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水膜般透明的天空,众人看见了蔺负青雪白的身影,立在盘宇的黑红混沌之中。
当年阴祸天裂时为众生封天之人,也是今朝为接引受困者而开天之人。
有人急得跺脚,不禁喊道:“快回来啊!魔君身后不就是育界的通路吗,他怎么不回来啊!”
“蔺负青难道真是想接方知渊一起回来?可是那么多盘宇仙人拦着,他、他……他不可能过得去的啊?”
雪骨城楼上,一阵雷电闪光划过。鲁奎夫大踏罡步,自半空乘风而落。
柴紫蝠大惊,搓了一把双眼上前道:“老鲁!?您老人家怎么还跑过来了,六华洲呢?”
鲁奎夫面色铁青,答所非问:“君上当真未曾给雪骨城留过话,哪怕只言片语也未曾!?”
柴娥摇头,低声道:“的确没有。”
鲁奎夫脸色更差,发泄般地一拳落下,城楼上的仙骨白砖就被砸出一个坑。
他仰头看着天际,沙哑道:“怎会如此……就算有虚云道人遗下的那份功力在身,以君上当下的身体,也无法……”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全,可柴娥听懂了。
不错……只靠尹尝辛留下的阳气灵流,对于蔺负青这么个千疮百孔的躯体来说,是根本不够的。
他没有阳丹阳婴在身,阳气只会疯狂从体内流泻而出,最多一两个时辰就会耗竭一空。
然而,若要所有被困的育界修士安全撤离,少说也要花上整整一日一夜……
盘宇界内,复苏的盘宇仙人浩浩荡荡而来,自云端穿过乱流,竟似一场遮天蔽日的箭雨。
杀机四起时,每一个盘宇人就像是一杆白羽箭,携着阴森的呼啸声撕裂空气,转眼间已经要逼至眼前。
在他们眼中,魔君的身影是如此地微小,脆弱,不堪一击。于是盘宇仙人发出了第一声冰冷呼喝——
“关闭阵门,束手就擒,可饶尔一命。”
蔺负青浑然不理,眼尾残泪未干,却已沉稳地抬起了握紧五尺清明的手。
他运转那份尹尝辛最后赠予自己的力量,于是周身经脉越来越炽热明亮,直到“哧”的一声轻响,他的手腕脉门上烧起了白火!
鲁奎夫蓦地挺身,瞠目道:“君上!”
只见魔君脚下踏空一点,五尺清明横于身前,如一道彗星般迎着盘宇仙人们冲了出去。白焰拖出一道尾迹,照亮了盘宇的黑红天幕。
雪骨城楼上,一道红色倩影翩然落至,鱼红棠心焦难耐,扯着鲁奎夫的手臂逼问:“那是什么,青儿哥哥在干什么?为什么会烧起火来!?”
柴娥也转头看着他,却惊觉鲁奎夫的脸色竟微微有些泛白。
雷穹仙首双拳上经络暴起,虎目中流露出几分痛色,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君上如今,怕是无力平衡体内过盛的阳流……既然阴气过盛会反噬人体,阳气想来也是一个道理。”
“什……”鱼红棠窒息,脸上再无半丝血色。
薄如蝉翼的青翠剑锋自杖中出鞘,五尺清明终于撞上了盘宇仙人的兵刃。
尹尝辛临死前的馈赠,辅以自育界借来的阳气,加上魔君作为前世的渡劫之境,拥有着对于灵流超绝的掌控能力……
这一切奇迹的交叠,使得蔺负青竟然短暂地拥有了飞仙境巅峰的“修为”。
然而代价,则是他将自己燃成了一盏灯。
蔺负青整个人身上都带起了白火,炽焰焚身,烧成灰的皮肤开始悄然剥落。
鲜血自他唇角滴滑而下,却在彻底落入风中之前被烧成一片淡甜的血气。
阴气反噬到末路,是将人化作一具冰冻焦黑的骸骨。
可从未有人见过,阳气的反噬又是什么样。
直到如今,每一个盘宇人和育界人都看清楚了。阳气反噬的末途,便是像如今的魔君这样——被最滚烫的火焰焚烧成白色的粉末,灰飞烟灭而逝!
蔺负青的眸中一片清明,不见丝毫畏色。他腕子轻抖,青翠的剑刃巧妙地滑转,叮当一碰左侧盘宇人刺来的剑,又向右锵然弹开盘宇人落下的刀。
手中的剑出得趋近于无限快,他于每一个眨眼的瞬息都挑开几十把兵刃,于锋芒中穿行。
但他并不恋战,蔺负青的双眸自始至终凝望着远处那浮在空中,阴气腾腾的石岛。
知渊……他的知渊。
空间法阵是单向的,这就意味着倘若他要去到方知渊身边,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一步步地自这群盘宇仙人之中杀上去!
然而这又是极危险的,宛如千钧悬于一发的状态,魔君虽短暂地拥有了可与盘宇人一战的修为,可肉身仍不过是个半废的元婴之境。只要一个刹那的失误,他就会把命丢在这里。
蔺负青唇畔浮现一抹暗笑,他以谁都听不见的声音,沙哑地低低自语:“这才有点天下赌局的样子。”
知渊,一定要等等我。
某些盘宇仙人的脸色变了——当他们发现自己眼中扑火飞蛾并没有被烧死的时候。
那小小的柔弱的白蛾,竟裹着最为熊熊不灭的火焰,逆着神罚与天光,奋不顾死地向他们冲来!
但很快,便有一人冷声道:“不过是因为辛童子的传功罢了,他无有阳婴,经脉重损,撑不住多久。”
“不过是个自取灭亡的愚人,待那火焰熄灭之时,就是他身死之时,甚至不必我等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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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骨城内,无数魔修与虚云的阴体弟子们站在一起。沈小江怀里还安抚着一个哭出来的小女孩,却仰头死死盯着天际,眼眶早红了。
“大师兄……二师兄……”
少年不甘地念着,“宗主……”
……
西域,森罗石殿的弟子们齐齐登上高柱,焦虑又无措,却也只能为当初救过他们的魔君念诵着一首古老的祷词。
……
紫微阁的山海星辰台,离天最近的地方。姬纳双手紧攥着紫矅星盘,怔怔望着阵门失神。
他千般推演,算不出一线生机。
……
剑谷内,黄沙还在苍茫地吹荡。最深处的冷洞之中,两个负剑的男子相对而视。
轩辕意空荡荡的右袖在风中狂翻着,他跪坐在叶浮面前,哑声急切问道:“谷主,我们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
叶浮闭目沉默着,眉宇间一片压抑。
……
遍布着天涯海角的无数散修们都在仰头看着,所有人都不知不觉地心急如焚。
就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蔺负青那燃烧着白烟的身影,渐渐地看不清了。
而自那道阵法巨门内奔出来的人影,也变得越来越多……
这些人无一不是脸容惶惶,泪流满面,全是自那阴气纵横的绝境死地之中逃返回来的。
早有个急性子的雪骨修士冲上前,揪住逃返者的衣襟,怒吼道:“里面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说话啊!?”
被揪住的人抬起脸来,竟是涕泗横流,五官都挤在一起。反叫那上前质问者也愣了一愣。
那死里逃生的修士呜咽着哭出一声,浑身哆嗦着,绝望道:“里头阴气……阴气太过浓郁,已经要凝实了!”
“再这么下去,祸星怕是……会生生被化实的阴气刺穿五脏六腑而死啊!!”
第194章苍生燃灯思君归
话音未落,就见那雪骨魔修怒发冲冠,一拳揍在那人鼻梁骨上!
“那你们放他在里面,自个儿逃回来!?方仙君是为你们这群脓包才身陷囹圄,你们把他留在那里,自个儿逃回来!?”
“我……”那逃出来的修士羞愧欲绝,嗫嚅着说不出话。
转头回望,只见更多的人从天门上涌出,修为低微无法御剑凌空者便由修为高的扶持接应着,踉踉跄跄地回落大地。
不少人脚下一沾育界的土地就放声嚎啕出来,其中嘶哑悲恸,叫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听闻。
“有什么……”那修士转回头来,痛苦地喃喃,“有什么事,是我们还能做的吗……”
雪骨魔修阴沉沉地低脸,沉默了下来。
天穹上云烟滚滚,大地上尘土飞腾。
……
盘宇界上空,尊主的脸色已极为难看。
“愚昧……”
“生为祸星,竟然如此愚善。”
本以为是天衣无缝之策,谁料结界内无数到手的炉鼎,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逃窜而走。饶是盘宇尊主也肉疼得脸上肌肉抽动。
可如今他全副精神都用于牵引阴脉与祸星两股阴流,就算有心做些什么也是分身乏力,一时居然落入了无计可施的境地。
这倒也是盘宇仙人的冷漠本性咎由自取,倘若尊主不布施这样一个水泄不通的结界,此刻大可有其他盘宇仙人受令来替尊主杀死祸星;然而以盘宇诸仙的心性,若无结界隔断,炉鼎又注定会在刚被运送到盘宇界时便被哄抢一光,这便成了无解之死局。
也正因如此,在盘宇尊主的眼中,当下发生的事情是简直无法理喻的。
为何会有人舍生忘死地去救一群废物?这样的一群废物,生来就是被践踏的草芥之命,救下来又有何用?
是会为你立碑,还是会为你烧纸?
人死万事空,身后事又有何意义?
尊主神色阴晴不定,十指微微变幻,阴气注入的速度便更快了些。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方知渊,叹道:“祸星,你清醒看一看罢,那些你舍身去救的人,正把你抛在死地,弃你而去呢。他们都走啦。”
阴气于祸星身周聚拢着,不断有细碎冰粒结在虚空中,落在地上竟带了黑色——这是阴气过浓时开始凝实的征兆。
方知渊以长刀撑着自己,牙关碰撞着,冷汗自鼻尖滴落。
眼前是层层漆黑与冰霜的风暴,他眯着眼,努力去看外面的情形。
都在走么……
若真能都走了倒好。
也不知自己究竟还能撑多久,这情形比他想的要吃力,怕是坚持不住一日。
师哥呢,蔺负青如今又怎么样了?若说有什么遗憾,便是他身在这里,见不到师哥最后一面。
头顶上尊主的声音若远若近:“你看看那些抱头鼠窜的人……他们当真就一星半点的阴气也受不住么?却没有人敢过来为你分担哪怕一点,不可悲么?”
他师哥启阵时将有多美啊,纯白的长发与衣袍都融进光里,只是不知疼不疼。怕是要很疼的……
那有没有人陪他,有没有人送他?师父可在他身边么?育界的人应当能看见,有多少人会真心实意地送他?
可笑,若是蔺魔君知道自己死前满心想的居然是这等事,怕又要无奈地笑骂他一句。
方知渊突然很想见蔺负青一面。昨夜相见被结界所阻,甚至没能有一个拥抱。他上次抱蔺负青是何时呢,怎么已经记不清了……
“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难道你真当自己可以无限地承接阴气?你很快就将死啦……死前放跑几个狼心狗肺的人渣,有什么用?”
握刀的手背已被寒意腐蚀得焦黑,阴气渗入五脏六腑,心脏内开始传来剧痛。
那颗跳动的脏器早已经被阴气灌满,如今却好似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冰冷细刺从里面生出来。
方知渊眼神发狠地忍着,泛白的唇却不住颤抖,这样下去,他自己怕是真的很快就要……被凝实的阴气给刺烂了。
明知道,哪怕稍微将对阴流的吸引放松一点点,叫阴气的浓度淡开少许,他也能舒服上许多。
但是他更清楚的是,在这样令人崩溃的剧痛下,一旦心头的那股气儿松了,人退了一步,就会不由得再退第二第三步,那就完了。
他就索性一寸也不退。
尊主摇了摇头,见自己的话语不入祸星之耳,又道:“愚昧。”
此刻尊主心里所想,和其他盘宇人面对魔君时竟是不约而合——
方知渊这样死耗着根本坚持不了多久,静待他自取灭亡,或许才是稳妥之策。
……就好似要印证上古仙神无情大道的正确,僵局只延续了不到一刻,便陡生了异变。
哧啦——
伴随着毛骨悚然的裂肉声,一根漆黑的冰刺,鲜血淋漓地从祸星的胸口破体而出!
“——啊……!!”方知渊瞳仁剧烈收缩,鲜血喷喉呛出,堵住了未出口的惨叫。
他崩溃地摇着头将颈子后仰,浑身青筋都炸了起来,几欲晕厥却又不得解脱。每一次身体本能的抽抖,却又带得冰刺在那脏器上反复磨蹭、穿刺……
若是普通修士,在这样浓度的阴气下早就尸骨无存。是他体质特异,才能做下此等逆天之举,却也遭着寻常人绝不会遭受的折磨。
很快,更多细长的阴刺自脏腑内破出来。方知渊死死地忍着,眼眸很快便涣散开,他大口大口地抽搐着呕血,却已经几乎无法呼吸了。
牙齿咬破了唇舌,满口血腥也忍着。
他乃祸星之身,不会轻易死的。只要扛过去,只要熬过去……
石岛之上终于有修士透过盘飞的阴气黑旋勉强看到了这一惨象,发出惊恐的呼声:“方仙长!!仙长!!您、您……”
有不少人影向他奔来,有青年,有妇人,甚至有耄耋老翁,却都被浓郁的阴气所阻,根本无法靠近。
这些人一个个脸色白得像鬼,看着那个浑身血肉模糊的黑衣身影,脸上是如坠噩梦般的恐慌无助。
他们都是最平凡的小修士,谁见过这种架势?更不要提,受难者还是为了自己……
“这,这这!……您快停手吧,停手吧!”
“仙长,够了,您停手吧!!”
方知渊把眼一闭,用尽全身气力才含着血气挤出沙哑的一个字:“滚。”
不过是痛而已,不过是痛而已……
他能忍着。
那冲进来的人里也包含了那名叫杨堂的青年,他满脸都是泪,奋力地欲往阴气的中央挤去:“仙长!我们再怎么窝囊,也是个人啊,是有颗良心的啊!”
青年拍着自己的胸膛,红着眼嘶吼,“我们滚,我们就算滚了一辈子也不得安生!”
方知渊勉力将手一抬,顿时阴气化作一阵劲风,将这群人掀飞出去。
然后他反手握住身上冰刺,身子倚在煌阳上借力,开始咬牙将冰刺往外拔。
冷汗和鲜血,将身上打湿了一层又一层。
快逼近承受极限的时候,方知渊就想着蔺负青,他想着师哥前世落在盘宇人手里的那十八日,想着自己曾将枯骨般的魔君揽在怀里的感觉。
于是他便不再觉得身上的痛是痛。
尊主的声音,正是于这时候传入耳中。
“你不如再看看身下。”
方知渊本不搭理,那一字字却幽冷而带着讥讽,“祸星,你且看,是谁为你而来?”
……
蔺负青已经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白焰灼烧的痛楚。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方知渊。他看见他的星星被阴刺穿体,于是他便不再觉得身上的痛是痛。
眼前的盘宇仙人自四面八方杀至,魔君将手中翠剑在空中连点,盘宇界内的阴流被搅动起来,竟似挥毫洒墨。
盘宇仙人们色变,不禁踌躇难前。
蔺负青肌肤血肉寸寸成灰,金眸如似火淬,恨意燎天。狂风自雪色袖口掠过,手中长剑一往无前地刺出去。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拼的就是一个谁不怕死。而蔺负青知道盘宇人怕死,所以定然拼不过他。
叮铛——
gu903();一声脆响,星火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