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的幻觉转眼间被更滚烫的东西烧焦殆尽。那是烛光,烛光在远处的疲风声里旋转流转……他在烛光中看见顾闻香微醺含笑的侧脸,看见四时春馆内的熏香与酒,那酒中分明荡着前世的血色。
“你和煌阳死后,仙界出了一个奇人,是此人设了这死局。”
“此人自号……屠神,屠神帝。”
——如果有天外神来碍事,小红糖会替哥哥把他们都杀掉的。这个我可会了!
“那奇人不知身世,不知过往。黑衣袍、白面甲,雌雄莫辨。”
“此人的兵器也奇怪,他左手用刀,右手使剑,那是一对绝世超凡的仙器。有人曾问过这对刀剑的名字,屠神帝却说……无名。”
——不放,就不放。我要是放开了,你和阿渊哥哥又要跑掉了。
“那是个疯人、狂徒,没人知道他的本名。我时常觉着,此人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此间修士的死活,也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他只想叫天外神死得越多越好。”
“你那禁术生效的时候,仙界就没剩多少全手全脚的活人了,其实很多都是被这铁石心肠的帝王给祸害的。”
——你们都不叫人省心,小红糖生气了。
蔺负青终于睁开眼,他缓缓地抬起略见苍白的脸。常年清静温柔的眼波中,终于裂开一道又一道浓得化不开的痛楚。
三年屠神……三年血……
那冰冷的血色一点点地蔓延,将那个在雨后初晴的山林里欢笑的红衣女孩儿的身影遮住,一层,又一层,再也看不出最初模样了。
“……是你吗?”
鱼红棠眉眼弯弯地绽出一个笑容:“是我呀。”
她忽然很惊奇地“咦”了一声,秀眉紧紧皱了起来,似乎有点慌张,又有点心疼,“青儿哥哥怎么哭啦?”
她连忙抚着魔君的手臂和胸口,又伸手去碰蔺负青的眼角:“别哭别哭,阿渊哥哥要是知道小红糖把你弄哭了,他也会生气的。”
蔺负青猛地将冷白的脸侧过去,湿润的长睫狠倔地抖动着,却又沙哑问了一遍:“你是什么人。”
他顿了顿,压着微颤的嗓音道,“还是说……你不是……”
记忆再次将他拖拽,拽回那一年冬末春初,他才九岁,在跟随新认的师父去往仙界的路上,从冰雪初融的河边将襁褓里的女婴抱起来。
岸边盛开着红海棠花,河中巨鱼的尸体驮着婴儿,下面又有无数小鱼托着巨鱼,奇景世所罕见。
所以他为她起名鱼红棠。
他将她养大,要她叫自己哥哥。
此刻蔺负青竟想放声讽笑,这才意识到自己曾是多么的胆大包天,多么的任性妄为。
他明明一早就觉得自己师父不像个正常人,还是跟着尹尝辛上了太清岛虚云山,一口师父叫了两辈子;
明明相遇时就知道鱼红棠不是个平凡女婴,还是抱起来亲自养到这么大,甚至从未认真探查过其身世;
明明清楚方知渊的祸星命格和引阴妖的体质,其内里怕是也有大玄机,还是……
对面,鱼红棠抿唇一笑。她还是那么明眸皓齿的女孩儿,可那脸颊白嫩的肌肤上,竟无声地浮现数枚深红色的鳞片,光泽如血,美得妖娆而危险。
原本墨黑的青丝,渐渐也幻出几缕了暗红。衬着系着发髻的那对红缎带,在足下水面的倒影中流淌出更魅惑的色泽。
“妖族?”
蔺负青轻轻自语,却又立刻在心中否定。
不对,他初遇鱼红棠时她的外貌的确是人类,如若是纯正的妖族,不可能在年幼修为低微时保持人类的身形。所以……
他沉声道:“……原来你是半血。龙王敖胤与你是什么关系?”
“哥哥果然很聪明,都猜出来了呀。”
鱼红棠满足地眯起眼,眼角下的鳞片闪光。她伸手在蔺负青眉心处一点,后者识海被迫打开,一枚幽蓝宝珠飘了出来。
红衣女孩儿清朗斥道:“海神珠,开!”
顿时,海神珠蓝光大盛,幻出一道光环将蔺负青笼罩进去。
魔君神色微变,暗自试图以意念控制这神级法宝,海神珠却已完全不听使唤!
这情境似曾相识,蔺负青顿时想起在西域深处的那一场。他也差点被小金龙敖昭拖进海神珠之内!
海神珠乃海族圣物,就算与人类修士定下契约,只要遇到真龙血脉,还是会优先听命于龙族……当时敖昭便是这么说的。
鱼群护驾,流于冰河——当年那个襁褓里的女婴,身上竟继承着真龙的血。
而顾闻香曾说过,屠神帝联合了人族与妖族,屠神帝有一条伴身的九爪红龙……
再联想鱼红棠自称修习过炼制分身的法门,还说自己“天生适合修炼这个”,那三年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屠神帝是她,红龙也是她。
天生半血,半是人,半为妖!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幻化成形的水浪已经翻涌在视野之内,蔺负青疾言厉色道:“鱼红棠!你敢胡闹……!”
鱼红棠笑吟吟道:“青儿哥哥放心,以后你要做的事情,都由小红糖来帮你做。”
“虚云,小红糖会替哥哥护好的;天外神,小红糖也会把他们都杀光的。哥哥们已经很累了,要好好休息才乖哦。”
蓝光消散,魔君的身影已经不在红莲渊上。
海神珠落在鱼红棠小小的手心里,半血女孩儿用力握了握这珠子,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雪骨城的高峻城楼。
然后她足尖在水渊面上轻踏,身影化作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红色流星,很快就消失在了东方的天际。
第137章昔岁点恨染无明
同一时刻,太清岛虚云四峰上的激斗仍在继续。
叮铛一声火星溅起,漆黑的龙虹剑在叶浮手腕中旋转。无数血珠在这剑势中被甩进风雨里吹向远处,那都是天外神的血。
不知第几轮过招,叶浮疾速后撤。
流血的不仅是天外神。叶浮喘息着,右手执剑,左手则捂着小腹,指缝间淅沥沥的满是鲜血。
他欲以灵流封穴止血,可又有更多的血沿着他的左手臂浸湿下来。
西域妖兽潮中凭一人之力独守森罗石殿三日三夜,叶浮本就有未愈的旧伤在身,想要一人独对四名天外神,本就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但至少,他在这样必死无疑的绝境中为虚云的弟子们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一点时间。
噼里啪啦的暴雨声中,最后一名外门弟子抓住了缆绳,粟舟上伸下来无数双手臂,齐心协力将那人拽上了粟舟。
此时此刻,甲板上已经挤满了人,还有许多开了灵智的妖兽灵植,一整个虚云宗还能带走的活物,如今都将性命寄托在这小小一条船上。
宋有度浑身已被雨浇得湿透,他一只手扣着驾驶舱内的扳机,探身冲下头喊道:“叶四,快上船!!”
“不……不行小五,我、我脱不开身!”
叶花果无措地紧攥着手中的细剑,她也如菟丝子那般纤柔细弱,脸上的雨痕像极了泪痕,眼睛里同时交织着恐慌与倔强。
她的语调已经带了啜泣,那袭绿裙不停息地飞驰在粟舟的四方,将袭来的战斗余波奋力挡下。
绿衣姑娘在雨中昂起脖颈,湿润怯弱的眸中倒映着剑光,“你们先走吧……你们先走!我跟着你们!”
她不敢停歇哪怕一瞬,更不敢登上粟舟。如果此刻她松懈了,恐怖的灵流会直接将粟舟上的外门弟子们炸死一大片!
更有甚者,如果粟舟被炸毁了……那就谁都走不了了!
宋有度一拳砸在柱子上,怒吼道:“蠢货,粟舟撑得住!你给我上来!!”
叶花果终于哭了出来,她仰望着高大粟舟,哽咽着摇头:“不行,不行……我不行!”
漆黑剑光一闪而过,叶浮浑身浴血,他挡在叶花果身前。
“虚云宋五,带着这些凡人走吧。去阴渊找你师兄。”剑神深深地望了一眼叶花果,沙哑道,“她不会死。”
“仙君大叔!”
叶花果脸色煞白,她紧紧盯着叶浮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执剑的右手,小声道:“这……这是我们虚云的事!和、和你、你没有关系,你也快离开这儿吧……!”
叶浮似乎弯了一下苍白的唇角,他低沉笑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叶花果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白衣金眼的怪人仍在半空盘旋,身后则传来粟舟起飞的声音,她心中如释重负,轻轻道:“你为什么,帮……”
叶浮打断她,问道:“你们师父究竟是什么人?”
惊雷炸响,狂风大作,风卷着越下越大的雨。
尹尝辛与四名天外神缠斗在万丈高空之上,滚滚乌云之间,下头的人已经无法捕捉到他们的身影。只能根据被灵流冲散的云轨来判断此刻交战的地点大约在何处。
“我不不知道啊,”叶花果无措地摇头,“我们都只知道他是师父,别别的,别的……”
高空乱流之中,尹尝辛灰色道袍鼓动,他面上近似毫无血色,神情却依然平静如古井幽水。
对面,为首的那个天外神金色的眼珠下移,视线停在尹尝辛手中的雪白拂尘上。
“我认得它,这是不仁大人为你亲自铸造的仙器‘飞光’,此刻竟被你拿来指向自己人。”
那天外神淡淡道,“辛童子,你自幼失恃失怙,不仁大人养育你千年。不仁仙陨之后,尊主本盼着你继承不仁遗愿,可你……却叫我等失望之至!”
“我不懂,小小育界,”天外神昂眉,“究竟是有什么珍稀,才值得你做出此等离经叛道之举?”
尹尝辛不急不缓地压细了长眸,素来了无波澜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我所做的事,都是师尊临终前的意思,非为育界。我自幼受师尊教诲,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盘宇上界。”
他再次摆开拂尘“飞光”,白丝浩浩荡荡涌动,成一条织成的大河倒悬于半空之中。朦胧的烟尘似有似无地萦绕,连风雨都无法将其吹散。
另一天外神面带怒容,手指尹尝辛道:“满口胡言!不仁道尊呕心沥血、苦心孤诣,历经九千年辛苦,方为我盘宇界开辟出这一条明路,你敢说你的所作所为是道尊的意思?”
尹尝辛恹恹地抬起下颔,“鼎炉邪术磨损道心,师尊已后悔多年……归根结底,是你们走入了歧途。”
最初发话那为首的天外神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辛童子,你忘记了阴难之役么,你忘记了你原本的生身父母因何而死么?”
尹尝辛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只听师尊遗愿。”
对面那天外神终于冷笑出声:“好,好……自魂木枯死之后,尊主早就发觉有人背叛上界。”
“辛童子,当年你为了隐瞒身份,在阴气降临育界后不惜自杀身亡,叫盘宇上界这么多年寻不到你。可是如今,你也终于是被逼出来了。”
“你的确苦心筹谋了不少东西,毁魂木以阻止我等降临育界,扭曲育界天道规则弄出什么重生禁术……还亲手教出了一对魔君仙首。”
“可那又如何!无论是你再来多少次,都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你且看下面——”
与此同时,一声火焰爆炸的巨响!
尹尝辛神色骤变,目光俯瞰而落。只见天外神白衣猎猎,那被他们带来的涅盘神火,终于彻底落在了太清岛上!
宋有度的粟舟飞上天际,叶浮护着叶花果凌空而立,可那太清岛岛屿上的一切,却都在一瞬间燃烧了起来。
满目都是铺天盖地的红光,饱含死亡气息的熊熊烈焰冲天而起,似要烧穿这场暗雨乌云。
燃烧,燃烧!!
主峰上宗主的小筑和白雪青松在燃烧,青石铺的长长阶梯在燃烧,大师兄的洞府莲池在燃烧,三条漆黑锁链的残骸在燃烧!
焰牙疯狂地吞噬万物,所经之处都是灰飞烟灭的后果。火势蔓延至听鹤峰、回春峰、百锻峰……
三师兄最珍爱的琴室在燃烧,四师姐晒药材的藤条小架在燃烧,五师兄总爱在内钻研闭关的炼器窟在燃烧!
山下的瓦房村落也在燃烧。死里逃生的无数外门弟子们跪落在粟舟甲板上,火光映红面颊。他们向火光处伸着手,或崩溃地痛哭出声,或怔怔地泪流满面。
他们无法理解,明明昨天还一片安宁静好,怎么一朝一夕之间,他们的归宿就没了……
但很快,有弟子惊呼出声:“快看那儿!”
“那是——是老神木!”
只见大火熊熊的主峰之上,一道结界凭空张开,那一连串的繁琐符文反射着赤光,赫然是尹尝辛的手法。
被护在结界内的正是那株参天巨木,神秘的古木下还埋藏着蔺负青数月前酿下的酒,此刻成了虚云四峰上唯一不受烈火焚烧的一隅。
“还有屏障?”
白衣天外神微微皱眉。显然他们此番来这一趟目的就是为了眼下,因而也不再追杀叶浮与虚云众人。
而是齐齐运起浑厚灵气,向着那道符文结界一通狂轰滥炸!
气劲所过之处大地剧烈震动,泥土与乱石翻滚成一道道沟壑。
在火焰中燃烧的林木被连根拔起,未待落地,枝叶在半空中就断成无数截。
与其一般下场的,还有那些未来得及逃走的凡兽被烤焦的尸体。甚至几个人高的巨大岩石,都免不了崩碎的命运。
喀嚓——
涅盘神火本就威力非凡,数名天外神合击的力量更是恐怖。只听一声脆响,结界迸出一道裂缝!
尹尝辛将足下云层一踩,身形便如千斤坠似的,飞速向下坠去。
他的拂尘化作一束白练,化作乌云间一束光明,以迅雷之势击下。那力道直接在雨云中扯碎出一个细长的洞,连云后的天光都漏了下来。
道人的身影落在光明之中,好像连他本身也化作了光明。
然而,这一束光明很快就被拦截。四名天外神齐齐出手,口中吟唱咒诀。
无形的刀光剑影自虚空中浮现,刺向了那微弱的一点光明。
光明未被轻易杀死,却已经被迫停滞。
就是在尹尝辛被围阻的这一息时间内,守护着老神木的防御结界,遭受了第二次来自天外神们的联手重击!
烟尘四散后,结界上的裂缝已经扩大了一倍。无数符文颤抖着,几乎就处在崩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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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栖龙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