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就极好。”
“诶?”
封月闲指间抚过长命缕垂下的那截彩线,臂间还能感受到铜镜凉凉的触感。
她眸光清亮,如金屑沉眸,红唇弯起浅浅的弧度,像盛了弯清甜溪水,又像蓄了醉人心扉的酒。
封月闲声音如羽毛轻挠心尖尖,笑意轻轻,裹着冷媚:
“再好不过了。”
主子绽开十二分颜色,即使伺候惯的饮雪也不由看愣了,耳朵如蚂蚁爬过,痒极了。
等她反应过来,早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待收拾齐全,到正殿同太子一同用膳,自家主子甚至破天荒的,主动给太子盛了碗白粥。
这是什么?
大过节的暂时和解?还是礼尚往来?
饮雪百思不得其解。
宋翩跹也有些惊讶,但很快接过。
她此时在思索布置问题,今日楚王必有动作,金明池一行再谨慎也不为过,一个失误,说不准任务直接失败了。
如今任务进行到百分之六十多,若是此时失败,就太可惜了。
宋翩跹吃着白粥小菜,思绪早就飞远了。
等一回神,封月闲的神色又淡下来了,好似先前给自己盛粥的不是她般。
女人真的很难懂。
宋翩跹内心轻叹,在一同上了车辇后,主动道:
“等等要见父皇,还有朝臣子民,想来少不得表现一番,以安他们的心。”
宋翩跹言语间暗示道,他们要做成琴瑟和鸣的样子,才好让大家满意。
不管私底下如何,面子功夫要做到。
封月闲端坐,如冰塑雪堆的冷美人,她瞥了太子一眼,悠悠道:
“既然太子殿下要求,那便如此罢。”
宋翩跹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车辇在宫门前与出宫仪仗汇聚,太子车辇只在皇帝的御辇后。
宫中没什么人同去,除了贤妃三皇子,便只有何婕妤母凭子贵,带上小公主随在后头。
倒是朝臣来了不少,俱是今日端午赐宴的大臣。
仪仗浩浩荡荡,两侧侍卫拱卫,沿途清道,威严肃穆。
已有不少平头百姓早早去了金明池逛园子,还有些远远缀在宫廷仪仗之后,喜笑颜开地跟着走。
御赐之宴在金明池的临水殿,是座三面环水的楼阁,背后是宝津楼,供宫中贵人暂歇,西侧是座拔地而起的彩楼。
临水殿设宴时,彩楼便有教坊司歌舞伎轻歌曼舞,乐声挟着水声传来,舞姬身姿曼妙,极为赏心悦目。
彩楼北侧连着个仙桥,桥那段是坐落金明池中心的一座宫殿,称水心五殿。原本水心五殿同他处,都是可给平民游玩设摊用的,但此次被太子下令禁了。
不光是水心五殿,连着离临水殿近的南岸都被清了人,皇家侍卫林立,目光炯然。游人只能从西门、东门入,在两岸并北岸观水戏。
水面上已摆开了架势,最气派的便是各色龙船。
待皇上站在临水殿前,望着下头气势磅礴的龙船,见两岸行人如织如梭,仕子佳人,小摊贩叫卖声不绝,一派太平盛世之景,当即开怀不已。
端午宴开宴后,水戏便也拉开序幕,竞渡、水秋千极为热闹精彩。
等到水傀儡,由艺人控制木偶在水上踢球、划船、跳舞、垂钓,那垂钓木偶竟钓上条银白小活鱼,引两岸竞相喝彩,水波都随着荡动开来。
宋翩跹面上笑着,心下却紧绷。
愈是热闹,气氛冲人脑,宋翩跹便越清醒。
身侧,封月闲与她并肩而立,声如细蚊送入她耳中:
“莫怕,我的人会配合你。”
宋翩跹心下感怀,她大概知道封月闲不想听她说那声“多谢”,便压在心底,只轻轻道:
“好。”
水上百戏后,便是重头戏,龙舟争渡。
龙船是各府上出的,并几家民间的,同台竞技,风格各不相同。
将军府的龙船粗犷豪迈,江南绸缎家的便系着五色彩绳,还有小童在船尾做杨妃春睡的戏面儿,文雅靡靡。
宋翩跹的目光落在封家的龙船上,但见上头的划手个个目露精光,心有所感。
待投标船在临水殿前停下,将系着红绸缎的标投入水中,供各船争夺,龙舟竞渡正式开始。
彩楼之上箫管和鸣,乐声激昂,更有鼓点阵阵,合着龙船桨击水之声,令人澎湃不已。
奏乐声,击水声,叫好声,响彻天空。
鼓声大起大落,似春雷滚滚,龙船排开雪般的水浪,竞相往临水殿这边而来,分不清哪个更迅疾,更让人血液躁动。
龙船愈发近了,近了。
鼓乐齐鸣,鼓点如骤雨,越来越紧,越来越密,在攀上顶峰的时刻,异变来袭!
一艘龙船上,十六划手撂开船桨,掀开船底取出刀来,脚猛一踏,那龙船沉下去,他们身子却腾飞起来,在水上连点借力,举刀刺向临水殿。
宋翩跹等的便是这刻!
她早令人在水中埋伏,此时数十凫水好手从临水殿的水下露面,就要扑将上去,却有人比他们更快——
封家的龙船在异变陡生的下刻也停了下来,划手一跃而起,龙船在有力的踩踏下发出哀鸣,他们后发却先至,将行刺杀之人尽数拦下。
十六对十六,狂刀对赤手空拳,封家人却能将杀手尽数压制!
两岸一阵慌乱,其他龙船也不敢再赛了,个个在水面上打起转来。
群臣无措,老皇帝被太监护在身后,脸色阴沉而慌乱: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宋翩跹紧盯水面战斗,身子孱弱纤薄,却站得比雪中松柏还稳,她沉稳道:
“不过是些许刺客作乱——来人,护送父皇去宝津楼歇息。”
贤妃目光一闪,跟在皇帝身边走了。
宋翩跹眼尾扫到,却故作不知。
文官大多跟着皇上匆匆忙忙去了宝津楼,只留下太子党的,武将有功夫傍身,基本都留了下来。
不论是想立功,还是想在太子面前表现一番,他们都不好走。
封家一派聚在封月闲身边,封月闲面色却陡然沉凝下来。
宋翩跹让老皇帝去了宝津楼,若还有后手,定会指向她一人。
她这是用命做诱饵,引刺客出来。
老皇帝昏庸无用,值得她如此?
多想无益,封月闲抽出侍卫佩剑,上前一步,执剑挡在宋翩跹身前。
宋翩跹面前一暗,怔了怔。
女子的肩膀并不宽厚,身穿海棠红裙衫,执雪色长剑,便如青山屹立身前,秀美而凛冽。
宋翩跹心一暖。
那厢战斗快到尾声,十六刺客大半或死或擒,血染红金明池水面。
一波将平一波又起,投标船下窜出两个黑影,身形翩然如鬼魄,在空中带出残影,几步冲到临水殿前,近到能看清他们阴毒的蛇眼。
有武将上前迎战,却不耐他们的江湖手段和沾了毒的暗器,被打了个七零八落,霎时间让临水殿余留的朝臣人心惶惶,又有不少人溜去了宝津楼。
封月闲拔下发间蝴蝶银簪,看准黑影之一的身形,眸中厉光一闪,袍袖扬起,那银簪飞射而出,如银鱼破水,直直刺向黑影背脊。
黑影抽搐两息,死鱼一样坠向水面。
剩一黑影,狠狠将对手击到水面,看向封月闲,嘶哑道:
“你可有第二支银簪?”
封月闲眉眼蕴含薄怒,却仍牢牢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谁都没有宋翩跹重要。
那黑影仰天一笑,兔起鹘落间,捉起个小童,正是那画着京剧妆、满脸油彩的。
“素闻皇家仁善之名,你只要迎战,就能救他,你救是不救?”
封月闲不为所动,她目带冷色,薄唇轻启:
“不救。”
黑影笑容一滞。
“姓宋的,你不要良善之名了吗!”
不等宋翩跹出声,封月闲目光落在小童身上,道:
“能为皇家而死,是你毕生之幸。”
“……你!该死!”
宋翩跹在她背后发出一丝闷闷的笑意。
封月闲气定神闲地立着,做她的青山。
黑影一怒,将小童死死掷向临水殿的梁柱:
“没用的东西!那你就去死吧!”
封月闲眸光微动,目光随小童飞过的痕迹动。
有武将不忍,跃到空中,想要接住小童,临近却陡然被一柄匕首插入肋骨间,发出惨叫。
这力度,绝不是小童!
武将后知后觉地发现,带着剧痛坠向池面。
刺杀者终于露出真正的毒牙。
封月闲紧紧盯着那油彩小童——或者说侏儒更为合适。
侏儒身子极其灵活,在空中动作更为迅捷,将带血匕首直直掷向右侧缝隙,目标果然是她背后的宋翩跹。
封月闲上前两步举剑去挡,匕首撞到雪亮剑身,掉到地上,发出沉闷声。
封月闲心一松,却陡然又紧起来。
余光之中,侏儒顶着油彩露出诡笑,嘴一张,从口中吐出一只极小的箭来。
小箭速度极快,呼啸而来。
上一息还在殿外,这一息已近在眼前。
封月闲来不及思考,猛然掷出袖中匕首。
锵!
在宋翩跹眼前,空中金戈交鸣,火星子迸溅开来。
匕首和小箭如折翼之鸟,纷纷滚落在地。
刚刚有一瞬间,她真以为自己要任务失败,离开这个小世界了。
宋翩跹一阵恍然。
那厢小童手段尽出,被空出手的封家将合力擒住。
封月闲不敢离开她一步。
宋翩跹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
她蹲下来,将封月闲的匕首好生捡起,拿出锦帕细细擦拭。
这是封月闲很是喜爱的匕首,日日把玩的,不能脏了。
此前,自己还与她说要把玩一番,没想到第一次触到它是在这种时刻。
宋翩跹目光柔和,她指间微动,觉得背面有凹凸不平之感。
这是什么?
宋翩跹翻过一看。
只见匕身上镌刻两字——
青陆。
如有呼唤从极遥远之处传来,宋翩跹脑中嗡鸣,与之相和。
她轻喃:
“轻鹭……?”
第52章公主的小娇妻(20)
在剑拔弩张、杀气弥漫的时刻,封月闲却不会漏听宋翩跹一句轻语。
她海棠红裙衫前白光一片,身后是阴凉的临水殿,光影交界处镀在她裙衫之上,手中银剑与白日流金相映。
封月闲微微侧身,光影随之在她身上淌过,声音冷肃下透着柔和:
“嗯?”
封月闲极为自然地应下。
青陆……
宋翩跹握紧匕首的柄,目光定在那两个小篆上。
一息,两息。
她轻轻吸口气,将匕首翻转过去,不再看那两个字。
现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不过,宋翩跹仍将匕首握在手心,未还给封月闲。
宝津楼。
贤妃搀扶着皇帝,领着三皇子,在文臣拱卫下来到宝津楼前。
她心心念念着萱草传达的话,说是皇家少不得来宝津楼避一避,这里也会布置后手。
贤妃沉住气,抬眼一扫,却见宝津楼被御前侍卫并京军围了个严实,说是固若金汤也不为过。
贤妃心下一咯噔。
不过,京军之中的南军是楚王的人手,说不准是南军——
为首将领拱手道:
“皇上万福,臣北军统领谢佑,奉太子之名拱卫宝津楼。”
北军谢佑?封家的人,贤妃当即死了心,宝津楼四处开阔,在如此防守下,刺客是再也混不进来了。
老皇帝匆匆走了几步,气喘吁吁,带着人进了宝津楼后,才有心思夸一句:
“太子思虑周全。”
文臣们连连称是,在此时,没人会想不开唱反调。
一瞬间,殿内都是褒扬太子的溢美之词,合着外头隐隐传来的刀戈声,颇有几分诙谐。
贤妃将三皇子拥在膝下,目光落在桌案上的茶碗中。
首座自来是至尊之人才能坐,首座的茶碗,当是给皇家这对父子好生准备的。
贤妃手在袖下颤了几颤,到底没有当着数十双眼作恶的底气,转而道:
“方才一吓,倒有些口干,皇上身子可畅快,可要用些茶?”
老皇帝点头:“是有些。”
“奴才该死,竟要贤妃娘娘提点着差事。”大太监惶恐道,当即轻扇了自己一巴掌,拎起水壶给皇帝斟茶。
“无事。”
贤妃尽量维持着笑吟吟的面容,袖中收攥紧了拳,全身都紧绷着,压抑着眼中的期待。
在她注视下,皇上举杯要饮。
“皇上,听闻临水殿人手不够,臣有意遣三成人手相助太子。”谢佑拱手扬声,生生打断了皇帝的动作。
皇帝手下一顿,好似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的病秧子儿子还在前头受难。
“对,对,快去。”
谢佑目光在他手中的茶碗上停了停。
皇帝似乎也觉得良心过不去了,太子还在担惊受怕,生死未卜,他却有心思坐着饮茶了。
皇帝轻咳两声,放下茶碗。
谢佑这才道:
“谨遵圣命。”
贤妃揪紧了帕子,谢佑真不愧是封家走狗,真能坏事!
她心里暗骂,却忍不住惊惶失落,今日的局还是败了吗?这对父子不过苟延残喘,为何不腾个位置?
她从花信年华熬到现在,竭力去保养容颜,却还是不可挽回地衰败下去,皇上再不死,她就要在深宫熬干了——
在贤妃自怨自怜、几近失神下,一只小手伸向桌面,将皇上未饮的茶碗拿到手中。
宋端咧出笑来:
“父皇不饮,儿臣口干,便喝了。”
老皇帝对幼子还是颇为放纵宠溺的,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可这声,同时将贤妃惊醒。
她猛一睁眼,就见她的命根子端着毒水往嘴里送——
“啪!”
茶碗在地上摔出粉末,茶水迸溅开来。
所有人看向首座的贤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