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渊垂了眼,双手已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却仍不忘冷笑着嘲一句:“一群蠢货……你们这下该满意了?”
“不是,不是,这……”
刚刚还展露笑容的那青年人脸色惨白如纸,唇角弧度扭曲地僵在脸上。
他额头冒着汗,一次次闭眼又睁开,好像落入了一个噩梦里,正乞求自己早些醒过来的孩童。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他所想象的不是这样……
难道不该是,几千万仙界生灵公平有序地抽签儿吗?或者不该是,将恶人蠢人先供出去做祭品吗?
而平凡如他,被选出的概率应该是小之又小才对啊。
青年彻底崩溃,抱头嘶吼着跪倒在地,“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啊!??”
“仙长!!”一对夫妻泪流满面地自人群中挤出来,丈夫砰地双膝跪地,就把额头往金笼上撞。
他泪流满面,几近癫狂道:“仙长!我们知错了,我们混账,我们糊涂,我在这给您磕头了!”
“您大恩大德救救我们吧,我们夫妻二人离家来此,孩子还在等爹娘回家啊……”
“至少……至少让我娘子出去,活一个也行啊!!”
……
只隔了一条街的不远处,被强行压走的穆晴雪失魂落魄地望着天穹上的金丝篓,如坠冰窟。
就在刚刚,金丝从她身侧穿过,却漏抓了她。
她分明看着原本还在自己下方的人们,活人们,被提到上空去了。
可她自己……
和押送着她的穆家人还在这里。
“放……放开我,”穆晴雪呢喃两声,忽然再次奋力挣扎起来,嘶哑道,“混账,放开我!!”
两位押她的客卿都沉了沉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安慰道:“小姐,回家吧,这里不安全。”
穆晴雪猛地抬起脸,不知何时眼眶已经满是泪水,唇瓣哆嗦着:“父亲他知道是吗,他知道会这样是吗!?”
遍体生寒,毛骨悚然,也不过如是。
这位素被称做雪凤凰的年轻仙子如今云鬓散乱,她浑身抖动着,贝齿咯咯碰撞,“为……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
两客卿叹息着移开目光,都不忍看这位小姐的纯粹与天真被击碎的这一刻。
“小姐……回家吧。”
“家主说了,熬过这一阵寒冷长夜,日子总会再亮起来的。”
……
尊主自始至终都冷眼带笑站在半空中,十指以玄妙的轨迹掐起法诀。
无数透明的符文自他指间蜂拥而出,以特定的轨迹落在金丝之上。
“挪移阵。”蔺负青瞳孔一颤,“他是要直接将这金笼提到盘宇仙界去!”
忽然,一声疯狂的喊叫在耳畔炸开。又一道身影冲向半空中的金笼,野兽一般狠狠地撞击在上面。
“公子——!”顾报恩双眼赤红如鬼,身体已经半妖化出獠牙、利爪与刺毛。他疯了似的又踢又打,可那处的金丝已经几乎要闭合起来,竟纹丝不动。
蔺负青不由得心中一沉,不敢置信道:“顾闻香也陷在里面?”
他这一回忆,才记起刚刚顾闻香的确站在散修中间。再向金笼内定睛一看,果真在哭叫的人群之中看到了熟悉的轮椅和身影。
然而,陷在盘宇尊主牢笼内的顾闻香,脸上却并未有什么慌张之色,与周围或奋力哭喊或绝望麻木的人们截然不同。
“报恩,不必慌。”他略眯了眯眼,抬手拍了拍金笼,“……你公子是什么人,我自会回去的。”
金桂宫宫门口更是形势焦灼,穆泓剑指蔺负青,目光却直逼向鲁奎夫,道:“尊首,您若执意上前,怕是要用蔺小仙君的性命来换了。”
蔺负青骂一声:“卑鄙东西。”抬袖五指一开,竟硬是忍着经脉的痛楚要召出仙器,却身形猛地一晃,捂唇呛咳不止!
穆泓冷笑道:“穆某一心热忱为这仙界,辱骂加身又何妨。蔺小仙君,你如今不是我的对手,你与我战,就如育界和盘宇界战——以卵击石而已。”
鲁奎夫又怒又痛,他顾忌着蔺负青受制,更是无法妄动。护着君上与穆泓过招间,勉强几斧远远地劈过去,却都被金丝挡下,无一伤痕。
……
“公子!!公子!!”
金丝篓前,唯有顾报恩还在拼命攻击着。
他从来最听顾闻香的命令,可此刻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一味的狂吼乱打,就连狼爪崩断出血也浑然不知。
砰!砰!砰……
在半血小狼的不断攻击下,金丝渐渐有了变化。
原本平滑的地方开始古怪地有了鼓动,好似有什么蠢蠢欲动。
顾闻香深深地皱起眉,眼角隐约荡着阴鸷的光,一点奇异的不安感涌上心头。
隔着金丝,他耐下性子哄道:“报恩,回去。我说了我没事,你不听公子话了?”
顾报恩拼命摇头,他只知道公子和自己被隔开了。暴动的灵气灌注在双爪之上,少年赤红着眼,再一次狠狠击落:“公子!公子出来,出来!!”
砰!砰……!
金笼表面咕嘟咕嘟地蠕动,且蠕动得越来越明显,肉眼都能看出不对劲。
蔺负青余光瞥到这里,本就寒冷的神色更紧,扬声道:“小狼,停下,到我这里来!”
顾闻香也终于耗尽了耐心,双手的手掌森然抵着金笼,劈头盖脸地就骂:
“笨东西,我叫你别在这里吵嚷,听不懂吗,聋了吗!?滚过去,跟着魔君,等我回……”
裂风声阻断了顾闻香未出口的话。
一切只在眨眼间,那金笼外皮毫无征兆地变幻,猛地自表面刺出十几条钢针粗细的锐刺!
哧啦——
血肉破穿。
那么近的距离,失去理智的顾报恩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提躲闪。
金刺从他胸膛前扎穿到背后,尖端还在滴答答往下滴着血,活生生将少年刺成了个刺猬。
“……”
顾闻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愣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顾报恩胸口刺着无数尖锐金丝,愕然喷着血向下倒。
狼少年的身躯倒在地上,激起一片扬尘。
“公……子……”
金丝立刻卷土重来,且织得更紧。顾闻香的视野前被密密麻麻地挡住,那血泊里的少年看不见了。
“小狼……”
蔺负青呼吸一窒。
他忽的心中发冷,抬眼往上望去——
连外面的几人皆被这惨景所震,更不要提那些陷在里面的散修们。
阳光渐渐被遮蔽,金丝篓内昏暗下来,更加可怖。有人惨叫大哭,有人吓晕过去,黑暗中只有最后一线光芒在一双双无望的脸庞上摇晃。
……此刻,唯有方知渊以长刀与阴阳灵流撑住的最后一点缝隙,还没有完全闭合。
然而就如顾报恩那时一样,金丝篓的表面如有生命地蠕动了起来,随时就要刺出夺人性命的尖刺。
方知渊自然看到了刚刚的那一幕,他牙关一紧,冰凉的危机感爬上了后背,冻住了骨。
——怎么办?
如果他躲,牢笼就要合上;如果他不躲,那就是万刺穿身的下场!
“知渊!”遮在眼前的都是血光,蔺负青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这样不行,你回来,先回来——”
电光石火之间,方知渊回了头。
刀刃上激起的劲气荡开一缕碎发,他的眼瞳漆黑、深邃,冷硬的渐渐化成柔软。
好像是久违了的临海在深夜里吹起波浪,正无声地倒映着蔺负青的苍白身影,似诉千言万语。
刹那间魔君头晕目眩,他明白了什么,怔怔地哀声道:“不……不行。”
再没有一丝犹豫,方知渊脚下虚点,暗金刃锋奋力一旋,整个人在空中荡了半圈,径直落入金笼之内!
咣——
最后的缝隙擦着他的脊背闭合,牢笼彻底合拢!
下一刻,挪移法阵发动,金牢笼就像是被无形的钩子提起来了一般,以恐怖的速度倏然直升到云层之上去了。
“——方知渊!!!”
第180章诡机织算金丝篓
须臾后,穆泓站在了金桂宫正殿之内,与雷穹仙首相对。
盘宇尊主带了十万育界散修离去,此刻尘埃落定,而白凰家主与雷穹仙首之间也分了胜败。
穆泓双手被灵流凝成的绳索紧紧缚住,被迫半跪于残破的地砖上。雷穹斧正贴在穆家主的脖颈边。
穆泓那张脸却仍是冰冷无情的坚冰一般,他瞥了一眼随时都会斩断自己头颅的巨斧,低沉开口:“……尊首容禀。”
鲁奎夫道:“你还有什么好说。”
穆泓道:“顾家主落入盘宇尊主的金丝篓中,是故意为之。”
鲁奎夫面色微变。穆泓低垂着眉眼,语调冷静得令人森然:
“尊首请听穆泓细说解释,此事乃顾闻香一手计议,穆泓不过从旁协助而已。那顾闻香乾坤袋中预先放有一枚一品的挪移阵珠,只要启动阵珠,哪怕是在云端之上,也能送他回返。”
“而在这之前,他会给那十万炉鼎设下毒咒。一旦盘宇人以炉鼎修炼,毒素便会侵入其体内……!”
穆家主倏然抬眼,四周的空气便好似冷了几分。
四周无人,他的嗓音徐徐回荡。
“这十万炉鼎,不仅能为我三界换来百年宝贵时间,更是十万枚打入盘宇人体内的毒钉。盘宇人以强为尊,首先用上这十万炉鼎的必然也是最强的那一批仙人……”
“好个毒计。”字如冰,句如毒,饶是鲁奎夫也不禁齿冷,逼视着穆泓的双目似走激电,“你与顾闻香一手设计十万人去送死,难道还要鲁某人赞你一句做得好?”
穆泓猛地膝行上前两步,灼灼直视着鲁奎夫:“尊首!那十万人,穆泓也曾精挑细选,全是根骨平凡,碌碌无为的散修;能在穆某几句煽动下便来逼宫于您,也定是忘恩负义、人云亦云之辈!”
这白凰家主胸口起伏,他双手被紧束在身后无法动弹,脖颈却已在激动下挣出几道青筋:“若是重选献祭的炉鼎,仙界必然又乱一场。可如今叫提议走这条路的人自去送死,便没人能说什么——”
“这难道不是当下的最优选么,尊首!?”
“穆泓绝非育界叛徒,穆泓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这一方三界的延续罢了!”
鲁奎夫勃然大怒,将双斧往地上“咣”地一劈:“好个大公无私的穆家主!!害死十万散修,却留下你的女儿?”
穆泓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滞涩。可他闭了闭眼又睁开,仍是毫无动摇的冰冷模样:“……阿雪天资聪颖,心性正直,她值得活下去。尊首不也怜爱她,为她出手么?”
顿了顿,又冷冷道:“倘若小女无能,穆泓也不会有所偏私。”
“……”
鲁奎夫看他半晌,两人一站一跪,沉厚如山的视线撞上偏执如冰的视线。
几息后,沉寂被打破。
那高大的仙首嗤了一声:“放屁!”
“强者活,弱者死,求长生舍道义,割断七情只存贪欲……穆泓,你的所言所行,与那群自取灭亡的盘宇仙人又有甚么区别?”
穆泓的眉峰微抖,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愕然。
不知是为了素来在人前言行端正的仙首爆了粗,还是为了鲁奎夫的这句话。
鲁奎夫却背转过了身。
这么多年来挺直了腰板支撑着一整个仙道信仰的人,此刻的脊背竟显得有些佝偻,有些疲惫。
他以手加额,片刻后手掌又滑下来,摩挲着鬓角青色的胡茬,沉甸甸地叹息道:“穆家主,我鲁某人甚是看不惯你,可你既是为了仙界,雷穹仙首便没有理由降下责罚。”
穆泓喉结滚动,却无言以对。
鲁奎夫笑了两声,忽的仰起头来,自嘲道:“也罢,这仙界都已是这般混账德性,还要什么仙首。”
说罢,手掌一扯,解了外袍的大扣,那袭纹着金桂烈阳图腾的繁复华袍就倏然从主人的肩上滑落,呼地一声落在了金桂宫的地上。
穆泓神情更加复杂,叫了声:“尊首。”
鲁奎夫不回头,只将手掌一挥,“没有尊首啦,滚吧。莫待我这斧头取你狗命。”
穆泓沉默下来,感觉到背后的束缚松开了。
他揉了揉手腕,无言地叩首,给鲁奎夫行了一礼,站起来走出大殿的门去。
外头的群山轮廓连绵,云光渐渐西沉而去,是暖洋洋的。残花铺了一地,桂香未散,十分柔和地扑在鼻间。
正是这江山天下的温柔。
有人白袍清冷,立在这温柔中。
方才那金袍落地的声响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不知为何,穆泓心头无名火起。他直直地向着蔺负青走去,冷声道:
“蔺小仙君,穆某方才的话,你想必在外听得清楚了。穆某敬你良善勇毅,可是当下这困局,你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他还有更多难听的话未出口,其实穆家主真正想说的是:你固守你的侠义之道,苦思折腾十天,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还不是要拖着仙界送死去?
那便不是什么良善勇毅,而是愚蠢,是天真,是三界罪人。
并不必将这等嘲讽宣之于口,穆泓知道蔺负青聪慧玲珑,是听得懂的。
可是蔺负青无动于衷,似乎连转身施舍一个眼神都懒得。
gu903();他指尖掐着一朵自枝头凋零的桂花,安静地看着云端,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