,承命魂阵的光芒在两人身上一闪,无声地碎裂,化作点点微光消散而去。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
天边赤红的彩云,仿佛流淌的岩浆,仿佛灼烫的火焰,将雪地也映照得彤红。
两具身子交叠着,沐浴在下坠的夕阳之下。
他们就像一对沐火涅盘的交颈凤凰。
第100章背道仙魔两分离
咔嚓。
一声碎裂的脆响令魔君的眼帘惊颤了颤。
蔺负青怔忡地将眼神下移,湿润的眼睫一眨,泪珠就沿着脸颊往下滑落。
他凝视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已经崩裂出裂缝。是他如今的神魂耐不住这样巨大的情绪冲击,正在一点点碎开。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连神魂上的痛觉都不怎么能感受到了。
“师哥——师哥!醒醒!!”
识海之内,化作神魂虚态的方知渊用力地掴着蔺负青的双肩,焦急道,“师哥!”
方知渊眼神发紧,暗自咬着牙关。他后悔死了没有第一时间就把蔺负青的神魂拽出去,竟造成这般后果。
识海记忆一念之间就可摄取,待他亲自释放出神魂实体前来寻师哥的时候,显然为时已晚了。
蔺负青不动,也不开口说话,他脸色苍白得惊人,似乎成了一个没有魂灵的人偶。
“你别吓我师哥……你应我一声!”
方知渊嗓音都在发抖,双手虚捧着蔺负青的脸,“你看我一眼,你说话,说句话……咱们出去吧,行吗,师哥?”
回应他的,却是又一声清脆的碎裂。
蔺负青的胸口几乎要斜裂成两半,神魂碎片一离体就消散,想拼都拼不起来。
他怔怔地自言自语:“为什么……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方知渊魂飞魄散,“……蔺负青!!”
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你别这样师哥,你听听我说话,你先听我说句话成不成!?我求——”
苍白冰冷的手指贴上他的唇瓣。
方知渊瞳孔微晃,话音止息。
“为什么……你要……”
蔺负青脸上泪痕纵横,破碎的神魂紧贴着方知渊的。他颤抖着躬身,将额头抵在方知渊肩膀上流泪,“我哪里值得你这样……”
“我不好的……我对你也不好的……可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如何……!”
“……”
方知渊眼中闪过痛色,他一只手臂横过蔺负青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捏着蔺负青的腕子,将捂着自己唇口的手指挪开。
他低声道:“……没有师哥,哪里有我。我活着一日,就一日是师哥的。”
“我不疼,真的,我从小惯了。当年若无师哥,我就是疼到死了曝尸荒野也没人知道。我……我从来就没怕过疼,只是怕你不在了。”
蔺负青陡然一个哆嗦,被烫了似的将方知渊推开,踉跄倒退两步:“所以你上辈子就当真为我曝尸荒野——”
他瞳孔收缩不停,含泪惨笑,“方知渊!我幼时那般救你养你疼惜你,难道就是为了……”
“就……就是为了给你……咳,”蔺负青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他摁住胸口喘着,浑身发抖,“这般,糟蹋……”
方知渊猝然惊道:“师哥!我不说了我不胡说了,你不要——”
“……我……咳,我……”
“……好悔……”
蔺负青眸中的光亮渐次涣散开,他整个人就像一座玉塔哗啦啦垮掉了似的往前跪倒。
他最后一点意识,就是望见方知渊恐惧的神情和听见耳畔一声喊叫。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总是他不好,他又让知渊为他担心了。
=========
前世,风吹在茫茫雪原之上。
方知渊已经重伤到濒死,最后撑着的那股执念一松,昏过去就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云开月出,月照霜雪。到了夜半三更时分,蔺负青在深深夜色中醒来,从方知渊怀里爬起,茫然四顾。
他的神情纯粹如四五岁的孩童,显然并没有恢复以前的记忆。
但他模糊地有着入魔后的印象,痴痴地在月色下坐了半晌后,蔺负青的目光转回到眼前横着的那具血肉模糊的身子。
他记得,在自己没有知觉的三年里,这个现在已经奄奄一息的人待他有多好。
蔺负青小心翼翼地去蹭生死不知的方知渊,喉里发出细细的哀哼声。
别死,别死……他不想这个人死。
这个晚上,蔺负青将方知渊冰冷的身子抱在怀里给他取暖。抓了雪含在口里,化成水,再口对口地哺给他,舔他干裂的唇。
方知渊却只是在最开始被喂进几口水的时候,微弱地呻吟了一声,动了动小指。
之后就再也没有反应了。他气息渐渐虚弱下去,蔺负青把脸侧贴在他胸口,那里的心跳已经若有若无,时断时续。
这个人真的快死了。
蔺负青痴痴傻傻,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隐约想起自己虚弱的时候,这个人做的事情。
蔺负青突然低头,他开始用力地以牙齿撕咬自己的手腕,像只发疯的小狐崽。
他不会使力,也不会找血脉的位置,又失了做魔物时杀戮的本能。粗暴却无用地咬了好半天,把这手腕咬的惨不忍睹,才得到他想要的。
汩汩涌出的鲜血。
蔺负青把自己的血喂给那个快死的人。
他又咬自己的烂肉,在口里嚼碎了,也合着血一起给方知渊喂进去。
修仙之人的肉身,本就可算是一种天材地宝。而蔺负青自幼被尹尝辛百般精心调养,隔三差五地洗经伐髓,灵丹灵果当点心吃,这样的血肉又岂是普通修士可比。
等方知渊第一次从昏迷中短暂地苏醒时,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满目是黑夜与雪地,头顶弯月。
蔺负青叼着腕子,白皙的下巴被血染红成一片。见他睁眼,就满足地眯起眼睛,笑。
方知渊脑子里“嗡”地爆炸开,他连虚弱都被吓跑了,翻身扑过去嘶哑地怒喊:“蔺负青!你发什么疯!松口——你给我松口!”
蔺负青眨眨眼睛,“嗷啊”地一声。
方知渊眼前还模糊着,四肢甚至还因失血过多而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命板着小师哥的牙口,火冒三丈地:“松!口!!我拼死拼活叫你学会不咬人了你他娘的开始咬自己!!你、你还不如继续咬我——”
蔺负青眼眸发亮,欢喜地冲他一笑。他张开口,炫耀似地把鲜血淋漓的小尖牙露给方知渊看。
——这不是很精神了嘛,看来管用的。
“……”方知渊面如死灰地盯着他半晌,眼一闭,一头栽进蔺负青怀里,又昏过去了。
蔺负青眨眨眼:“啊?”
到最后方知渊也不知道,他这么反复昏迷的期间,到底被蔺负青喂了多少血和肉进去。
反正,等他把这口快断了的气儿续上,真正醒转过来的时候,蔺负青那右手手腕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可这孩子居然还在冲他笑。
方知渊想哭都不敢哭,怕吓着孩子。
他师哥回来了,虽然神智如幼童,虽然痴傻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可那眉眼间飞扬的光彩,还依稀能看见昔年那天纵轻狂的少年仙君的几分影子。
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他再也不敢奢求更多了。
……
数日过去,等方知渊勉强能走动的时候,蔺负青拽着方知渊,递给他曾经锁过自己,如今已经断裂的长锁链。
蔺负青仰起明亮的眼睛,口齿不清地道:“要……要。”
他将锁链的环扣往自己和方知渊的身上摆弄,弄不上去就生气地踢着地上的雪。
方知渊静静含笑看着他,低声道:“不用它了,师哥。那个带着难受,特别难受……以后我牵着你的手走。”
蔺负青不高兴:“要!”
他只有这三年来的记忆,在这三年里,他和方知渊之间,一直是由这跟锁链维系着关系。
虽然这锁链上的法咒发作起来会让他很疼很疼,但他依然喜欢。
现在方知渊不给他系了,就很不安。
蔺负青揪着方知渊的衣袖,努力地说话:“就……要!知、知……渊,我……要!”
方知渊又心疼又没办法,哄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拖着一身伤绕去就近的小城内重新打了个锁链,给蔺负青系上,才叫这人安分下来。
那天,他看着蔺负青乖巧地套上锁链,心中居然生出一丝微妙的……灼热冲动。
他莫名地心情变得很好,暗想:师哥这个样子,怕是要跟着自己一辈子了吧?
他可以一辈子这样牵着他,早晨哄着他起床,给他穿衣擦脸,做饭喂饭;若是天气好就带着他晒晒太阳,下雨打雷了他会哭着往自己怀里钻;虽然躲避仙界的追杀会有些麻烦,可就算受伤了也有师哥心疼啊……
多好。
世上居然有这么好的事。
那个时候,方知渊还并不知道这份显然已经超出了师兄弟的情感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单纯地窃喜着,他以为能这样和蔺负青过一辈子了。
又几个月如流水般逝去。
自那次方知渊置死地而后生,招来阴妖大群,仙道的修士们似乎开始有意地来追杀他们。
或许是终于有人觉得,放一个祸星带着一个堕魔者,实乃祸患。总之,他们的日子开始不怎么好过了。
这段时间,方知渊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穆晴雪的,穆仙子言辞恳切地请他早日回头是岸,说只要他肯下手除去蔺负青,她豁出这张脸不要也能在众仙家面前保下他。
那时候蔺负青正因躲避追杀的日子无聊又劳累而脾气不好,方知渊看都没看完就转手把信拿给他,叫他撕着玩。
第二封,却是荀明思的。
他们的三师弟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探得了仙门世家的一些追杀计划,又不知怎么千辛万苦辗转将信送至方知渊所经之处。
那封信的字迹再不似昔日琴师所书那般秀丽,仓促而潦草,内容却是字字泣血,请两位师兄千万保重。
荀明思没在信中提及虚云宗、师父以及其他师弟师妹的情况,但“不提及”本身就是一种不好的预示。
方知渊将这封信反复看了四五遍,沉默着亲手烧了。
他按着荀三的提示,带蔺负青往偏僻的山里躲藏。
他们走走停停,就是在一座连名字都没有的荒山里,蔺负青以阴气筑基了。
那是个晚上,方知渊被天地灵气的异动惊醒。蔺负青独自盘坐在山崖边上,闭着眼,徐徐一吐一纳。
他周围的野草正被带起的气流吹得压弯了腰,曳在背后的长发也摇动不止。那还是方知渊今早随手给他束的。
走过去的方知渊收了收惊讶,心说……不愧是师哥。在这样懵懂的状态下,居然也能自行学会了运行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