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死了就干净了。”
他突然开口。
女人魂飞魄散,想凑过去求他,又怕他厌恶。
“啊……奴擦干净了,奴真的不脏……”
他却笑了一声,不再言语,起身下车。
一时之间,那浓厚的血腥气也一并背他带了出去。
女人跪在车上,颤颤地朝他的背影看去,惊骇地发现,除了手腕上的那道鞭伤之外,他的背上竟也满是凌厉的鞭痕,力道之狠,甚至连衣料都被得打七零八碎,和血肉粘腻在一起,狰狞恐怖。
他受过刑。可是究竟是谁能令这个当街剜中领军内君将领眼睛的男人受刑呢。
“你的背……”
她脱口而出,然而才说了三个字,就已经后悔。
男人侧过身。
温暖的灯火照亮他的侧脸。安静的春夜雪为其做衬,却烘不出一丝一毫的松柏的高洁气质。
他是一个胫骨强劲的人,即便身着禅衣,也全然不显得单薄。只身站在楸槐荫天的铜驼御道上,鞭伤满身,任凭风灌衣袖猎猎作响。身后夹道林立的高门宅邸好像失了气度,蛰伏白日里的华贵,逐渐露出和他身上一样疮痍。
“江凌。”
“是。”
“不必去找梅幸林,把她带进来。”
“是。”
江凌抬头看向那个缩在角落里尤物,有些迟疑。
“带到……。”
“带到清谈居。”
***
河内张氏长子,名铎,字退寒,官拜中是书监。看似出身儒学士族门第,却崇法家的严刑厉则,平生最厌清谈。但又偏偏把自己的居室定名为“清谈”。后圈此地为府邸禁室,其宅奴婢虽不少,但五年之间,江凌从未见张铎准许任何一个女人踏入清谈居。
他好像不爱女人。
或者,他不喜欢男女之事。
至于为什么他要在年轻的时候,断绝这一人欲?
没有人敢问。
他一个人在前面走,亲自提着灯。
偌大的宅邸静悄悄,只有血腥气顺着风散入口鼻。
古老的楸木参天,遮住了一路的粉雪,地上干燥得很,赤足踩上去,每走一步都痛得入骨。她大气不敢出地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地看一眼身旁的江凌。脚上的铜铃铛摩挲地面,随着她时快时慢的步伐,偶尔发出几丝尖锐的嚣声。每每那那个时候,她就不敢再动,直到被江凌用剑柄推抵,才又被迫跌跌撞撞地往前面挪去。
张铎一直没有回头,走到居室门前,抬手将灯悬在檐下的一棵桐树上,而后推门跨了进去。不多时室内燃起了一盏孤独灯,映出他的影子。
江凌在桐树下立住,对她道:“进去吧。”
她瑟瑟地立在风口处,幽静的雪在她的头发上覆了白白的一层,随着她周身一连串的寒颤,撒盐般地抖了下来。
“我……一个人吗?”
“是,我们府上除了女郎(3)君,谁都不能进郎主的居室,犯禁要被打死。”
她听到“打死”二字,瞳孔缩了缩。
然而门是洞开着的,似是在等她。
室内很温暖,连地面都是温热的。
青色的帷帐层层叠叠,莲花陶案上拜着一尊观音像,像前供奉着一只梅,除此之外,室内寡素,再无一样陈设。他盘膝盖坐在陶案前,低着头,用一张白绢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身上的血衣还没有换下,被灯火一照,入眼淋漓。
她刚要走过去,暗处却响起一声狂妄的犬吠,她还没来得及分清声音在何处,一只白龙沙(4)就狂吠着朝她扑了过来。与此同时,她面庞前嗖地劈下一阵凌厉的鞭风,蛇皮鞭响亮地抽在犬身上。那只白龙沙惨叫着转过身,看见身后的执鞭人,却一下子失了神气,趴伏下身,一点一点往帷帐后面缩去。最后团在角落里,浑身发抖,鼻中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声。
“过来。”
他放下蛇皮鞭,从新拿起手边的白绢。
她却惊魂未定,怔怔地看着角落里的那一团白毛。
一时之间,她想不明白,面前这个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能让一只凶犬怕他到如此地步。
“它喜欢血的味道,再不过来,你就赏它了。”
“不要……”
她吓得朝后退了几步。
影子落到他面前,他也没有抬头。
“坐,等我把手擦干净。”
在车中她就被吓怕了,这会儿又被那白龙沙骇得六魄散了散魄,哪里敢胡乱地坐。拼命地拉扯着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勉强包裹住自己的下身,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席地坐下去。
尚未退寒的早春雪夜,角落里的犬时不时地发出两声凄厉的痛呜声。
孤灯前,两个同样衣衫单薄破碎的人,各自孤独地对坐着。
他静静地忍着周身的剧痛,认真地擦着手,连指甲的缝隙都不放过。她则直直地看他脚边的地面,期待着他开口,又怕他开口。
但他始终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外面的人说……公子从来不准旁人进居室。”
过了好久,她终于忍不住了,想试一试自己的生死。
他仍然没有抬头,只在鼻中“嗯。”了一声。
“那奴……”
“你,半人半鬼。”
她没有听懂,却还是被那话语里随意拿捏出的力道吓噤了声。
他把那被/干涸的血迹染得乱七八糟的绢帕丢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向她。
“会上药吗?”
“不会……啊,不不,会会……”
他挑眉笑了笑,“会的话,你就能活过今晚。你叫什么。”
“席……银。”
“席是姓氏?”
“不是……奴没有姓。”
“你既有兄长,如何无姓。”
她闻言,目光一暗。看了看自己满身的凌乱,又看向那双青红不堪的膝盖。
“奴的兄长是如松如玉之人,他的姓……奴不配。”
他听完这句话,突然仰面肆意地笑了几声,牵扯全身的鞭伤,将将凝结的血口子又崩裂开来,粘黏衣料,血肉模糊。
她忙撑起身子膝行过去,手足无措地看向他的背脊:“公子,你不要动啊……你……哪里有创药,奴去给你拿……”
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处暗柜。
“第二层,青玉瓶。”
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道:“奴先把公子的衣服挑开,伤口和衣裳黏在一起,就挑不开了。”
“不必,我自己来。你去把药拿来。”
“是。”
她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过去。
暗柜的第二层果然放着一排药瓶,然而青玉质地的有两个,其上似乎有名称的刻字。
席银不知道哪一个是他说的金疮药,只得把两只瓶子一并取出,小心地放到他的面前。
他扫了一眼那两只青玉瓶,不禁笑着摇头。
“为何两只一并取来。”
“奴不识字……”
他伸手拿起其中一只,递到她眼前。袖口后褪,露出血淋淋的伤。
“牵机。”
她闻言腿一软,忙接过他手中的瓶子往身后藏。
“奴真的不识字……奴……”
他直起身,“我让你活过今晚,你是不是不想?”
(1)佃客和奴婢都属于贱口。
(2)永和里是铜驼街侧的一个地名,达官贵人的宅院多在此处。
(3)下人对族中小姐的称呼。
(4)古代一种名犬的名字。
第3章春雪(二)
她捏着那只瓶子跌坐在他面前,背后的雪龙沙戒备起来,朝她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进退两难,她被迫抬头去看张铎。
他面目上闪过转瞬即逝的一丝戾气,旋即收敛。
反手一把扯掉了那件后背褴褛的禅衣,褪出手臂,露出胸膛。身上除了一看就是新伤的鞭痕之外,还隐约可见不少旧伤。
“席……银。”
“啊……在……在……”
他没有理会她的迟钝,理着褪下来的衣袖,言语之中好似带着一丝可惜。
“你若识得字,今夜到真可了结我性命。”说完面无表情地将衣袖交缠成团,又拿起另外一只青玉瓶递向她。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不敢去接。
“很容易,哪里开皮见肉,就往哪里撒。”
说着,不等她回神,他已经把那玉瓶放在了她面前的地上,直身低头咬住衣袖,侧身扶着凭几(1)趴下来,把那血肉模糊的背脊全部暴露在她面前。口中含糊地吐了一个:“来。”字。
角落里的犬吠了一声,惊得她抓起玉瓶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往他身旁躲。
裸露的皮肤冷不防贴在一起,他皱了皱眉,却没有吭声。
等了好久,背上终于传来了意料之中的剧痛,伴着一阵雪刀割肤般的寒意,逼出了他额头,脖颈,腰腹处的冷汗。尽管他竭力控制,还是抑不住骨节龃龉,血肉颤抖。
席银看着他抓在凭几上指节发白的手指,知他此时痛极。一时举着玉瓶,六神无主。
“疼……吗?”
他没有出声,只摇了摇头。
她没有办法,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趴下来,试着口劲儿,轻轻的地朝着他的伤口处呼气儿。
年轻而破碎的皮肤上,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席银这辈子见过很多世家贵族酒醉后放浪裸/露的身子,却从没见过这样一副惨烈坚硬,拒绝一切荒唐欲望的胫骨。
“可好些。”
他含糊的嗯了一声,吐出口中的衣袖。从新盘膝坐直身。
“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鞭刑。”
“你说什么。”
她自说自话,声音放得很轻。原本以为他听不见,谁知猛一抬头却迎上了他的问句。
“没……”
“在我这里,有一百种方式让人说实话。”
她在他背后吞了一口口水。
“公子……是中书监大人,谁……谁能让公子受重的刑。”
他转过脖子看了一眼肩上已经上过药的伤口,嘴角噙着一丝自嘲的笑:“无非君臣父子,”这不是刑责,是家法。”
席银一愣。
她原本不指望张铎回答,谁想他竟然轻描淡写地把枢密处说了出来。
她从前虽然没见过这位名声在外的中书监大人,但她听兄长说过,张氏一族出自河内,其祖乃东汉名臣,根底深坚,家学渊远。除了张铎之外,其父张奚官拜司马,主持朝政多年。兴庆年间的朝廷,几乎是这父子二人天下。而这二人的品性,气节又全然不同。
张奚以儒学传家,本人又兼修玄学,麈尾(2)不离手,擅清谈,每逢府上清谈局开,无不引洛阳名士趋之若鹜。而其长子张铎则被当时政坛批为酷吏。
兴庆二年,时任中书监的陈望被举越制,私蓄部曲(3),下狱后被张铎问出了谋反的重罪。
这一时年大案,在东郡和河内两方势力的拉锯之下,前前后后在廷尉审理了大半年,最终于次年,至整个东郡陈氏灭族,族中三百口人尽数死于在张铎手中。传闻,陈望被腰斩之时,双腿折断,口舌也被炭烫得焦黑。临死前,一声都发不出来,只能满含怨恨地盯着监斩的张铎,就连身断两截之时,都圆圆的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陈望死后,族人也尽皆被杀,以至于无人收敛尸体。
最后,洛阳城中,张奚为其置棺,而后又亲自押了张铎,跪陈望的灵,在棺前痛心疾首地恸哭,大斥张铎“狠厉失度。”并以用荆条重笞他,直将他打得灵前呕血方罢。
这一句斥言,这一顿笞责,滴水不漏地成全了他一个“良相”之名。
却也亲手将“酷吏”之名寇在自己儿子的头上。此行此举,实不像亲父所为。
也难怪坊间有传言,说张铎根本不是张奚亲子,而是张奚的妾室徐婉与她的前夫所生的儿子。因幼年被批了“克父”的命,被徐婉弃于市集,十岁的时候,才被张氏接回,对外称是张家早年离散的长子。
漩涡里的人,多少有些秘闻加持,兄长惊鸿掠水般地提过,席银听进去了,却并不是每一句都听懂,每一句都相信。
直到他满身是伤,鲜血淋淋,惨烈地坐在她面前,她才得已正视那些个原本离她十分遥远的传言。
“去那边的箱屉取一件衫子过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抓回了席银的思绪。
“没听见?”
张铎逐渐平息下来之后的声音,又恢复了冷冽,引她肩头一抖,连忙站起来去做事。
生怕再取错东西,打开箱屉的时候,回头迟疑地问他:“哪一件……”
他摆了摆手,扫了一眼她的下身,“给你的,你看着捡吧。”
她顿时耻得满脸通红,把头埋进箱屉里慌乱地翻找。
男人衫袍都很宽大,随便提出一件都足以裹严实她的身子,她小心地扎紧腰肩的束带,回身见他闭着眼睛正在调息。她不敢出声,只得裹着宽袍,缩到那只雪龙沙犬对面的角落里,抱膝安静地坐着,紧张地盯着犬嘴上时隐时现的獠牙。
“你在想什么。”
他好像是为了转移精神,随口问了一句。
“啊……奴什么都不敢想。”
“呵。”
他闭着眼睛笑:“你有父母吗?”
“没有。”
“亡故了?”
“奴不知道。”
她把身子朝一盆炭火靠去,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睁眼,才敢把手伸出去。
“不知道父母,还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亡故了。”
“奴不知道父母是谁。奴是兄长在乐律里(4)捡的。”
他沉默了良久,突然嘲道:“也是个捡的。”
“可是,兄长对奴很好……”
“他对你好让你被人剥得衣衫褴,被中领内军追撵!要靠爬男人的车来求命!”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惊得席银连忙把手缩了回来。一时想不明白,他那陡然点燃的气焰缘由为何,只堪怔怔地望着他,细声道:
“兄长……有眼疾,虽然眼睛看不清楚,但他能奏《广陵散》,也能击罄奏《破阵》,他教奴奏“五十弦”,唱《乐府》……他很想教奴写字,可是他的眼睛越来越坏,已经不能看书也不能握笔写字了,但他一直很温柔地跟奴说话。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奴今日这番模样……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她似乎急于替她口中的兄长辩解,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到最后甚至连脖子都梗得发红。
“好人?哈……”
他睁眼看向她。
“在洛阳城,好人我已经十年未见过了。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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