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按魔君的意思,本欲今晚就出发的。还是鲁奎夫看君上状态不好,软硬皆施地要留他在金桂宫休息一晚,蔺负青才无奈应下,干脆就和方知渊两人直接占了这间屋子。
直到夜色降临,方知渊自那句话后一直沉默着。
蔺负青正抬手关了窗,余光瞄着那无声的背影就有点儿发虚,又有点儿心疼后悔,心说是不是又把他这小祖宗惹难过了……
其实在他心里最深处,总是还想把知渊当初遇时分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来疼惜的。
蔺负青抿了抿唇,悄然自后面凑近了,双手贴上方知渊的腰际,低声道:“刚刚是我失言。”
“我只是想叫你不必多加担心……”白皙指节灵巧地勾抹一下,腰带松开,“时辰不早了,知渊,抱着我睡吧。”
方知渊背脊的肌肉明显又僵了,蔺负青趁他欲言又止,温柔将他外衣褪下:“来,给我看看有没有添新伤。”
“……”
方知渊转过身来,眸子深处似乎沉着蠢蠢欲动的火浆。
他拇指碰了碰蔺负青的眼角,谨慎而克制,就像触摸一碰就碎的珍宝。
他嗓子有点发干:“师哥,你……白日里你问我是何时……那你又……”
蔺负青正小心地欲去摸那人肩处一道淡淡伤疤,不料那撩人的低嗓突然在耳畔响起来。
说实话他心里着实麻了一下,阔别四个月的爱人近乎霸道的气息笼罩下,简直激得人尾骨发痒。
可方知渊话说得断断续续,蔺负青也只能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回他个:“?”
方知渊目光游移,艰难地:“你……”
那两片薄唇打开又闭上,“……”
蔺负青更加疑惑:“我?”
他口上问着,暗自忙把记忆往回倒,寻思着自己白日里到底问过些什么,还是跟时间有关的……
“啧,就是那……唉!”方知渊猛然转过头去,焦躁地以手掌掩面,触碰到的脸上皮肤都是烧烫的……
他就是……就是想问——问不出口!
蔺负青忍着笑:“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事,师哥就当我是一时疯了……”
方知渊颓然放弃,拽着蔺负青上了床,吹熄了灯烛火,把他往里头塞了塞,“睡觉。”
蔺负青忽然道:“所以你莫非是想问我,我又是何时对你动心的?”
“——!?”方知渊猛地呛了口气,狼狈地趴在床头咳得昏天黑地,直咳到从脖颈到眼角都是薄红的。
这次蔺负青一点儿都不同情他,反而以一种天崩地裂无法置信的神情,无限痛心地捶床谴责道:
“好你个方知渊……!我从小就说喜欢你不知多少次,你是有多没心没肺,才能问出这种问题来?”
方知渊恼羞成怒,道:“你明明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说喜……说那种话了!”
蔺负青讶然道:“我的确从十几岁就开始喜欢你呀。”
方知渊狠狠剐他一眼,哼道:“胡说。”
蔺负青愕然:“……”
不是,我怎么就胡说了??
你那么个信誓旦旦的肯定语气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蔺负青那眼神显得太受伤太冤枉,方知渊把头往下一埋,自嘲道:“我……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可能……”
蔺负青定定地盯着眼前人,认真道:“可我那时候也什么都不缺呀。”
方知渊哑口无声,震惊地望着他。
这话说的。
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第162章少年不识情滋味
红莲渊,雪骨城。
柴左护座今儿心情好,给自己上了半面妆,手里把玩着烟枪坐在城头。
这里视野开阔,他能看见不远处乌泱泱的人群。
两个俊秀漂亮的小男孩儿在背后为他揉肩,一个口中软声甜语:“主人,话已经按您的吩咐传下去啦。”
另一个好奇道:“可是主人,在城外再建外城这种事,真的能行吗?”
柴娥笑吟吟地摸了一把美少年的脸蛋儿,道:“你们就等着瞧呗?”
那少年便撒娇地哼道:“主人好坏!”
柴娥抽了一口烟:“重要的不是以后,是今天啊。”
……
不出意料,城外的骚动来得很快。
“什么?”有男人惶然地道,“这,这……这,你们不能这样啊!这不是让我们送死吗?”
“不用怕,若有盘宇人来袭,内城定会保你们安全的!”
那个站在人群前方挥着双手,正努力安抚散修们的布衣少年正是沈小江,“再说,大家想想啊,如今盘宇人在咱们头顶,其实内城和外城都是离敌人一样近的,怎么能说叫大家送死呢?”
有女人抱着孩子,怯怯地恳求:“求求您行行好,让我们进城吧……我们、我们什么活儿都能干。”
她身旁又挤出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修,含泪道:“对对,我什么都愿意做的……我、我还在六华洲给仙家做过婢子……”
她故意低头扭腰,楚楚可怜地露出半片酥胸,“小兄弟,你可怜可怜姐姐,好吗?”
沈小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连连道:“不用不用,你们首先照顾好自己便好了!君上仁慈,不会苛待大家的。”
可那抱着孩子的女人却不由分说地跺脚号哭起来:“造孽啊……!我们一家子为了来这鬼地方散尽了钱财,孩他爹又半途被盘宇人逮去了……现在你们这样无情,叫我们怎么活啊!”
这妇人一哭,就好像在人群中点起了火。那上千的散修哄然吵成一团,你说你的我哭我的,沸反盈天。
沈小江只觉得两耳中似乎有一万只鸭子在叫,他急道:“别吵了!大家别吵了!听我说——”
可他却被一个中年男子推了一把,那中年人红着眼角,举拳吼道:“大家伙儿们,咱不用求他们了!他们摆明了就是不想帮咱,还找这种道貌岸然的借口!”
沈小江踉跄着后退,一张脸气得青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解释,好像一点道理也不讲……
并不是所有散修都是这样的,至少有四成人听说可以留下受雪骨城的庇护后,就已经感激涕零地连连道谢了。
剩下的六成里,也有一半人在他口干舌燥地反复解释担保过多次之后,默默地跑去搬那修建外城的砖瓦。
可剩下的三成人却不依不饶,比其余七成人加起来还能吵闹。
沈小江想起今晨他自告奋勇地找上柴娥时,坚持说他也想为城里做些什么力所能及的。
可柴大哥却眯眼笑着拍他肩膀,告诉他要做好准备,最好带几个能打的修士下去,总会有人不讲道理的。
那时他还自告奋勇,说不用,说只要付出真心,他就一定能打动大家……
“你错了,小孩。那些人呐,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真心对他,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你。”
可柴娥悠然咋舌道,“他们只在乎自己,只在乎进城而已。当然,你趁机见识一下人心险恶也好。”
“——进城!进城!”
“我们要活路,让我们进城!!”
正如此刻,暴躁的火越烧越烈,不知从哪一刻失控了。人潮轰轰烈烈地往前涌动,呐喊推搡,一张张面孔染着疯狂。
沈小江根本抵不住,只好仓皇后退。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委屈,他想不通,怎的……怎的大师兄好心救人,如今却反像做错了事一样?
他眼前昏花,在剧烈摇晃的余光中,看见刚刚那个妇人的孩子摔倒在人群中,两三只属于不同人的大脚踩踏在他身上。
一截苍白细瘦的手臂求救似的挥了两下,很快淹没在人潮里,看不见了。而那位母亲还在前面尖叫着,推挤着,浑然不知身后的惨剧……
“君上这一招厉害啊……”
城头上,柴娥摇头晃脑,压着满腔怒火还强作笑意,咋舌道,“不服不行,瞧,把又蠢又没良心的狗都给筛出去了。”
身后一个修士扳着黑脸:“我说柴左护座,狗得罪你了?”
他嘴巴开合间牙齿变成锋利的獠牙,脑袋上的乱发也耸动两下,冒出一对黑色的狗耳朵来——这居然是位化了人形的妖修。
“嘿,对不住啊兄弟……别往心里去。”柴娥笑着把残酒往头上一淋,他狠狠拿手捋了一把湿润长发,让自己清醒几分。
然后瞪着眼比划着手指,跟那位前来的妖修道:“听着,老狗子你来得正好……你点一批人下去帮这小孩,带上长矛和刀剑。还有,记得千万千万忽悠好了咱那位小女帝,要是叫她看见这光景,外头这群人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
那妖修看着是个忠厚老实的,被叫“老狗子”也不生气,反而神情很低落,小声道:“还好君上不在这里,不然听了这些……多难受啊。”
……
城头上几句谈话间,下面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而那些污言秽语也早就成了更加不堪入耳的东西。
最开始煽动众人的中年男子甚至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什么慈仙,什么光风霁月的蔺小仙君,原来竟然是这么个烂人!我呸!”
更有人小声道:“当年说他护阴体,是不是假的啊?”
“哎,大家伙都听说六华洲方家那邪术的事儿了吧,我看蔺负青八成也是一样的!这城里啊,说不定就是有见不得人的事儿才不给外人进……啊!”
那中年男子正喊得吐沫横飞,冷不丁拳风刮过。嘭地一声,他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鼻血横飞,仰翻在人群里压倒了一片。
沈小江粗重地喘息,攥着拳,肩膀一抖一抖。
“滚……”他困兽般红着眼吼道,“都给我滚!雪骨城不收你们这种人渣,滚!!”
却不料有人指着他惊呼:“哎,这个小孩不是那谁吗?”
“谁?谁呀?”
“刚过去那届金桂试上,虚云外门的……”
人群有一瞬间的沉寂,下一刻就是更疯狂的骚动。那一张张的脸孔上多了憎恶与鄙夷的情绪:
“阴……阴体!?”
“他是阴体!呕,他刚刚还碰了老子的手……”
“雪骨城居然宁愿养着一群阴体,也不管我们的死活!”
沈小江浑身抖如筛糠,气血都在肺腑间翻滚着,忽然却听身后有整齐划一的破空声而来。紧接着锵锵两声,一对银铁长矛交叉着插在他眼前,隔开了他与疯狂的人群。
“柴左护座有令!不愿留于外城者,速速退走,不予追究。胆敢闯城者,打出去;辱及君上者,杀无赦!”
十余雪骨城卫拥在喘息未定的沈小江两侧,一人低声安抚他:“小孩,没吓坏吧。你看,对待这些无赖,讲理没用,还是得讲兵刃。”
沈小江深深埋着头,许久,轻点了一下脑袋。
兵刃的寒光照在那些面面相觑的散修脸上,人潮瑟瑟地冷却下来,恐惧终于压倒了大部分人心中的狂火。
然而或许是刚刚沈小江的善良退让,助长了少数人的嚣张气焰。
仍是那个中年男人,粗着脖子吼道:“怎么啊,你要动手啊?”
“你敢吗?告诉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中年人故意挺胸,“要是老子死这儿,明天全仙界都知道了,蔺负青就是个不把散修的命当命的伪君子!”
他知道的,反正这些大势力嘛,总归在意面子名声,这儿那么多人呢,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可能真的杀一个弱小散修?
沈小江屏住呼吸,怒火在一瞬间冲垮了脑中那根弦。
他拔出了身旁那位城卫的腰刀,像头小猎豹似的冲了出去。
“哎小孩!你回……”
刀光在厚重的云穹下闪起森然寒意,一线冷光穿过熙攘人潮,也穿透了仍在聒噪的中年人的身子,从背后破穿肚腹,血喷了周围人满身。
“!”沈小江猛地站住,他手心里都是汗,紧握的刀上却没有沾血。
那刀光自天外而来。
动手的不是他,有人比他更快。
“啊——!!”
直到此时,中年男人的惨叫才在人群中响彻。
“动手啦,杀人啦,杀——”他涕泗横流,捂着肚子翻滚,勉力睁眼想去看伤了自己的凶器,声音却滑稽地戛然而止。
他面前的阴渊黑岩上,插着一枝桂花断枝,入地三寸。
每一朵花瓣都还柔软,却溅上了几滴血。
下一刻,一股巨力砸在中年人的脸上。
又是砰然一声巨响,他脑袋几乎被人硬生生踩得嵌进地表里,青肿的口鼻间汹涌地流着血,咕噜着连声音都发不出,“呜、呜——”
透过肿胀的眼皮,他看见一个玄黑甲袍的高挑仙君单足踩在他的脸上,那仙君垂下脸来,锐眸寒眉,戾气逼人地咬字道:“看清楚了,杀你的人,和蔺魔君无关,是我。”
沈小江喜道:“二师兄!……啊,大师兄也回来了!”
蔺负青远远站在后头,他也不生气不难过,只是半无奈半宠溺地拢着衣袍瞧着方知渊,闻声抬头冲沈小江笑了笑,仍是不变的清雅温柔模样。
然而正在形势一转的这一刻,只听后方雪骨城门处一声爆破响,伴随着的似乎还有某位可怜狗妖被炸飞的哀鸣声。
鱼红棠红衣红裙,双手一刀一剑,浑身煞气腾腾地走近来。
她清脆的嗓音里压抑着暴戾杀意,压得几乎要无法控制地发抖,“谁敢在青儿哥哥的城前找死……”
“今天,要是不能把你们统统剁碎了扔进东琉海喂鱼,我也不必做什么屠神……!”
“……”
蔺负青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他斟酌两息,镇定地开口道:“小红糖,你不可以喂自己吃这么脏的东西。”
第163章少年不识情滋味
雪骨城外那些闹事的散修都被血光所慑,一时没人敢说话。城卫却整齐划一地半跪下来,长矛竖地,齐声道:“参见君上!恭迎君上回城!”
鱼红棠愣在那里,她好像现在才看到蔺负青,“青儿哥哥……”
蔺负青走上前,很自然地一把将小女孩搂进怀里,揉乱了她束起的长发,“这些天疯够了吗,还凶不凶我了?”
又转向沈小江道:“小江,这四个月辛苦你了。”
结果弄得少年满脸通红:“不不!不辛苦不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