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了这一下打岔,他们话也说不下去。正瞧着休息得也差不多,四人便站起身来继续往下摸索。
阴渊更深处,白骨见少,水域更多,都是覆着霜的冰黑岩石。狂暴的阴妖倒是少了些,可四周缭绕的都是浓郁阴气,若是普通修士在此,一个不好就会被阴气入体反噬受伤。
方知渊仍是在前开路,煌阳如寒夜里的一捧火,为身后人扫开大半阴气。
叶花果修为最低,半途就受不住这等严寒,全靠叶浮握着她的手为她输送灵气保暖才战战兢兢走得下来。
叶浮瞧着那绿衣姑娘吓得都开始咬着唇瓣儿,忍不住悠悠地问道:“蔺魔君,敢问你这到底是要带我们走去哪里啊。”
蔺负青想着尹尝辛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暗暗寻思:走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啊……
他惦记着叶浮还有伤未愈,调起体内阳气,回手掐诀再布下一个浮空的防御阵法。
方知渊在前头察觉了,忍不住失笑,向蔺负青招手:“师哥。”
魔君赶了两步上前,方知渊悄声在他耳边道:“你看看你,口上说得一套一套的,还起心魔,还吐血,还哭,骨子里却死不悔改。你不认了还能怎样,总不能把自己逼死罢?”
蔺负青沉默半晌,反而松了肩上紧绷的力道,低声叹道,“你是叫我就这样一条歧路走到黑么?”
方知渊道:“我不信师哥的路是歧路。还是那句话,你若错了,便也没有我在这里。”
他这话说的漫不经心,只似山风云雾,“只是这路太冷,不该你孤身去走。该有人在旁拉着你,不让你走到黑处去。”
两人并肩踏水慢行,阴渊的幽水微光落在方知渊眉睫上,很漂亮的颜色。
他难得柔软道:“师哥这辈子晓得心疼我了,就走慢些,多回头看两眼,嗯?”
蔺负青轻笑一声,嗓子低低哑哑的:“我往上,可飞升成仙斩月杀星;我往下,可君临魔道执掌死生。谁能拉着我。”
方知渊:“你升仙,你堕魔,还不都是为了我?我在人间抱着你,看你还去哪儿找死。”
蔺负青只怔怔看着他,出神片刻,眨眼,毫无征兆地两滴泪就先后掉下来。
方知渊吓得急忙抱他,慌里慌张给他擦泪。
蔺负青拍开他手,转过头哽咽着恼道:“干什么!叫叶四瞧见了,我脸还要不要了。”
方知渊只好又把手收回去……
后头两父女也不知他两位在前面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只得一头雾水地对视。
“叶……剑神,”叶花果忽然红着脸小声说道,“你、你一直帮我,帮虚云,我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叶浮眉头微微皱起,有些难为情地扭头看了叶花果一眼,“你……”
他张开口,似欲决心说些什么,“我……”
叶花果:“?”
叶浮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这么憋了半天,终是痛苦地叹了口气,伸手搓了搓脸:“没事,没事。”
他暗自愁想:不行,想说“我是你爹”,说不出来啊。
又片刻,走在最前的方知渊忽然停下来:“师哥,你来看。这……是不是到底儿了?”
蔺负青便也站住,往前看去。但见眼前石路断绝,立着一面陡峭的黑崖。崖下是散发着寒意的深水,不知为何水面略有银光闪烁。这明显已经走不下去了。
“怎么,这就是尽头了?”
叶浮说了一句,牵着叶花果一同上前。
然而叶浮的人刚刚踩到那片奇异银水的边缘,忽然“啊”地一声痛呼,似被什么骤然穿了心腔一般。
这位无坚不摧的半仙剑神霎时间额上冷汗淋漓,他径直捂着胸口,脱力半跪下来!
“叶剑神!!”
几人齐惊,去扶叶浮。
可叶浮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水域,口中喃喃道:“渺玉女……”
“什么?”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蔺负青与方知渊齐齐一震,闪电般交换了眼神。
叶花果却显然还不知生母真名,慌张茫然地道:“谁,谁?”
“阿渺……”叶浮好似魔怔了似的,站起来,恍恍惚惚竟要往前走。
蔺负青赶上前一把拉住,“叶剑神,你先冷静些!”
他目光投向那处银光荡漾的水域,低声道:“这下面是阴脉,不可能有活人的。”
叶花果脸色煞白:“阴、阴脉是什么?”
方知渊道:“灵脉知道么,虚云四峰上就有一条灵脉。”
叶花果紧张地攥着手指,小声道:“知、知道。灵脉是、是天地间最精粹的灵气汇聚,凝成的有形之态,就、就像一条地下巨河!”
她忽然眼前一亮,“啊,莫非阴脉也是……?”
蔺负青颔首:“不错,阴脉便是由至纯阴气凝水而成的有形巨河,这种浓度的阴流,活人一投身进去就要立刻爆体身亡,怕是一块血肉都留不下来。”
他看似是在冷静地跟叶花果解释,其实后面那么多句都是在讲给叶浮听。
叶浮却恍若未闻,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那处,沙哑道:“渺玉女在下面。”
短短片刻,他连背后都已经被冷汗浸透,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又凝成疯狂模样,“我的妻子在下面!!”
剑神彻底失态,对着面前那绝不可能有生灵存活的极寒阴水偏执地低吼不止,这场面一时竟令人毛骨悚然。
叶花果早吓得一动不敢动,也说不出话来。蔺负青低声劝道:“叶剑神是否会弄错了。许是……渺玉女来到过这里,有什么沾染了她气息的随身物件掉进了这阴脉之中。”
叶浮猛地回头低吼,指着自己心口道:“她是我结了契拜了天道的妻子,我岂会认错,岂会认错!?她在下面!!”
嘶吼在阴渊最深处回荡,叶浮猛地挣开,那力度甚大,蔺负青如今不过元婴之境,被他一推之下不禁向旁跌去。
后头方知渊抢上去抱住,“师哥!”
蔺负青借力站稳,焦急低声道:“我没事,去拦着叶浮……!”
“阿渺……阿渺……我来见你。”叶浮已是疯魔了一般,他粗重地喘息着,颤抖伸出右手。铮锵一声,无鞘龙虹已被剑神握于手中。
“叶剑神!且慢——”
叶浮双目赤红,发丝衣衫无风自动。他踏前一步,踩落之处黑岩发出滋滋的细声,滚烫白汽蒸腾而上。
剑神厉声低吼,“给——我——开——”
龙虹剑化作一道黑光劈下,三千阴流盘旋于刃前,竟似天石坠火,摧枯拉朽地席卷四野。
——轰!!
那一剑何其浩荡,炸开的声响震耳欲聋,阴脉银水猛然向两侧分开,银珠噼啪四溅,势如雨落。
叶花果怕得哭腔尖叫起来。蔺负青凛然将右掌一抬,一座阵法结界如花朵绽放般张开,拦下所有扑来的阴水之珠。
阴脉之水被一剑分开,水下全是嶙峋密布、结了冰霜的黑岩。岩石的最底下卧着一块白物,在大片的黑色中极其刺眼。
那是一具骸骨。
一具属于女子的骸骨。
森然骸骨撞入眼中,叶浮面色瞬间惨白。
他极尽绝望地痛叫一声,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竟是直接痛得失神昏厥,颓然向后倒了下去。
第151章笼内牲灵看牢笼
龙虹剑自叶浮手中脱离坠落,剑锋入地三寸。
阴脉银水哗然落下,眼见就要再次将那一具骸骨淹没。
“叶剑神!”
“叶浮!”
电光石火之际,蔺负青抢上前将叶浮扶住,方知渊猝然抬手灵流一引,赶在阴脉落回之前,将那女子白骨托出了黑岩之间!
一声巨响,阴脉复归。银水湛湛而流,片刻后安于黑暗之下。
方知渊将那骸骨自虚空中扶下,妥帖置于地上,回头问:“师哥,叶浮怎么样了。”
叶浮早已面如白纸,双眼紧闭人事不省,唇角一线血迹红得惊心。
蔺负青并指探着剑神手腕脉搏,半晌摇了摇头:“他有旧伤未愈,一时急火攻心,身子受不住刺激才晕了。倒无甚大碍,给他缓一缓吧。”
叶花果看了一眼那女骨便不敢再看,只盯着叶浮惨白的脸,话都说不清楚:“他、他他……”
姑娘不知怎的鼻头一酸,眼泪已经浮了上来,“这这、这具……这具,真、真的是叶……叶剑神的妻、妻——”
“结了道侣的修士之间冥冥中有感应,叶浮修为登天,应该不会有错。”
蔺负青说着扶叶浮躺下,搭着他手腕输入灵气助其调息,胸中一时五味杂陈。
想来是巫渺当初带女儿浪迹逃亡时隐姓埋名,叶四她居然还不知道,森罗石殿上任玉女巫渺,眼前的这具尸骸,便是自己失散的亲生娘亲……
又想到眼下这位叶剑神孤身寻妻两世,坚忍长情足可称一句世所罕见,终究情深不寿,何其令人痛心。
其实叶浮自己大约也知道,这么长时间杳无音讯,渺玉女该是凶多吉少的。可当娇妻真的以这样一具森森白骨真的出现在眼前时,是个人都无法接受才是。
蔺负青一时担心叶浮醒来后真要想不开跳阴脉殉情,一时又想到今生变得偏执疯魔的鱼红棠,心内万般纠葛。
忽然听方知渊道:“师哥!你来看,这骨上似乎有字。”
他指点微风拂过白骨,细尘飞去,竟露出清晰的字印来。
蔺负青才刚回头,叶花果先一步叫出声:“是刻、刻骨!”
一道沙哑的嗓音自旁传来:
“……这是森罗石殿秘法,你为何知道。”
不知何时,叶浮已经睁开了眼。
他同叶花果说着话,眼神却茫茫地浮在虚空处没有聚焦。
好像整个人都化成了一捧死灰,再来一阵风,就要吹得他灰飞烟灭了。
蔺负青与方知渊踌躇着对视,都不知该如何劝慰。叶花果惶惶地道:“我、我上回在虚云,听小妖童说过的。”
“可是好、好奇怪,春儿分明说,说这秘法是择定石殿继承人时用的,那理应只、只留一个名,两三字便好了呀。”
“可这骨上的字,怎么这样多呀?”
“什么!?”
叶浮猝然爬起来,眼里那抹死灰中又燃起些许零星的火。他踉跄着扑在那具女骨之前,阴渊之水溅湿了衣角。
果然,那骨头上当真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凡人肉眼极难辨认清楚。
几人立刻明白过来——就如上古的仙神大战过后,阴渊还能散落无数仙骨,骨乃是修士一身中最坚硬的部分。
渺玉女当时的修为境界已然颇高,虽肉身不能在阴脉中存留,却可留下凝了灵气的骸骨!
正因如此,她竟是生忍着凌迟般刻骨之痛,用自己的身躯在临死前为生者留下了这些字句!
眼前的黑暗似乎更黑,寒意似乎更冷。叶花果打了个寒噤,口干舌燥地搓着手臂。
而蔺负青浑身神经突地一紧,隐约意识到尹尝辛离开前说的“答案”,或许就是眼前的这骨上刻字了。
离奇失踪又死在阴渊深处的玉女巫渺……
究竟为他们留下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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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雪骨城魔宫殿内,丢了两位哥哥的鱼屠神自是怒如雷霆。
她是万万没想到,那弱得一捏就死的顾家瘫子居然敢坑了自己,意识到海神珠有异时早就人去楼空,龙宫前只留下小金龙敖昭。
“蠢龙,你到底说不说他们去了哪里!”
敖昭早就被绑在了魔宫内的柱子上,这小少年也是倔,冲鱼红棠呸呸地吐口水:“我不说不说就不说——怎么呀,你敢打我嘛!”
“……”鱼红棠娇美的面庞早就覆了一层又一层的阴鸷,座椅扶手硬生生被她手指掰碎几块。
可她还真无法拿敖昭怎么样,这位可是龙王敖胤的小弟弟,阿渊哥哥上辈子唯一的契约妖兽,她还能严刑逼供不成?
“你知不知道,”鱼红棠走下来,阴冷地捏住敖昭下颔,“你这一放他们走,下回再见,说不定就是尸首了。”
敖昭高声道:“我就知道前日晚上魔君陛下都发病吐血了,那时候你人又在哪里!”
“——什么?”
鱼红棠像是被烫了一下地缩手。
这小金龙不像是在撒谎。她脸色惊疑不定,暗想前日晚上……前日晚上!?
那时她正助龙王敖胤疗伤,又谈及天外神潜伏在这个三界之中,无论人族妖族都是如此,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彻底排查,她焦头烂额彻夜难眠……
她也曾怨过两个哥哥为三界操劳过多,没想到换了自己困于这局势,多少身不由己上下为难,都一桩桩一件件地冒了出来。
这样一想,当年海下闭关百年,心中只有苦修的岁月;后来谁的命也不管不顾,只需跟天外神抵死拼杀的岁月,反倒是难得的纯粹。
外面传来匆忙脚步声,门被雪骨修士叩响。来者语气急促:“禀屠神帝君!”
鱼红棠正暗自懊恼着,闻言头也不回:“说!”
“帝君请上城楼,出事了。”
“!”鱼红棠眼神发暗,转身抓起案上白银面甲,手掌一挥,魔宫殿门大开。
她飞身而出,也不等候门口那魔修引路。脚踩罡风,一路踏空行上雪骨城楼。
那里已经聚满了雪骨魔修们,众人各个身佩刀兵,仰望残阳天际。
“快看!”
“天上那是……”
“是金眼之人,哼,果然来了。”
此时正值黄昏,地平线弥散开彤红与橙黄交织的彩霞,一轮落日摇摇欲坠地挂在远方天际。
就在这斑斓天幕之上,越来越多的小黑点正飞起来,聚集在苍穹一线。
凡人肉眼,定是看不清的。然雪骨城全为重生归来之魂,除了前些日暂寄身于此的虚云外门之外,无一不是骁勇大能。
众雪骨修士将阴气运于双眼凝神远望,很快便辨认出那天边黑点的真容——
拥有金瞳的天外之人。
暮色四合之际,天外神大批降临此间,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倘若真有所谓仙祸,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仙祸临头。
黑袍翻飞,屠神帝君落于城楼最高处。她身后交叉背负着一刀一剑,是漆黑的日陨刀、雪白的月落剑。
天光刺眼地反射在狰狞白面甲上,鱼红棠掩在甲后的面容与雪骨修士们一样镇静。
柴紫蝠正双手抱胸守在最前端,玄紫色的仙器软鞭“霹流”正挽在他手臂上。
他见鱼红棠来了便开口道:“鲁雷穹刚走了,六华洲需他撑大局。”
鱼红棠冷冷盯着他:“你和鲁雷穹不一样,你不认我,我知道。”
柴娥眯起狐眸笑了笑,低声道:“没什么认不认的。我乃雪骨城左护座,如今君上和老鲁都不在,我便为雪骨护城。仅此而已。”
gu903();鱼红棠扬眉道:“呀,那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