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初哪里还敢动,僵硬着身子只当自己是他怀里的一个木偶人。
而后,她便听得安阳长公主清脆的声音先启:“三皇兄?”
她声音里满是惊讶,她指指宫门又看看徐胥野这抻拽斗篷手臂环圈的姿势,很是不解,话语间都是疑惑,“就要下钥了,皇兄不出宫了嘛?还是母后让你留宿?”
徐胥野将斗篷又拢得紧了些,这一下,就让安阳长公主辨出斗篷里的女人的身形。
这有些诡异了,她三皇兄一向对女人敬而远之,这将个女人搂紧进怀里,还细致的用斗篷遮好,甚至连头发丝都舍不得露出来……
真是太奇怪了。
“皇兄,你……”她声音陡然拔高,“你怎么抱着个女人?”
云雾初听着她的动静,无奈的闭了闭眼,看吧,安阳长公主嗓子亮心眼子也粗。
一般人,见到这种情况不都是匆忙躲闪,或者装聋作哑,只恨自己好奇心害死猫。
她就不,明白不了也要咋呼起来。
果不其然,那一班交替轮值的侍卫连佩刀都来不及挂,就匆忙赶出探勘情况。
云雾初感受到抵在自己头顶的下巴动了动,而后就是他阴沉的声音呵斥,他音量不大,却满是风雨欲来的压迫,“滚回去!”
这呵斥的是那群侍卫,安阳长公主吓的也一哆嗦。
她的侍女凑近她耳朵嘀咕几句,她退后几步,干巴巴的讪笑几声,“皇兄,原是我孤陋寡闻了,春花小宴你得了新嫂子我还不知道呢,那恭喜恭喜!”
“斗篷里面藏着的”,她努努嘴,脸上甚至还带着暧昧的笑意,“嘿嘿”了两声,“可是新嫂子?”
徐胥野只觉得太阳穴一蹦一蹦的疼,横凸的锁骨上几阵轻柔的泛痒不饶人,怀里的那人虽然身子四肢不动,但这眼睫毛却是忽闪个不停。
他将她的头往下又按了按,这人,就连眼睫毛都要招惹他,勾的他失了分寸,乱了心神。
“知道了还问。”他气不打一处来,都只是在气自己,“赶紧回宫,别在我眼前晃悠了。”
安阳长公主虽是怕她这三哥,但实在是好奇心胜过了一切,临走前,还不望扭头喊了声,“那皇兄多和嫂子温存温存。”
徐胥野险些拽下腰上别着的香囊去掷她。
他克制着,脖子上青筋都绷起来,他松开了放在她后背与头上的手,安阳长公主一走,他声音就不再复之前的平稳,再开口,多了几分暗哑。
“还不离我远点,人都走了。”
此时,甬道之上,便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云雾初慢慢挪着步子,一点点拉开与他的距离,又是行了一礼,恭敬的要命,她道:“情急之下,雾初得罪了。”
徐胥野将斗篷拢到自己身前,一只手揪住斗篷的两边,将自己的身体隐没在斗篷里,来遮住自身的尴尬,他慢慢调节着,“你可真是得嘴了。”
云雾初一瞬间就猜到了他话里的意思,面色又红了几分。
徐胥野慢慢地舒着气来缓解,他斜靠着城墙,借着墙壁上的壁烛,居高临下的将她微微抬起的脸看的一清二楚,面上带着一层子粉,这片粉里又带着羞红,本是清丽至极,但偏偏那柔软的唇瓣,红肿了几分,衬上那湿漉漉的眼,添了太多的妩媚气。
汴梁最为清高的春日白梨花染了桃花的艳色,又纯又欲。
徐胥野扣着斗篷的手猛的一紧,他心有余悸,幸亏,刚刚将她藏的严实,没让别人瞧见分毫这样的好颜色。
云雾初努力为自己辩解,“王爷,春花小宴事出有因,雾初实在不想进宫,才出此下策。”
徐胥野眼睛看着她腕子上的玉镯,垂着眼皮,只发出一声“呵。”
她再狡辩,“梨花园,我问王爷,想不想让我做皇后。王爷给的答复是,不想。雾初这般做了,您何必再这这样。”
她这话说的实在高明,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我按照你心里想的做了,你还无理取闹怪我作甚。
好端端的,受害者变成了一朵硕大的白莲花。
白莲花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面无表情的想了半晌,才转过弯来,“云雾初,你真是……伶牙俐齿”。
他又是心虚又是恼怒,“你给我时间回答了嘛?爷想回答的时候,你就扑腾一声跳湖了。”
云雾初面色不改,手却出了些汗,“无论如何,圣旨已下,王爷悔不得,雾初也悔不得。我终究是要嫁进雍亲王府,补了那雍亲王妃的位子。”
她蛮不讲理,振振有词,底气十足。
徐胥野深沉如夜色寂寥的眸子微不可察的闪烁一瞬,恍惚了一刻,又瞬间清明过来,眼底是只有他自己才可以窥探到的挣扎,“悔得了。怎么悔不了!”
云雾初锁眉怔怔的望他,不经意间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王爷可是要去求太后悔婚?”
徐胥野在心里叹气,若他主动悔婚,她日后再另嫁别人定然会压低身份,他哪里舍得,又哪里忍心。
他薄唇一抿,悠悠出声:“叫你父亲来毁婚,就说雍勤王手上血债太多,配不上他女儿。还可说,你被猪肉蒙了心,我那时救你,你一时感动,让你生出些喜欢我的假象。”
他一口气不停,批判自己来的得心应手,“猪油“这样的字眼用在自己身上也毫不犹豫,“左右不过是你不想进宫,闹这一出,就算毁了我与你的婚事,太后也不会再招你为后妃了。”
云雾初咬住下唇,袖间剥了一半的橙子被她捏到手心,她低头不吭声,只专注着剥着橙子皮。
徐胥野慢慢的站直身子,脑子里默默思考自己是不是哪一句话说重了。
他呐呐地道:“你嫁与我,会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
声音不自觉的放柔放轻,“你寻个清白人家,一辈子平平稳稳也是福气。”
云雾初还不出声,发丝从肩上倾斜,挡了她一半的侧脸,烛火下,她的鼻尖小巧精致。青葱般的手指努力的剥着厚硬的果皮,圆润的指尖微微泛红。
徐胥野略有些手足无措,就在他还琢磨措辞想要将自己的意思表达的更明确的时候,自然垂在腿边的手就被她牵起。
而后,她摊开他的手心,手心的纹路复杂曲折,纤秀的手指一曲,手心里被她塞上一个透凉的圆状的物件。
他低头一看,是她刚刚一直剥着的那个橙子。
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用手剥着橙子,鲜嫩的橙色果粒不间断的一块一块露着,果肉表面凹凸不平,橙子的果汁也渗出些许,流到了他的手心。
他完全不理解,手指一动不动,保持着她摆成的样子。
他听得她说,“两次”,她伸出两只手指,嘴角勾起,笑意并没有消减,似乎之前他的那些话语对她起不了任何的打击作用。
“梨花园一次,春花小宴席上一次,每次王爷都是剥了一半,就因为我搅局,没能吃上。我今个儿从太后寝殿里顺了一个出来。王爷尝尝。”
见他不动,又自顾自的说着,“王爷放心,我洗净了手才剥的。”
从她递出橙子的那一刻起,徐胥野指尖就开始细微的发着抖,他强硬的与自己的情绪做斗争,面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手指轻柔的将那橙子握好,将手背在了身后。
云雾初看见他的动作,面上仍然明媚,将这黑夜的寂寞都驱散不少,“王爷,今日此番种种,事出的确有因,但却不是您想的那样,纠结于一因果,无外乎是因为,雾初心慕您日久。”
“因为早就将一颗心挂在了王爷身上,所以不愿意进宫,不愿意做皇后。”
她一字一句,说得认真,神情带着一股珍视,满心满意。
徐胥野瞳孔剧烈瑟缩了一下,像是被兜头浇上了一通热水,热的全身舒畅,全身毛孔都尽然张开,而后,寒风又突然而至,身体存不住热,冷的手脚冰凉。
冷热交加,他回不过神,她竟然会喜欢自己,她怎么会喜欢自己,藏在心尖子上的人突然对自己诉说情谊的激动,冲刷着他已经筑成的堤坝的防线。
世间最美好,不过于两情相悦。
但理智又一遍遍耳提面命,若和她在一起,就是彻头彻尾的在害她。
世间最惨烈,无外乎两情相悦却无法厮守。
云雾初不知他心里的矛盾,继续说着:“碧池故意失足,是为了打消太后的念头,从您哪儿求了这个玉镯,也是为了在春花小宴告知众人,你我已有私情。雾初筹谋已久,是绝对不会允许毁婚的。”
“连您都算计上的一场婚事,怎么可以再悔了。”她自嘲笑笑。
她本以为自己言明心意的时候会支支吾吾,磕磕绊绊,却没呈想,如此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心慕日久”这样的字眼似乎已经在她心里说过千遍万遍。
那么熟稔,连着上辈子的念念不忘,一并付诸于这四个字。
的确是,心慕日久啊。
她说出来,反倒松了一口气,朝着徐胥野迈进一步,徐胥野皱着眉头,目光里全然是不敢相信,他与她拉开距离,她进他退,他的表情过于复杂,狭长的桃花眼眸不再盯着她看。
云雾初读不出来他面上的情绪,索性不再猜测,眼角眉梢间都是喜悦:“太后的圣旨都下来了,不然,您就从了吧。退婚、毁婚都过于麻烦了不是吗?这圣旨费了我好一番功夫。若你还不够喜欢我,那我就学着你喜欢的样子,努力成为你喜欢的人,日久生情,慢慢天长地久。”
云雾初手指交握在一起,话语间竟然带出了心里的想法。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点着了徐胥野,他突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脚而起,他开始剧烈抗拒起来,“什么从不从?云雾初,我帮你分析分析啊,你就是没见过别的好男人才会喜欢我!”
“我除了长的好,别的地方一无是处,”他伸出指头,替她数着,“陈将军家的幺子陈富,去年年初刚上了战场,毫不怯懦,将后备粮草安排的井井有条,为人正直。”
“王御使家的嫡子王术吾,才华横溢、文采卓然,一表人才。”
他已经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还有,忠勇侯的嫡次子徐广,年纪轻轻,已在朝为官,前途无量。”
云雾初云里雾里,“这是……”
徐胥野面无表情,“你就是没见过这汴梁诸多好男儿,才会在我这颗歪脖子树下摔跤。”
云雾初吞了吞口水,“我见的不少啊……”
他哪里还听得进去,猫儿一边“哈”人,一边警惕着想要伸出软乎乎的肉垫推开她硬要顺毛的手,“云丞相也真是的,姑娘都这么大了,该带出来相看相看岁数合宜的公子了,我与他同在朝为官,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我赶明儿带你去瞧瞧这些青年才俊,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他都急糊涂了,瞎说一通,“你看啊,雾初,我比你大五岁,你都可以叫我叔叔了,是不是年纪不合时宜?”
云雾初摇头,“五岁而已,算不上太多,叫不得叔叔的。”
“那我杀伐众多,晚上总有冤魂不散,你怕不怕?”
云雾初摇头,“神鬼之说,倒也有趣。”
徐胥野摊手,“那怎么办,虽然你喜欢我,但我对你没感觉。”
云雾初眨了眨眼睛,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她瓮声瓮气,“你有感觉的,我感觉到了。”
徐胥野干笑了一声,转身就走,几乎是落荒而逃,慌不择路的步伐混乱不堪。
他是第一次,觉得他可以这么离谱。
他可以说这么离谱的话,还要做这么离谱的事。
总之,太离谱了。
敌军黑云压境,尸身火海,万人齐葬,他都未有过丝毫害怕,今日,是真的怕了。
若只有他自己有情,一厢情愿,那他可以将这份感情死死的压下,身死魂破,都不会叫人知道。
但如今,她也有情。
她也爱他……
这个意识一旦形成,他便开始害怕了。他的心在咆哮:别爱他,谁都别爱他,尤其是,对他这么重要的人。
很害怕,萦绕在心尖的惧怕如影随形,他仿佛又回到了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一碗御赐的汤药,就要了她的命。
皇家杀人便是如此,若无用,若碍眼,便就可神不知鬼不觉除掉。还要冠冕堂皇的编一个缠绵病榻许久,没熬过去的名号。
他依稀还记得,那晚她还欢欢喜喜说要跟着儿子去享清福,突然就来了两个太监,只说,“母与子只可留一个。”
那有着最不堪身子的女人,眼泪仰头喝下那汤药,抱住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她口中不停吐着血,一遍遍说,“娘亲爱你啊,小野”。
他无能为力,束手无措,甚至连给她擦口血都做不到,他被小太监拦着不能上前,只有一个念头,她若不爱我,是不是就不会死。
以爱之名的威胁,他害怕。
这是骨子里的阴影,密密麻麻的朝他侵袭,无孔不入。
他仿佛又回到了最无能的那个时候,云雾初与母亲的面孔重合,都在对他说着,“我爱你啊,小野,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可以去死,为了你去死。”
他满身冷汗,赤足将屋子里的所有的烛台都点亮,烛火簇簇,屋子里也热起来。
他却怎么都捂不热自己的手足。
他一遍遍问自己,若云雾初真嫁了他,太后真的惧怕他到对他起了杀心,那云雾初会不会也因为他受到伤害。
这样的假设过于极端,但他不能去赌。
皇家,从来都是不容人的。
所以,她不能爱他啊。也不能嫁他。
院子里喧闹声起,该是昭成回来了。
徐胥野指尖还在发抖,他从地上撑起自己,看窗边探出的小脑袋,“王爷,你怎么不等我啊,我在宫门口等了您好久,还是云姑娘看到了,告诉了我一声,才知道您已经回来了。”
昭成见他脸色发白,额上冷汗不息,眼眶发红,连忙从门入去搀扶,“王爷,你怎么了?”
他忍不住小声嘀咕,“真被云姑娘弄哭了?”
徐胥野默了默,只问:“查查云雾顷这几日的行踪。”
昭成半晌没反应过来,“云雾顷?云小姐的弟弟?”
……
云雾初回到云府的时候,云凌带着云雾顷在大门口站着等了许久,一见她回来了,簇拥上前。
“乖女,这圣旨可是这么回事啊?!”云凌一只手提溜着那圣旨,嫌弃的只差扔在脚下剁两脚。
云雾初将那圣旨拿了过来,抱在怀里,脸上带了倦色,“今日太晚,明日女儿再跟爹爹说。”
今日风着实大,云雾初让燕泥去关窗,院子里的梨花落了满地,她心头一动,拿了盒子去院子里捡了些。
gu903();她心里并不如她面上平静,徐胥野最后离去的模样,让她心里不由的担忧,虽然有了圣旨,但终究是变数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