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息,“所以,方知渊这个人是生是死其实都是无碍的……更别提现在祸星内的阴气损耗过多,育界又迟迟强攻不下,盘宇人已经放弃了直接灌注阴气的法子。我只怕知渊他自己接受不了。”
尹尝辛却皱起了眉头,沉吟两息,忽的道:“不对。”
蔺负青:“什么不对?”
尹尝辛皱起了眉毛:“既然生死都一样。我最初又为什么……会想杀他?”
蔺负青一怔,和师父大眼对小眼地愣了许久,心里生出些空落落的不安来。
也就是在此时,尹尝辛忽然脸色微微一变,留下一句:“外头不对,你在此等我。”
说罢长袖一振,不待蔺负青问出完整一句,身影已经消失在洞府之内。
……
尹尝辛回来的很快,神色罕见地阴沉下来,“是祸星亮了。”
蔺负青本就被弄的心慌,眼神变幻着坐都坐不下去。此刻听到祸星二字眉尖就不禁一抽,蓦地起身问道:“是什么意思?与知渊有关?”
尹尝辛静默一息,定定望着蔺负青开口道:“祸星每百年一亮,十八个时辰之后最盛,预示着阴盛阳衰之极。盘宇人若要炼制炉鼎,必然就是在那时。”
蔺负青抬起脸,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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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盘宇混沌的天空中出现了两道身影,和一团柔和的光亮。
在这个走向末路的荒凉天地间,已经有几百年没有这样微弱、持久又温柔的光亮了,或许是几千年。
蔺负青的手指从袖口探出一点,握着一杆翠色长杖。杖首被他系了三盏小巧的灯,每一盏只有人的掌心大小,灵流催开的烛火亮在里头,放着软绵绵的光。
蔺负青拨弄着自己扎的三盏小灯,又看了看天上,轻声道:“师父,你家盘宇这么黑,怎么也没人点灯呢。”
尹尝辛不悦地皱眉:“盘宇哪有人在意这些。你这般太易暴露。”
蔺负青笑道:“是你刚刚说祸星转盛时盘宇人都不出来,夜晚尤其没人,我才去见知渊的。阴渊那么黑,没灯怎么行?”
可话音未落,笑意就转瞬即逝。
蔺负青心下明白,如果师父所言不错,明日就是炼制炉鼎之时。没有想到这样快……
这就意味着,他想在那之前与方知渊说上两句话,只有这一个晚上的机会。
尹尝辛口上那么说着,却并没有再多加阻止。他引着蔺负青向盘宇界的阴渊行去,一路挥袖荡开袭来的阴阳气流。
蔺负青跟在他身后,双眸微微眯起,久违地享受了一次被师父妥帖护着的好滋味。他看着五尺清明上摇曳的灯光,故意玩笑道:“师父在育界呆久了,是不是也成了软弱贪光的小蝼蚁了?”
尹尝辛淡淡道:“你也不必戏弄我。见惯了光,的确觉得黑暗太丑陋。”
蔺负青想了想,忽的轻声道:“师父,你说若能在盘宇界点满了灯,会不会……”
“盘宇已经无可救药。”尹尝辛摇了摇头,垂下的眼神中三分冷七分悲,声音在风中被吹散,“这是师尊临终前说的。”
“那你为什么还放不下?”
“师尊虽那么说,可终究深爱盘宇。”
“……”蔺负青不再多言,心中多少有些酸。
毕竟魔君在某些时候占有欲堪比土匪头子,他家师父天天为了师父的师父甘心要死要活的,他不爽。
他又没来由地暗想:这个蔺不仁,师父的师尊,究竟是什么人物?
这么久了,魔君常常试图从巫渺的骨文、从盘宇人的神态话语,以及从师父的描述中拼凑出这个人的影子,却总是隐约地觉出一丝割裂感。
挥手造就育界那么多生灵用作炉鼎,该是冷血无情的;可对盘宇眷恋至此,付出至此,试图将炉鼎大计恩惠到每一个盘宇人头上,又像是赤诚慈柔至极。
这也就罢了,或许只是没有把育界生灵当活物来看。可在看了盘宇仙人对炉鼎的渴望后,态度转变得这样决绝……也是个奇人。
总归一句话,这位不仁道尊身上的矛盾太多,导致那一个个碎片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来。
天上赤星葳蕤而光,眼前阴渊的轮廓已然近了。蔺负青正走神,忽然身前尹尝辛猛地一顿,抬袖将蔺负青往身后一护!
……眼前的阴渊上空,立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白衣金眸,乌发束成单调的云鬓,却掩不住冰冷小脸上的稚嫩之色。正是在白日里声称要拿方知渊做炉鼎的,那个身份神秘的盘宇女孩子!
女孩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在尹尝辛身上一凝:“……辛童子?”
她樱唇一勾,冷淡道:“你这叛徒,竟也敢现身了。怎么,为了祭拜连命都不要了么?”
蔺负青吃了一惊,电光石火般一瞥尹尝辛。却正好听见后者面无表情说了一句:“你我,认识?”
“……什么?”
女孩明显一愣,继而睫毛帘子含怒一掀,指节微屈,眸子里酝酿着一场暗沉沉的风暴,“你在玩什么把戏?莫非是说,你是来阴渊偷炉鼎的?”
尹尝辛当即就要抬手,蔺负青一把将他塞后面去,低声急促道:“别动手,不能打起来!她叫人来就糟了。让我来。”
女孩脸色更加阴沉,蔺负青不慌不忙,含笑指着自己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盘宇女孩傲然嗤笑道:“你是哪里来的东西,我怎会认识你?你胆敢在阴气旺盛之夜靠近阴渊,就是心怀不轨之徒。”
蔺负青八风不动,只摇了摇头道:“我认识你。白日里,你想要祸星当炉鼎,对不对?”
女孩挑眉看他。
“我不是来抢炉鼎的,因为……”
魔君红唇柔软一弯,顿时眉眼生辉,他指着自己心口,“我就是祸星的道侣,我潜入盘宇界,是来见他的。”
此言一出,不仅那女孩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就连尹尝辛也大变了脸色!
谁能想到,育界魔君竟在这里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对着盘宇的敌人说了出来!?
蔺负青回头,对师父低声道:“没关系。”
过度的震惊之后,那女孩反而惊奇地笑了出来。
她双手环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蔺负青,好像看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好有趣,你——你就不怕我先把你捉去做了炉鼎?”
蔺负青将手腕往前一伸,坦荡道:“来,你捏我的脉。”
女孩儿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你好大胆子?”
主动将自己的命门递到异族死敌手下,是彻彻底底的疯子行径。蔺负青却丝毫不惧,反而温和一笑:“试试。”
女孩儿眼神阴鸷地盯着他,“想耍什么心计?在你我的修为差距面前,什么花招都无用。”
说着一把掐住魔君手腕,眉头却越皱越深,许久才憋出一句:“……你怎么这么弱?”
“试出来了吗?我的修为,我的经脉与丹田,还有我的神魂……”
蔺负青淡淡道,“我不知你是谁,但你是可以在盘宇众仙中率先挑拣炉鼎的身份,定为金枝玉叶。你不屑于来抓我这样一个弱小炉鼎使用,因为……会掉价。”
女孩儿冷笑一声,“可是盘宇的仙人很多,总有人要你。”
说话间,她手指间幻化出一把白鞘弯刀,刀光一闪,仙器已然杀气腾腾地横在蔺负青颈上!
第187章阴谋阴星阴魂魄
利刃横颈,蔺负青纹丝不动。
他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孩,眼眸往身后尹尝辛那边一瞥,温声道:“如果你要擒我,这个人会跟你拼命。”
“难道你要辛苦打斗一场,末了为他人做嫁衣裳?”
蔺负青轻声感叹,嗓音柔和,“太亏了……我看着你像是个聪明又高傲的,会做这种事?”
“……”
女孩儿眼眸暗了暗,瞧着更加阴冷。
却没有动那弯刀。
蔺负青当然知道她不会动手。如果她真有杀意,刚刚就会直接出手,而不是做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这等看着吓人却没有实质性意义的威胁。
他心下安定,神态更加轻松自若,歪了歪头含笑道:“啊,莫非是你担心,就我这样的……能妨碍到你盘宇界大业么?”
女孩嘲讽地弯起眉:“荒谬!以你这等体质,纵使没人杀你,再过上三五日,你也会因承受不住盘宇界浓郁的灵流经脉衰竭而死的。”
“那事情就简单了。你看,你自己又不需要我,又不想白白便宜了别家……而我又是个毫无威胁的将死之人。你为什么还要在我身上白费心力?”
“……”
女孩儿情绪复杂地板着脸不说话。心下隐约觉得他说的似乎挺有道理。
可她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便不甘地将那弯刀更往前递了递:“可我白白放了你,有何好处?”
蔺负青正色道:“你只是把刀放在我的脖子上,还并没有抓住我这个人,怎能叫放了我?你如今看着我走,叫不赔不赚。”
顿了顿,“不过……如果你愿意把刀收回去,和我们说些话,我就再送给你一个礼物。”
“和你们说些话?”
“不错,难道你不想知道辛童子为何不认识你了吗?”
“……”
女孩儿的面容还是阴鸷不改。然而片刻后,那把白鞘弯刀在她手指间消散了。
尹尝辛在后头看得脸色几次诡异变幻,这……他都做好了准备跟那女孩大打出手,怎么三言两语间,人家武器都收回去了?
蔺负青拂了拂衣袖,颔首道:“多谢你。来,我送你一盏灯。”
他将五尺清明上系着的三盏小灯中的一盏,解下来,递给了女孩儿。
“……你敢耍我!?”
蔺负青一只手提灯,另一只手指着尹尝辛,十分认真道:“他告诉我盘宇界没有灯,物以稀为贵。”
说着,魔君拉起女孩的手,将那盏小灯放在她的掌心,“好了。如今你是世上唯一一个有灯的盘宇仙人了。有了灯,黑暗中也能看清楚自己站在哪里,很好的。”
那小灯在暗夜中像一簇柔弱的火苗,映照着两人手指的一触即分。蔺负青看着女孩那张似愠怒又似愕然的脸,不禁心下轻叹:原来盘宇人的肌肤也是有体温的么。
怎地就活成了这样一个个冷冰冰的样子。
蔺负青再次指了指尹尝辛:“这个人是我的师父。他在育界被尊主所擒,受尽折磨,神魂被摧毁了许多。很多盘宇界的事,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女孩猛地转过头,更加惊愕地望向尹尝辛,那张冰雕似的脸孔这时才显出几分活人样子来:“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了?”
尹尝辛略略皱眉,问她:“我该记得什么?”
“……”
尹尝辛绕过蔺负青,他压着狭长金眸,沉声走向她:“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
女孩沉默许久,抬头看向天穹上的祸星。
“……我的祖太公爷爷,陨落在阴难之役。”
尹尝辛神色微动。
“每百年,祸星放光的日子,都是那些英魂的忌日。父亲说,曾经是有许多人记得祭拜的,后来,人越来越少了。”
女孩冷声道:“当年尊主一统盘宇时,曾经做出承诺,会善待牺牲在阴难之役中的大能的子女亲眷及其后裔。但是千年又千年,越来越多的英烈后代臣服于尊主,知道尊主其实不喜他们祭拜,也不再来了。”
“事到如今……还心中惦记着,偶尔会在祸星放光的日子里祭拜当年英魂的,也只有……”
女孩深深地看了尹尝辛一眼,她唇瓣欲开,似乎就要说出“只有我和你了”。
……却终究转过头去。几缕乌发擦过雪颊摇拂在风中,好似日暮的战场上最后一面残旗,竟有几分苍凉。
她冷然垂下眼,捏着手中小灯,自嘲地笑一声,“看来,只有我一个了。”
蔺负青忽然插嘴道:“这就不对了。”
女孩忍不住看过来,就见这位很是清俊貌美的育界炉鼎笑了笑,一手抚着尹尝辛的肩,诚恳道:“现在你告诉他了,他便知道了。那你们还是两个人。”
“……”
“育界人,”女孩儿面上无悲无喜,只是微微蹙着眉,“你和我想象的育界人很不一样。”
蔺负青道:“是啊,很多事情都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
女孩儿道:“我已经许久没有与活物说过这么多话。你要去见你的道侣吗,你救不了他,就当临死前告个别吧。”
蔺负青弯眉垂眸,没说什么,只道:“相逢有缘,我想再送你一个礼物。”
女孩这回不嘲讽了,问:“是什么?”
蔺负青道:“一个名字。我送你灯,你就叫阿灯吧。”
女孩似乎笑了一下,“不必了,盘宇界没有人会叫名字。”
蔺负青道:“随你。”
说罢他毫不设防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女孩望向阴渊:“我要去见知渊了。师父,你要不然……在此陪阿灯祭拜?”
尹尝辛沉默了一下,道:“夜长梦多,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
蔺负青点头,手中系着明灯的青杖在虚空中轻点,身子就如一片羽般翩然乘风而去,落入那黑魆魆的阴渊里了。
谁都没见着他转头就长松了一口气,淡然眨眨眼,一声庆幸的感慨淹没在风声里:
“……盘宇人真好骗,尤其是盘宇的小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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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宇界的阴渊,既没有雪骨城的明灯,也没有红莲渊的莲香。只有深水、黑石与偶尔散落的仙骨,暗沉沉的冷到透骨。
gu903();蔺负青一手拄着五尺清明,一手无意识地拢紧了白袍,循着记忆去找早些时候方知渊在的那片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