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尝辛眼角笑弯了,似乎有些释然。
他道:“你是来与我了断的吗。”
蔺负青道:“错了。”
尹尝辛道:“你是来杀我的。”
蔺负青道:“不是。”
尹尝辛微微挺身,金丝勾扯着他的皮肉。道人苟延残喘地呼吸着,竟似乎有些焦躁。
他看着自己的大徒儿,用力道:“不对,你是来杀我的,杀了我。”
蔺负青却淡淡道:“不行,怎么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故意装着听不懂,然后继续往前走。
尹尝辛喘息不定,眼神一会儿凝实一会儿涣散,金丝链叮叮铛铛抖得厉害。
他眼睁睁见那白袍仙君已经离自己不过四五步之遥,连那刺眼的雪发都一根根清晰可见。
虚云道人突然挣扎抬头,嘶哑道:“尊主说的不错!!我是盘宇真仙,生是盘宇的人,死是盘宇的鬼——宁死不叛盘宇界!”
蔺负青站住了。
耳畔那回音不绝,传出很远。
许久之后,魔君伸出一只手。他勾住了已经在眼前的那金丝,认真地把头探过去:“虚云道人,你从小教我要做救世仙,还记得吗?”
尹尝辛平静道:“当然记得。我收你为徒……只是利用你,做我刺破这育界牢笼的剑刃罢了。”
蔺负青道:“那你可知道,你这一利用,差点害死我。”
尹尝辛道:“我早就知道。”
蔺负青叹了口气,又道:“虽然没死成,但是两辈子苦海挣扎,生不如死的滋味,也是很不好受的。这都怪你,你知不知道?”
道人合上眼眸,道:“动手吧。趁现在杀了我,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归宿。”
却没想到,蔺负青忽的垂眼笑了。
他如今虽整个人都是苍白的,笑起来却依旧那么好看,像是挟了一股苍莽的山间风,吹来天王老子也拘束不住的意气。
“你利用我那么多年,现在说想死就能死了,可我还得活着,那我也太……”
蔺负青无奈地摇头叹道,“师父,做人得讲道理,无赖成这样是不可以的。”
“是你教我要做救世仙。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蔺负青认真而平静地道:“所以,我当然是来救你的。”
“你……”
尹尝辛惊而睁眼。可还没等他说出什么,蔺负青就转身,正视着那白衫尊主,启唇道:
“我不怕你。”
“我也不怕世人。”
“我更不怕的是自己。”
他抬起手指,指尖有阴流闪烁,“无论我是什么,是人,是鬼,是仙,是精怪……”
燃烧修为后的经脉还处处是伤,每一寸运行,都带来像是要把未愈合的旧伤活生生撕裂开一般的剧痛。
蔺负青清瘦的脊梁如雪中白竹,他并指点上自己的眉心:
“是蔺负青,是苏雪生,哪怕只是一缕孤魂野鬼——那又如何。”
似乎有什么从他的双眼上脱落下去。浓黑的墨色中渐渐浮起了金色光点,然后晕染至整个瞳珠。
晨曦下,云端上。蔺负青白衣白袍,雪发金眸,眉眼清冷无双,淡淡道:“我总归知道我是什么人,行什么事。”
他忽然振袖抬手,五指“啪”地紧攥住了尹尝辛身躯上的金钩,径直拔了出来!
金眸潋滟,魔君冷静道:“尹尝辛,我来接你回家。”
第172章青丝化雪双金瞳
冰镜映出那道白发金眸身影的时刻,仙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不知是谁第一个腿软跌坐在地,颤声道:
“金……”
“金眸……”
“蔺负青是盘宇人!!”
“魔君是——雪骨城的城主是——”
“他当真是盘宇人!!”
云天之上,尊主似乎也没有料到蔺负青竟能这般坦然无畏,更料不到他竟表现得对尹尝辛毫无芥蒂一般,那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愕然。
蔺负青托着尹尝辛,用力将金钩拔出,皱着眉道:“说什么是盘宇界的人,我从此就把你关起来,看你还是什么人!”
鱼红棠:“……”
方知渊不忍直视地捂脸叹了口气。这不是河边儿捡的吧,是亲兄妹吧……
可他却又看着蔺负青白发如瀑的背影,从指缝里露出一声低笑来。
若换了旁人,哪怕是自己站在那个位置——就算不畏惧众口铄金,也会忧虑着仙界动荡、人心不稳,想方设法寻一个逃避的法子。
可蔺小仙君不管这些的。
他只会说,我自己的真正样貌,我怎么就不能看了?这不,还挺好看的么?
道人早就虚弱不堪,更是在被强行摄魂时受了大损,若不是尊主的术法甚至根本醒不过来。金钩离体的那一刻,他就直接晕在蔺负青身上了。
肩膀一沉,蔺负青往后踉跄两步才站稳。他轻喘,拖着师父就转身往回走。
尊主道:“慢着。”
蔺负青头也不回地道:“不必慢了,盘宇尊主,我们实在是没什么好聊的。”
“如今你该信了,你是尹尝辛的造物,当然也是盘宇人。”
尊主摇了摇头,摊开双手道:“可是看来,你还是执意要站在育界一侧,与这群炉鼎做同类了。”
“既然如此,也甚好。”
“我愿意和你,盘宇界愿意和育界,做一个有趣的交易。”
蔺负青笑了,他觉得自己是被这尊主蠢笑的:“我算什么人,能替这三界众生做主?”
尊主却笑道:“青儿,若是你不愿意做主,我可要寻其他人来替我做这个主了,这样行吗?”
“……”
蔺负青眸色沉了沉。
他冲不远处的九爪红龙招了招手:“小红糖,过来。”
鱼红棠应声自云外游来,蔺负青将尹尝辛放到红龙的脊背上,摸了摸那龙角:“乖,带师父先回雪骨城。”
红龙摇了摇头,咬住了蔺负青的衣袖,固执地把他往自己背上拖。
魔君叹口气,这回他没有坚持反对,任鱼红棠将自己推上脊背。
他拾掇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斜倚在红龙的颈甲处,扬声对那头的尊主道:“对不住,可我实在累了……你若是非要和我继续聊下去,那就这么聊吧。”
风动,敖昭缓缓来到了鱼红棠身边,一赤一金两条真龙并肩停于云上,背上则各自载着一人。
柴娥将雪骨城那些历经一场血战的诸修士们清点完毕,此刻也忍不住率众簇拥上前来。
在场的所有人,虽然没一个开口说什么,却都在盘宇尊主面前以身做出了一个护着蔺负青的姿态。
尊主垂下眼皮,将这些人扫视了一圈,终是将目光停在鱼红棠身上长出了一口气:
“也罢,事到如今,我好像不得不承认稍稍出了些许纰漏……竟让育界的生灵突破到了飞仙境。蔺魔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蔺负青淡淡道:“你们要完?”
尊主非但不怒,反而快意地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连连地摆手又摇头。
他身后有盘宇仙人忍不住上前开口,傲然昂首道:“荒唐!哼……我盘宇界仙人无人不是飞仙之境,尔等不过蚍蜉撼树,也敢夸此妄言!”
尊主笑声一收,眯着眼道:“蔺负青,你知道我们盘宇真仙,为何要费心费力地用这样一个躯壳进入育界么?”
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我等亲自降临育界时,无论是肉身修为还是神魂力量,都将受到此间天地规则的压制。吃力不讨好啊,是不是?”
蔺负青:“听尊主这样说,难道你们还有别的办法?接下来是想……威胁我?”
尊主挑起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拉长的“嗯”,“我等虽比不过不仁天纵奇才,能构建此一方天地规则——可破坏总比重新构建简单得多。”
“你来想想,倘若我们今日归去,再将你们这一方育界的天道击碎,彻底连通盘宇与育界……会怎样?”
蔺负青:“……”
他微微敛下眼睑,心里好笑:这还真是威胁上了。
……
此时此刻,仙界五洲的大地上,无数修士们正惶然地聚在冰镜前,面面相觑,彼此视线交错。
“这……”
他们的生死,亿万生灵的生死,正系在云端那位年轻的白袍仙君和来自天外深不可测的盘宇尊主的身上。
整个育界的存亡,正系在两个盘宇血统的仙人身上。
一粒火星足以烧穿原野,恐慌的情绪就是这样蔓延开来。
尊主行这一招,显然就是为着攻溃人心,那冰镜不仅传来云上的景象,连声音都无比清晰地传下来:“蔺魔君,你知道会怎样吗?”
“……”
那白发金眸的俊美仙君沉静无言。
“怎么不说话呢?那你知道,拆了篱笆的羊羔落在狼群里,会怎样吗?”
某处荒山野岭之地,旧识松书院的师生们草鞋布衫,如流浪者一般仗剑行走。直到冰镜也降临在他们面前。
颜余低声道:“太残忍了。”
陈芝道挑眉:“对育界?”
颜余怜悯地看向天空,眯起眼道:“对云上那个被迫独自担负育界生死的孩子。”
冰镜里,尊主笑了笑:“不说别的,凡俗界的凡人凡兽先将受不住盘宇界的浓郁灵气——他们会死。”
“接下来,我盘宇真仙以全盛实力与你们开战,大量弱小的育界修士也会死……”
仙界五洲的散修们都在屏息看着,脸色铁青,额上豆大的冷汗往下滴落。
不知哪个巷口,女孩儿抱着布裙荆钗的妇人,怯怯道:“娘亲,我怕。”
“你要知道,我盘宇并不愿意这样,这样会浪费太多的炉鼎。可是怪你们太能挣扎,也怪我们出了纰漏,竟叫那半血红龙飞升成仙了……”
“所以呢,这也是你们逼的我们,你们若是肯乖乖做炉鼎,本来不用死的。”
蔺负青又笑了一声。
下面终于有人慌了,乃至无措地道:“那蔺负青他、他怎么能这样啊!万一激怒了那尊主——”
这话一出,无数道目光刺向那个脱口而出的青年。
后者脸一白,满头是汗地道:“哦不不,我胡说八道,我就是吓昏头了我……我胡说八道。”
可他刚刚那句话已出口,就像一盆子暗乎乎的水泼进了众人心底,不仅收不回来,湿痕还更加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了。
沉默只持续了两三息,又有个半老妇人瑟瑟道:“唉,其实,其实——”
她缩着脖子,声音更小,“要是那个半血女龙飞升之前能多为咱们想想,或也不至于这样呢?”
“……”
静默诡异地在人群中扩散。
这回竟没人以目光来讨伐她了,反倒是一个老者愤愤地将拐杖一砸,脸孔憋红:“都是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自负冲动,害惨了我们平头百姓!”
“唉,在他们那些大能眼里,咱们这群引气筑基的小修士的命,也就和杂草儿一样吧。”
“你就看那蔺负青吧,上回多少散修流离失所,千里迢迢去雪骨城求援,结果呢?还不是赶走了事,还有不少被杀死在城门口呢!”
“——这不、不对吧。”这时候忽然有个女修扶着冰镜出声了,“当时分明——分明是说那些散修闹事呀,连雷穹仙首都出来为蔺小仙君作保了呢。”
这女子年轻又瘦弱,她紧张地挽着头发,“雪骨城一直在跟盘宇仙人浴血奋战,咱们、咱们不能这样空口污人的!”
可立刻就有个彪形大汉冲她吐唾沫星子:“呸!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浴血奋战?现在这不是战不过吗!”
“哦,你有本事,那你去把盘宇界成千上百的飞仙境给灭了啊?没本事还长了一张爱说教的嘴,”
那瘦弱女子被这么当头一阵骂,嗫嚅着低下头说不出话来了。眼看这形势就要失控,冰镜里却又传出尊主的声音——
“不过你们的确挣扎得很不错,如今,算你们给自己挣出了一条活路。”
顿时,四面落针可闻。
仙界里的争吵与慌乱自是不仅仅这一处。宗门世家内部尚还好些,一些没什么人管的散修小镇里甚至已经在恐慌的刺激下扭打起来了。
可冰镜里这句话一传出来,就好像把时空都拧停了似的。没人再乱动,没人再乱喊,都如临大敌地等着这场云上对谈的下一句话。
云空之上,尊主指了指蔺负青,不紧不慢地笑道:“很简单,每隔百年,你育界进贡一批炉鼎送入盘宇上界即可。数量也不必多,十万人……呵呵,不多吧?”
“……”
“至于除贡品外的其余炉鼎呢,可以继续在育界里活着。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交易,怎么样,蔺魔君,你觉得呢?”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蔺负青自始至终神色平静,无喜无怒。
这并不是因为他不觉得处境困难,只是因为他对尊主提出的“交易”早有预测。
这位尊主玩弄人心颇有一套手段,先是极尽所能地恫吓,弄得全仙界一片绝望之后,再忽的抛出一条看似的“活路”、“交易”,的确很容易将意志不坚定者的心理防线一举击垮。
只有如蔺负青等少数几个心思清明的,才能在一开始就看穿这些算计——至少,他们终于将这群一直视他们为牲畜的盘宇仙人,逼到了不得不使用算计来讨一个交易的地步了。
蔺负青沉静道:“我觉得不太好。”
“唉,不要乱说话。”尊主摇头而笑,指了指身下,“一整个仙界,可都在这看着你呢。”
雪骨城内,外门的阴体弟子也不安地围在冰镜之前。没人说话,却时不时有吞咽唾沫的干涩声音响起来。
忽然间,一道蓝衣身影分开人群,手一扬,一片施了隔音咒的黑布“哗”地盖住了冰镜!
荀明思温声道:“好了,都不看了。”
gu903();叶花果惊得跳起来:“三、三师兄,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