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散了。
“阿渺……!”叶浮悚然,下意识往前扑,风与碎魂的光点从指缝里穿过。他踉跄往前两步,这就要往阴脉里栽。
“叶浮!”方知渊反应最快,双臂强板着将他往回拖,厉色怒道,“你要干什么!你女儿就在跟前,你要干什么!”
蔺负青倏然眼神一变,“知渊,当心脚下——”
开口已经迟了,叶浮毫无章法地挣扎,方知渊被他带得失衡,两个人一起狠狠摔在冰利岩石间,径直往断崖处滚!
一切动作都在电光石火间。方知渊骤然发力,单手钳制着叶浮,另一只手召出煌阳,登时横插进一道石缝之内。
铛!吱嘎……
刀刃抵不住这么大的冲力,煌阳快速倾斜,下坠之势又起。
千钧一发之际,轰然光柱升起,蔺负青十指幻出的符文结成巨阵!
“呃……!”砰然一声,方知渊后背撞上坚实屏障,眼角余光一扫,忍不住低声骂了句。寒气腾腾的阴脉就在身下咫尺……
方知渊喘息着,借蔺负青一只手的拉力,拽着叶浮爬上来。他甩开煌阳刀,噌地一下血气就冲上了头,“叶浮!!”
他手上青筋暴起,掐着叶浮的脖子劈头骂道:“你找玉女把自己的心肝肺都给找丢了,叫叶四看着她爹往阴脉里跳!?”
叶浮仰倒在那里,喘息起伏不定。方知渊猛地摁着他半边脸往地上砸下去,“她造了什么孽,小时候丢了娘,长大还摊上个寻死觅活的爹!”
蔺负青惊魂未定,连忙从旁将他拦腰拉下来,“好了知渊……知渊!哪有你这么打人的!”
“……”方知渊眼神变了变,舍不得跟他师哥硬来,得空又踹叶浮一脚,被蔺负青一把搂怀里拖下去了。
叶浮不做抵抗,眼中却渐渐地回来几丝光亮,半晌,他忽然大梦初醒般惊起来。
回头一看,叶花果站在半远不近的地方,默默低着头,肩膀耸动着。
她咬破了唇,血和眼泪滴答滴答地往下掉,显得……很是可怜。
叶浮一时竟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叶花果挪动两步,打个哭嗝,小声道:“爹爹……”
叶浮哑着嗓子,茫然道:“我……”
“娘亲她,娘亲她……本来有给爹爹准备重逢礼的……呜,呜……是,是一把剑鞘……”
叶花果又边哭边抹泪,却怎么也抹不尽,“但、但是,但是……果果儿弄丢了,对不起……呜呜呜……爹爹对不起……”
蔺负青拉着方知渊站起来,轻声对叶浮道:“渺玉女最后的思念,叶剑神也亲耳听了。何况渺玉女大仇未报,请您三思。”
叶浮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他形容狼狈不堪,神情更是从未有过的痛苦脆弱,“……”
阴脉的银波依旧荡漾。蔺负青居高临下,静静地凝视他片刻,垂眸挽了一下方知渊的手臂。
“……走吧,知渊,”他轻声道,“让他们两个静静。这里没咱们的事儿了。”
“……”
方知渊仰视阴渊之上,目光沿着黑暗一路攀爬至一线天穹。
他低声道,“如果按渺玉女所言,咱们的麻烦事儿怕是都在上面呢,师哥。”
“魂木……”
忽然,叶浮开口了。这个男人将脸深深地埋进双手中,唯有疲倦的声音低低传出来:
“虚云的魂木已被涅盘火复生,盘宇仙人的躯壳,此刻大约都复苏完毕了。”
“你们要如何做?”
蔺负青想了想,手指阴渊上方,言简意赅道:“先上去。”
这些日发生的事情太多,需要仔细思索的事情更多。首先最重要的,还是先从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底下爬上去,看看外头究竟怎样了。
他刚那么一指,就见上头有东西扑棱棱落下来。定睛一看,却是一只传讯纸雁,越过魔君素白衣袖,径直往方知渊身前飞去了。
蔺负青转身问:“书院?”
方知渊摘下纸雁,快速扫了上面信息,眉头渐渐紧皱:“……是袁子衣的来信。”
他一边看一边念出来:“外面不妙,天外神的躯壳果然都活了。识松书院乱战,陈芝道要对古书摄魂,在藏书阁内打起来了……”
送来的传讯纸雁详细写了结果,行文就如袁子衣这个人般老实稳重,其中惊心动魄却不下于玉女巫渺的骨文。
包括三百年前的那片空白,整个“识松书院”的概念在瞬息间凭空建起的过程。包括仙器古书来自盘宇上界,有着制造幻象、干扰记忆之力……正是最初为第一批育界生灵编织记忆的罪魁祸首。
这三百年来,古书寄身在掌管史籍的识松书院,负责监视着此间众生,不叫人发现史书中的纰漏。
方知渊同蔺负青细细讲罢,末了嗤笑一声,自嘲道:“难怪我当初入藏书阁,三个月寻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想来是入了古书的幻阵而不自知……”
亏得他神魂强韧,想来是随着时日增长,幻术也开始蒙蔽不了他的思维。
是他渐渐意识到其中不太对劲,那夜又与师哥计议良多,次日古书才会突然对他起了杀意。
蔺负青摇摇头,“那些小书生,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这真相。”
方知渊手掌一扬,将传讯纸雁上最后一行字亮给师哥看。
——我辈不生,历纪无存;我生之后,史从我始。
那是陈芝道的笔迹,遒劲飘逸,却略显虚浮,想是已经受了重伤。
可他依然坚持在袁子衣的传信最后添上这样一句话,仿佛是昭示着某种刚毅决心。
蔺负青笑:“史从我始?这位陈副院好狂放。”他将长袖往腰后一负,仰头看天,“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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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之上,太清岛早化作一片焦黑废墟。
岛屿上方,凌空站满了刚刚复苏了神魂,自上界侵入育界的天外之人。
恶战的硝烟渐渐散去,太清岛的轮廓清晰起来。尹尝辛静静地倚坐在魂木之下,一身道袍尽被血染,他闭着眼,气息微弱。
天外之人自两侧分开,有一道白衫人影缓慢步出。
在各个俊美的盘宇仙人中,这人的相貌显得那么平平无奇,却身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古怪气息。
一个天外神躬身道:“尊主英明神武。我等按您的吩咐,在太清岛上设伏,果真擒拿到了叛徒。”
尊主似乎并不高兴,平静地问道:“死了多少人?”
那人脸色微滞,声音立刻低了下来:“约有……三百余躯壳被毁,其中神魂死亡者一百七十六人。”
尊主道:“也不错了。”
尊主从天空上走下,走到尹尝辛身前。
尹尝辛闭眼不看他。
尊主笑了笑,很和气地开口道:“辛童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在你爹娘去赴阴难之役,去拿命为盘宇谋生路的时候,唯有我偷生,谋得如今尊主之位。你心内有怨,我是知道的。”
尊主和蔼地展开双臂,好似在循循善诱,耐心开导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可你怎么不想想,至少有我活着,才能带着盘宇的仙人们继续活下去?”
尹尝辛哼笑一声,“堂堂仙人,竟要靠吸着炉鼎生灵们的血苟延残喘,这么苟延残喘,活到烂泥里,也能算活着?”
道人眯眼,倦懒地勾起唇角嘲讽道:“你们的道心何在……!”
尊主依旧和和气气地笑着。
他就这样和和气气地扬起手,一个耳光扇在尹尝辛脸上。
道人猛地向旁栽倒,挺身喷出一口血来。尊主优雅地伸出脚,更狠力地踩踏在他起伏的胸前。
“辛童子,你这回玩闹得太过。以往是看在不仁的面子上,如今我不能再容忍你胡闹下去啦……”
众天外神惶惶低头,无一人敢看。很快,只听几声清脆的骨碎声伴随着虚弱压抑的痛哼,令人不寒而栗。
尹尝辛口中血溢不停,涩哑道:“不仁师尊早已后悔……要我倾此一生拯救育界生灵,这也是拯救盘宇界的真正方法。”
他无力地咳了两声,“只是我实在做得不好,对不起我的师尊,也对不起我的徒弟。”
尊主绕到尹尝辛的面前,挥手道:“来两人,将他的脸抬起来。”
下来两个天外神,一左一右将尹尝辛拖起。尊主捏起尹尝辛清瘦的下颔,慢声细语地问道:“蔺负青是什么人?”
尹尝辛沉默不语。
“方知渊乃是祸星中诞出的至纯阴魂,若单论天生的资质,别说这小小育界,就连我盘宇真仙都无人能与他比肩。”
尊主慢声细语地感慨,“若非为了引来最纯粹的阴气炼制育界炉鼎,我着实不愿意碰那么危险的东西。”
尊主的手指微微用力,叫尹尝辛的颔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那魔君蔺负青是什么人,前世竟能和祸星分庭抗礼……辛童子,回答我。”
尹尝辛却已经没有了痛觉似的,几缕长发散在额前,随风苍凉地摇晃。
“青儿么?他啊……”
念叨徒弟名字的时候,灰袍道人眼中分明流露出了无限的怜爱,可他口中吐出的字句却是:
“他啊,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孽。”
——卷三.完
第156章奈何仙婴沾凡尘
那是很久远以前的故事了。
我的记性并不很好,也不会讲故事。若要从一切因果的最初论起,那便是盘宇新仙历的第六百零八万三千五百五十七年,我没了爹娘。
爹娘陨落于阴难之役,如今音容皆忘,只记得那年我仙龄七岁,懵懂不晓世事,在吃人般残酷的盘宇仙界,是被捉去炼做炉鼎或剑仆的命。
师尊改了我的命。
师尊的名字唤作蔺与,道号“不仁”。师尊看我天资根骨甚佳,收留我,将我养于身边,做他的唯一弟子。
盘宇仙界不怎么注重名字,大多互称道号,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有名姓。师尊曾为我卜过一回,算得我一生命数颇为坎坷,便唤我辛童子,辛苦的辛。
我服侍师尊身侧,亲眼看了这个男人是如何俊美,强大,博识,聚万千光芒于一身。
师尊授我修行法门,授我天文地理,闲暇时为我讲述最多的便是盘宇先祖们的浩瀚史诗,唯有此时师尊素来冰寒的眼里才会有光,火热的光。
师尊爱着盘宇。
可那时谁都能看出,盘宇的仙道已走到了末途。
几乎所有仙人都在坐吃等死,由是世道也更加糜烂混乱。欲望膨胀,最令人作呕的恶心事都在漠然与麻木中成了司空见惯。
如今想想,盘宇人对待育界炉鼎时近乎癫狂的残忍性,约莫是在这个黑暗时期奠定下来的。
至于那位新任尊主,则自始至终站于最高处,享受着这一切。我很厌恶他,师尊亦是。
所以师尊闭关千年,创了育界,创了育界的炉鼎生灵,他想要为黑暗带来希望。
有了希望之后,盘宇很快变了个模样。
原本一潭死水般的仙界,很快便展现出一种复燃的狂热风气来。
他们将师尊供奉成神,各门派都开始研制最高效地使用炉鼎的法门。再也无人潜心修行悟道,每日都有成千上万的仙人来拜访师尊,只为了看一眼育界的进程。
有时我躲在里间,听他们兴奋地议论如何玩弄育界炉鼎,常常说到若论炉鼎,还是双修炉鼎最好用;
说到要用金链子将美人吊起来,看炉鼎挣扎哭泣再死去的模样;
说到丑的便蒙脸绑腿,早些用废扔了,美的却要仔细着些,互相换着用……
伴随着尖利癫狂的大笑,有人甚至会淌下口水,像野兽,唯有擦去的动作优雅。
我看得毛骨悚然,浑身僵硬。
希望并未带来光明,反而加剧了黑暗。
有时我陪着师尊巡查育界,恍惚地看着育界生灵清心问道的模样,一时竟觉得自己早已身在炼狱魔界,而这个新生的炉鼎小世界才是仙境桃源。
或许师尊也是同样想法,因为他渐渐开始后悔。
他从未明言,可我从他阴暗的脸色中,从他孤寂的太息中,从他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看出了那份悔意。
终有一日,师尊双手插在披散的长发之间,颓然自言自语:“这不是我要护的盘宇……这不是,不是。”
创造育界耗竭了师尊的生机,盘宇人的堕落更是榨干了他的心血。师尊临终前眼睛张得很大,紧握着我的手,唤我辛童子,要我替他毁了育界牢笼。
“盘宇真仙,”师尊惨白消瘦的脸颊依然依稀可见昔日俊美,“宁可死……死绝!也不可堕魔至此……!”
师尊走的那年,我不过六千余岁。按盘宇仙龄计,并不算年长。
倘若抛去闭关时无知无觉的年岁,以凡人概念来论,约莫是二十上下。
我应下了师尊遗愿,可我依旧懵懂无知。师尊性冷,并未教我除了修行与知识以外的东西。
或许也不该说师尊性冷,这个时代的盘宇仙人早淡化了悲喜情绪。比起那些狰狞贪欲的面孔,师尊的寡言冰冷,反教我颇为心安。
后来,在师尊不在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推演计算。但育界本就作为一个低等世界被创造出来,我实在找不出它能抗衡盘宇界的转机在何处。
也曾经设想过自己亲身进入育界,可育界自有一方规则,倘若盘宇神魂亲口说出世界秘辛,将会触发天雷雷劫,也会被盘宇界察觉。
最后,我于日复一日的无计可施中,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没有转机,我便造一个转机出来。
我要模仿师尊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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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主,他快撑不住了。”
阴暗的行刑室深处传来惶恐的声音,伴随着锁链的叮当作响。
“怎么?”
尊主一身白衣干干净净,坐在一旁吃着果子,“不过是小小摄魂之术,还能死了人吗。”
“他……他抗拒得厉害,神智快崩溃了。”
掌刑的盘宇仙往身后看。摄魂术分明已经停下来了,可刑架上那人仍在不停地抽搐干呕,呛咳不止。
尹尝辛长发湿透,弓着身子,口鼻间都是血。他抬起涣散长眸,口中断断续续念着什么。
掌刑人终是不忍,吞了口水道:“毕竟是不仁道尊唯一的弟子,尊主您看,是否要……留些情。”
尊主摆了摆手:“一介叛徒罢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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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造一个孩子,将他投入育界。
这孩子将有无限的玲珑智慧与逆天的修行资质,将被精细地培育成一把刺破牢笼的剑锋,他将替我和不仁师尊完成这个壮举。
如今回思,我那时是如此的天真愚昧,且带着盘宇仙人固有的自以为是与目空一切。
我自幼看着师尊创世,便觉得凭一个人力挽狂澜是完全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