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想:跟柴娥说一句,自己就走吧。
去识松书院看看知渊,若是得空再回次虚云。见见叶四宋五和小红糖,守山的乾坤归元大阵也该加固了……
还有那个叫沈小江的外门小孩儿,资质不错,他还想点拨点拨。
风声呼啸,图南在月下越过红莲渊,掠过雪白城楼。蔺负青于空中垂眸俯瞰。
那城内灯火通明,长街短巷有模有样,均为骨砖铺砌。阴渊总是黑暗,于是城内家家飞檐下都挂了灯笼,风一吹就大片地摇晃,如火浪翻涛。
酒肆飘旗,茶馆传香。内里人声喧嚷,传来阵阵嬉笑怒骂。
这雪骨城内虽说只有五千余人,却因为全都是在乱世血路里走过一遭又重生回来的修士们,其中任何挑出一个来,也浑身带着不寻常的气度。
一栋酒楼的二楼,有靠近窗户坐着喝酒的汉子忽然眼前发亮,他手里的碗里酒水如镜,映出转瞬即逝的一线白色清光。
片刻之后,整个雪骨城内都沸腾了起来。
“唉,那不是咱小君上吗?”
“君上回城啦?哈哈,哎哟可算回来了!”
“老子就说!柴左护座昨儿就回城了,君上铁定也要回来的。”
“看那周身气息,君上成功破境了罢。仙龄二十余的元婴境,嘶……也太惊人了。”
“……”
蔺负青自然不可能听不见下面的骚动,更不可能感受不到一路追着扎在他后背的火热目光。
魔君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也不搭理,径直回了他的宫殿。
雪骨城深处的宫殿修得极大,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当初左右护座与魔君本人的府邸都在这宫内。
魔君的寝殿自是位于最深的中央之处,后头连着他亲手侍弄的红莲池,池上修有水榭长亭,仍是挂满了玲珑明灯。
而这一回,显然柴娥已经凭着记忆将寝殿修复成原先模样,每一处细节都下了工夫。
蔺负青打眼一扫过去居然几乎找不到有什么不同,胸内反而泛起几丝心疼来。
他想起顾闻香同他说的,自己死后那残忍的三年。想起雪骨城旧部的几千魔修,甘愿成为屠神帝的棋子,与天外神同归于尽……
也不知归来后的柴娥,还有那些外头笑闹的魔修们,最初是以什么心情修建的这座大殿。
然而魔君没来得及沉浸在惆怅的情绪里多久。才入了正殿里,蔺负青的脸色就微妙地僵了。
里头……好生香艳。
只见空旷肃穆的大殿内一片狼藉,香气熏得人头晕脑胀。柴娥醉眼迷离,笑着高坐在银龙御座之上,衣襟敞开,露出大片白肌。
四个美貌娇软的少年少女分别在左右侍候,这个嘴对嘴儿喂口酒,那个甜言蜜语地喂个果子,明明小手都在不安分地乱摸,银铃似的软笑求饶声却还不断。
“……”蔺负青眉梢跳了两跳,气得闭眼咬牙。半晌,拂了衣袖转身就走。
柴左护座这个人吧,贪财好色,爱酒爱玩,虽然腕子能打脑子也灵光……可在私德上,着实一言难尽。
这甚至不是在他自己的寝殿,就是在雪骨城议事的正殿大堂!那御座还是魔君的座位,这家伙可叫一个胆大包天,敢在这上面做那羞事!
结果魔君他躲还躲不过,柴娥眼尖地瞧见他,张口就叫了句:“君上!”
柴左护座连忙披衣起身,笑着念叨什么“唉哟这下完了”,手忙脚乱把香给掐了,又对那些少年少女们挥手:“滚滚滚!快下去下去,没见着君上圣驾?”
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来,陪着笑脸在蔺负青身前一跪,“给君上见笑啦,臣就……借地儿玩玩!玩玩儿……您没生气吧?”
蔺负青凉凉淡淡扫他一眼,道:“不生气,你继续玩,我便就此走了,不用送。雪骨城交给你,好好管。”
柴娥的笑脸就是一滞。他愕然睁大了那双狐狸似的眼睛,道:“……什么?”
第117章玉石玲珑森罗殿
柴娥愣了个彻底。
他去看蔺负青的神色,只能望见君上眉目静淡如古井,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柴娥脸色越来越难看,喉结艰难一滚,跪了下去。深浅交织的紫色女子长裙曳在地上,他如雌雄难辨的妖娆蝴蝶。
只是这般屈膝在黑暗中,就像被撕碎了美丽的蝶翼。
“……君上息怒。臣,罪该万死。”
柴娥将额头抵在地上,嗓子干涩,“请君上赐罚。”
蔺负青淡然垂眼瞧他:“这时候晓得装可怜了?我看你……”
话说到一半,他才觉出不对。
……只见柴娥脸色青白,浑身紧绷,以足可称卑微的姿态跪在地上,那种恐惧的神态绝不能是装出来的。
魔君反而给他弄得茫了,在那“你……”了半天居然话头一转,勉强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柴娥摇了摇头,他跪着不起来,垂脸哑声道:“属下不敢强迫良家孩童,那些……那些孩子都是上辈子跟属下多年的。君上若是不喜,紫蝠往后再不胡闹了就是,您……别走,行吗。”
“……”
蔺负青皱眉,语塞。
这话说的,这要不是熟悉柴娥的为人,他还要以为这家伙把色心打到了自己身上。
蔺负青道:“与你无关。我本来就要走的。煌阳该破境元婴了,我得去识松书院盯着他别出事。”
“而且……”
魔君摸了摸右手腕,小金龙敖昭闭目盘成金镯子,“他连金龙都调来护我,这要万一有个什么……我是真的放心不下。”
柴娥抬头道:“君上!既然如此,请允属下等随行……”
“紫蝠。”
蔺负青神情不变,尾音却略重了几分。这下便从一贯的散淡中品出几分冷肃威严来,他抬起手指,“行了,到此为止。”
按理来说,以方知渊的积淀,早就可以尝试闭关冲境。只是两人离别前,蔺负青严肃地千叮万嘱,绝不许他背着自己贸然破境,免得出什么意外。
这三个月来,方知渊应当是一直压制着自己的修为的。他不能再耽误人家了。
柴娥怔怔道:“……雪骨城五千明灯,还是留不住您吗。”
蔺负青笑:“是啊。”
他暗想:当年山海星辰台上,姬纳为他数人间七千星辰,都挽不住他一意孤行的那一剑。
他要前去的方向,有谁能留他?
他对权柄没什么兴趣,是个胸无大志、耽溺私情的俗人。当年之所以称帝,之所以护了魔修们百年之久,说到底只是因为觉得亏欠罢了。
如今他终于摆脱罪孽深重的束缚,于是孤身单剑,御风回雪,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这才是虚云四峰上,被尹尝辛养得风华无二的那个蔺小仙君。
蔺负青转身。
可他才刚来得及往前走了一步,却听见一个森然嗓音自殿外传来:“莲骨,你怕是走不了了。”
蔺负青身形一顿,眸底黑沉。
大殿的门轰然打开,扑面一阵血腥味传来。
柴娥浑身气势一变,挡在蔺负青身前,怒喝道:“大胆!何人敢带血擅闯君上的大殿!”
蔺负青皱了皱眉,却没动怒。
他漠然暗想:你还有脸吼,难道偷偷在孤家的大殿颠鸾倒凤,能比带血闯殿罪状轻了还是怎么着?
门外车轮的轱辘声静静响起,顾闻香手摇着自己的轮椅,缓慢地进了大殿。
“……”
蔺负青投向殿外的目光不收。
又几息之后,另一个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才跟着响起来。
血腥味突然变得浓重了,黑衣黑发的半妖少年浑身是血,双眼发直,摇摇晃晃地走进大殿。
“咚”地闷响,顾报恩径直栽倒在地上!
柴娥与蔺负青俱惊,两人闪电般对视一眼。在顾闻香似笑非笑的视线注视下,柴娥走上前,用脚将顾报恩的身子翻过来。
只见这狼少年充满血丝的双眼暴突,瞳孔放大,印堂处已经隐约露出死气。
不仅如此,他浑身竟一下一下地弹动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呃、咯”的咕噜声,扇动的嘴角不断地吐着白沫,也吐着破碎的字句。
“兽!妖兽!多……很多……”
顾报恩呆滞地胡言乱语,神经质地快速摇着头,“来了,来了……公…公子……保呃…护,公子……”
蔺负青与柴娥都被这半血少年的异常给震住了,前者倏然望向顾闻香,冷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又忽然间,顾报恩猛地剧烈挣扎起来,兽化露出爪子的手脚在半空中疯狂踢抓,口中大喊大叫起来!
“啊!!别过来!!别来——啊啊啊!!”
“别来——!!公……子!”
“公子走!走!快走!!”
那狼少年在大殿冰冷的地上抽搐翻滚,声音凄厉如鬼。他姿态越加可怖,眼珠子连连上翻,最后眼眶内只余大片眼白,嘴里大量涌出的涎水白沫里都掺杂了血丝。
“不好,他神魂要崩溃了。”蔺负青突然出声,神情是罕见的冷峻。他当即越过柴娥,俯身去探顾报恩的额头。
柴娥变色,连忙抢在蔺负青之前:“君上,安抚神魂让紫蝠来!”
蔺负青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他,淡然道:“你不行,边儿上去看着。”
下一刻,顾报恩身上几处大穴全被魔君封住,动弹不得,只能更加凄厉地嘶吼。
蔺负青不作理会,闭眼沉心去探这少年的识海。
果然……大约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他的神识已经极度紊乱,稍有差池就会直接疯掉,甚至当场暴毙。
蔺负青放出神魂,先是坚定地一寸寸将顾报恩狂乱暴动的识海压制下去。
紧接着,他的神识收回又重新落下,如春风化雨,在崩溃的神魂上缓慢地抚平伤痕。
“君上,您……!”柴娥恨恨地咬牙,手指捏得骨头都响。
他看着蔺负青俊美平静的侧脸轮廓,终是不甘心地收声,将一句已经到了嗓眼的“您自己的神魂还未完全恢复”咽下了肚子。
不料魔君似乎察觉了他的心绪,抬起眼睑轻轻一笑,“破境元婴已经让我的神魂损伤恢复六七成。应付平常的这些琐事,足够了。”
说罢,他收手,洒然站起身来:“你看,这不就好了吗。”
不知何时,那半血狼妖少年已经不再嚎叫挣扎,而是无意识地松弛身躯,疲倦地沉入了睡眠。
自始至终,顾闻香都是静静旁观着。好像根本不是他的人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直到此时顾报恩情况稳定,顾闻香才气定神闲地拍了拍轮椅扶手,道:“我是来告诉你们一个不好的消息的。”
“他之所以变成这样,”顾闻香指了指尚在昏睡的报恩,眯细了眼眸,“……是受了太多高阶妖兽外放的威压刺激所致。西域的妖族出事了,上万妖兽已经狂暴,兽潮很快就要抵达这里。”
蔺负青心里一沉。
顾闻香笑眯眯道:“莲骨,你走不了了。”
柴娥冷冷地半勾起眼角,慵懒地扭了扭脖子道:“顾邪帝,我们君上宽宏大度不计前嫌,愿意留你在城内。只是雪骨城里的活物无一不是君上的臣民,您也该好好儿琢磨琢磨……说话时的语气吧?”
蔺负青已经没心思理会别的,指尖摩挲手腕,“昭儿,醒醒。”
小金龙打开双眼,打个哈欠松动松动筋骨:“唔……魔君陛下闭关出来啦?”
蔺负青走到大殿门口,仰望一眼夜幕沉沉的天际道:“出了些事。昭儿,你替我去西边看看妖族的情况,当心些。去吧。”
他一挥手,敖昭化作一道金光飞去。
蔺负青目送小金龙飞走,自阴渊回来时心中一直萦绕不去的焦虑,就在此刻化作更沉重的东西,叫他双足如灌了铅般一动不动。
西域的妖族暴动?
怎么偏在这种时候,毫无征兆地……
柴娥从后面走来,压低声音:“君上莫忧,雪骨城牢固,就算真有兽潮,咱们也不怕它。”
“不好……”蔺负青忽的蹙眉沉吟,“西域妖兽暴动,是森罗石殿首当其冲。”他倏然抬头,眼眸冰凛,厉声道,“申屠知道消息了吗!?马上开传讯阵!”
柴娥一愣,“可那金龙才刚——”
“……”蔺负青漠然看了一眼顾闻香,与后者意味深长的含笑视线相撞。
他转回目光,对柴娥道:“顾鬼狼虽阴险,却不是拿拙劣谎话胡扯的人,那半血小狼的反应也非似作伪。这事不能耽搁。先开阵,我与申屠说一句。”
可还没等柴娥应是,蔺负青又摇了摇头,快速道:“算了,我亲自来开阵。城里可还有灵石储备?”
柴娥立刻道:“有,君上要多少?”
蔺负青一挥手,冷静道:“不是我用。先调个二十万两去城楼上布防御阵,不够去金桂宫找雷穹要。”
魔宫大殿幽森肃穆,魔君的脸颊浸在月光与森暗的交界中,像一把将欲在霜雪之夜出鞘的利刃。
他的眸子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动摇,嗓音镇静、疾速却不失平稳:“马上下禁令封锁城门,在城外的修士限他们一个时辰内全部回城!”
“城内能熄的灯全熄了,只留城楼上观测的灯火……叫巡逻当心上空,若有禽妖飞过统统击落下来。”
“要快,这回妖族出事怕是不寻常,不可大意,先做好自家的万全准备再去救人。”
不知从哪一句话开始,柴娥已经在定定地凝望他年轻的主君。
“嗯?”蔺负青甩个眼刀子过来,眸子闪着凛冽的光,“有话就说!”
柴娥嘴角动了动,渐渐晕开一个不知是悲是喜的笑,他怅然道:“……君上不走了啊。也就这种时候,您才舍不得走。”
“——什么时候呢还说这些?”
蔺负青气的骂他,“干活去!”
“臣,得令。”柴娥留下一个复杂的眼神,后退两步,恭敬地行了礼,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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