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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的五日。
张铎背后的伤口开始结痂,有的时候痒得厉害。
可是对他而言,痛却比痒好忍受,于是他反而很倚赖上药时,那药粉渗入皮肤的痛感。
席银身上的伤却好的很慢,也不敢求他赐药,一个人傻傻的忍着,腿上的伤口还能趁着他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去舔舐,腰上的那一道却起了炎症,一日比一日肿得厉害。好在皇帝遇刺,宫城人心惶惶,内城里也不得安宁,中领军内禁军挂着镣铐铁索日夜在城中搜索,鱼鳞编甲反射着天光火光,无数从永乐里各处高门大宅前掠过,连高官车架,都避之不及。
因为连着几日不得人犯,传闻又要推兵去外郭搜查。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
在这种情形之下,张铎身为中书监,白日几乎都不在府中。席银才得以去箱屉里偷药,坐在光照不进的角落里,偷偷地疗伤。
他不在,清谈居没有人敢私进,连江凌也只在门外应承。
而外庭中,除了那只雪龙沙之外,就只有一个洒扫的老奴。按着时辰,从西面的窗户处,给她送饭食饮水。不说话,也不从不看她。
第六日,她终于忍不住叫住了那个老奴。
“老伯啊。”
老奴抬起头,冲着她温和地笑了笑。
她自识衣冠不整,忙往帷帐后躲去,侧身羞怯地露出半张脸。
老奴见她窘迫,便背过身去:“去替姑娘寻一身衣裳吧。”
“啊,可以吗?”
说完又追了一句:“公子怕是不准。”
“姑娘被郎主吓到了吧。”
老奴的话令她有些窘迫,但她没有否认,不自觉地摸着身上的伤口,点头“嗯”了一声。而后忙求道:“老伯千万不要告诉公子。”
老奴仰面笑了一声。
连着几日的晴天,令东风渐暖,新燕归来,正在屋檐下筑巢,那雏鸟的绒毛暖融融的,和室中的女人一样脆弱。
“姑娘,怕是对的。在洛阳,连宫城里的陛下都怕郎主。”
她怔了怔,想起头一晚上,他裸/露后背,露出的那片血肉模糊,不由道:“连皇帝都怕公子,那又是谁让他受那么重的鞭刑。”
“你问过郎主吗”
她在帷帐后略一回想,想起他当时的神情,静水之下藏着她无法理解的暗涌,好像毫不在意,又似乎执念深重。
“公子说,那是家法。所以……是大司马?”
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在他的奴仆面前妄议他的私事,慌地分辨道:“我在城里听人说过,大司马对公子严苛,凡人都有个惧怕,公子是不是也……”
话声越来越细,老奴静静等着她的下文,却半晌没有等来。
他到也实不介意,望了庭中匍匐大睡的雪龙沙,闲道:“凡人都有个惧怕,这话到不像你这个年纪的丫头说出来的话。郎主从前很怕犬类,如今到也不惧怕了。要说他当下怕什么,还真没人知道。”
席银垂下眼睑,“我觉得不是。”
“怎么说。”
她回想起他夜里噩梦缠身的场景,不由地吸了吸鼻子。
“我……不敢说。”
那老奴也没有再往下问,直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我去给姑娘找衣裳吧。”
“欸,老伯您站站,不……不用找衣裳,我怕公子看了,心里不痛快,我找您,是想求您帮帮我。”
“帮你什么。”
“您不告诉公子,我……我才敢跟您说。”
“那要看姑娘托我什么事。”
她犹豫了一阵,细声道:“我兄长眼盲,我来这里之前,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回家了没有。也不知道宦者有没有把银钱给他……”
她说着,从窗后伸出一只细若无骨的手来。手中托着一只包裹着什么东西的绢帕。
“这是我偷来的香,我不大认识,好像是……蜜木,你能不能交给兄长,让他看看,是否名贵。”
“你偷的?”
“是……”
她怯了下来,若……若是家中无钱粮了,就让他把这些卖了,多少去西市换些米菜。”
老奴低头看向那只无辜的手。“你偷郎主的东西,不怕再受责吗?”
她手指一颤,身子似向后缩了缩。
“他那天看到了,但没有打我……”
“姑娘如今身处此地,还有余力顾着外面的人?”
“我是兄长养大的,他为我……受了很多苦,我一直都记着,没有他,就没有我。您帮帮我吧……”
老奴抬起头。“你刚才说,你的兄长眼盲?”
“是。”
“听江凌说,今日有一青年造访府上,其人身着白袍,以青带蒙眼。”
“他可说了,那青带上绣着什么!”
“绣的是松涛纹。”
她闻言,容色陡然霁开。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郎主不在,府中不得引留外人,这是规矩。他若是来寻你的,也许尚在门外吧。”
***
临见金乌坠北邙山,张铎的车架才从宫城行出。
赵谦骑马送他。
铜驼的影子被牵得很长,道旁的楸树正发新叶,风力浮动着不知名的草絮。
“你说,晋王究竟想不想战?”
车内的人没有出声,赵谦不耐烦,反手用剑柄挑起车帐。
“闷在里面干什么,出来骑马。”
张铎在翻一道文书,头也没抬:“你伤好了。”
赵谦一窘,随即道;“养了五天了,早该出来颠颠。再说行刑的是谁啊,那都是咱们从前过命的兄弟,就做做样子,哪儿就奔着我的命去的。你以为都是司马大人啊……”
张铎手上的书页一顿。
赵谦迅即闭了嘴,尴尬地咳了一声,收回剑柄,悻道:“算了,你坐车,你骑不得马。”
车马并行,风里渐起蒸米煮肉的香气,冲淡了铜驼御道上的肃杀。
赵谦摸了摸马鬃,复道:“如果陛下决定讨伐东边,你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想当年,你我北上伐羌,喝!那血祭白刃,赌人头换酒钱的日子,可叫一个酣畅淋漓,现而今,这洛阳城有什么好的,几个富户那美女的人头来赌酒,就觉得自己有,刀尖舔血的快意了吗?杀美佐酒,一群清谈误国的斯文败类!”
他说得满腔情/热,车中却没有应答。
“张退寒,说话!”
“说什么,说金衫关困战,你被俘,被逼……”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过去的事你能不提了吗?”
一时沉默,马蹄声里突然传来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你也会臊,知耻不后勇,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区别。”
赵谦猛地回过头:“你够了啊,骂就骂,扯什么娘们儿,我赵谦是没你看得深远,被俘受辱我自己认,自己给自己嘴巴子。是,要没你,我在金衫关也许要被万箭穿心,我说了,你要我的头颅我削了给你,但你要拿我跟女人比,你就给我下来,就这儿,杀一场。”
“你在跟谁说话。”
赵谦忍无可忍,“跟谁说话,跟中书监大人说话,大人位极人臣,不觉得强极易折?”
“不觉得,还没攫够。你大可不必陪我走这一段。”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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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春荫(二)
他的声断在喉咙里。
与此同时,车也在府门前停了下来。
“何事。”
“嘶……”
赵谦抱起手臂,看向不远处,呷着嘴,迟疑道“这个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
车夫起车帐,落梅随风一卷,莽飞入张铎眼下。
他抬起头,果见梅荫青瓦下,倚着一个人,舒袍宽带,满袖盈风。一身树影,清白错落,手中握着竹雕松鹤纹盲杖。无束冠,周身乏饰,唯在眼目前遮着一条青绸带,带上的松涛纹绣却得巧夺天工。
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那人似乎听到了赵谦的声音,背脊离开了倚靠的墙壁,扶杖直身而立,爽朗清举,唇角含笑。若春时松林抽出的新针,木香集雅,郁苍聚华,顿引行路人侧目。
赵谦的手指在手臂迅速地敲了几轮,突然一拍脑门,回头看向张铎,“你看像不像陈……”却迎上了一道如飞鹰俯地时一般的目光。逼得他顿时把那个名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回头却见其人已至面前,拱手折腰,素袍俯地。
“北邙山,青庐,岑照。久仰中书监之名。”
赵谦一怔:“岑照?”
说完眉头一扬,翻身下马朝他走去,大步欣然:“西汉商山有四皓,当今青庐余一贤。说的是你吧……听闻先生精通周易,擅演天象,甚至……”
他话未说完,却见他朝后退了一步,拱手再行礼。
“樊笼虚名而已。实是人间微尘,徒圄残身,不足挂齿。”
话语声平和而温软,姿态谦逊有度,但却克制疏离。
赵谦一时尴尬,进退皆不合适。但好在与张铎相交已久,话若劈山冷刀他,都敢张嘴去接,这会儿把那跨近的一步适时收回来,便又从新自如起来。
“岑先生若是微尘,吾辈当借何物来喻己,怕是猪狗粪土都不如了。”
说罢拱手还礼:“将才实在冒犯,呃……实因,哦,实因先生与我一故人极似。”
岑照笑了笑。“陈照有幸。”
音若扣玉,似是应赵谦的话,却似看向车中的张铎。
佛讲:世有五眼,肉身所具之眼为最低,见近不见远,见前不见后,见外不见内,见昼不见夜,见上不见下。凡是人的生老病死,江山的气数寿命,皆不可探。
其人已失肉眼,其眼所见,究竟为何?
张铎偏头,避开垂在车帐前的一枝梅花的影子。凝向那道无形的目光,平声:
“难得,一贤公子长年隐居北邙,从不露真容。”
岑照抬起头:“不过奇货可居,自抬身价而已。”
赵谦还在呷摸这句话的意思,却见张铎已从车上下来,撩袍朝人走去。
那人听步声,辨距离,又得体得朝后退了两步。张铎显然没有像赵谦那样体谅他,两步跟上,逼到他面前,他抬头笑了笑,索性也不再退了。
“照不堪亲近,大人何苦。”
张铎寒笑,扬声道:
“兴庆十年三月,晋王命其美妾奉茶青庐,请君出山。君若不饮,便斩杀奉茶之人,三月间,青庐前共杀二十余人,山流混血水,淌了七日都不干净。然君仍自若,安坐青庐不出。你既有此性,今何故来?”
岑照侧面,似是为了避他的目光。
一时风扬青带碎发,从容拂面。
“六日不见吾妹,故来此寻。”
“你若有亲族,恐早已被晋王挟以威逼。”
“是,不敢欺瞒。”
他声中带一丝咏叹之意:“世人视她为我家婢,然我待她甚亲,起居坐卧无一日离得她。”
“呵,腌臜。”
赵谦立在二人中间,听完这一段意味不明的言语交锋,额头莫名地渗了汗。
“呃……退寒,这是在你府门前,要不请岑先生……”
“拿下。”
“哈?”
赵谦看江凌要上前,忙闪身挡在岑照前面,压低声音道:
“有这个必要?青庐的一贤公子,晋王和河间为了请他出山,差点没放火烧北邙山,你即便不肯礼贤下士,也不要给自己留口舌把柄啊。”
“你让开。”
张铎眼风寒扫。赵谦却硬着头皮顶道:“你当我害你呢!”
“赵将军,还请避开。”
他急躁的余音未消,背后的那个声音却和煦无波。
“欸?不是。”
赵谦转过身,仍拦着江凌不让他上前,疑道:
“先生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知道我是谁。”
话音刚落,却听见张铎的声音从后面追来:“你如何知道,席银在我府上。”
岑照松开拄杖的手,摸索着按下赵谦的手臂:“看来,大人问过阿银的名字了。”
张铎没有应他这句话,只是看了一眼江凌,江凌会意,趁赵谦在发愣,单手摁住了岑照的肩,顺势操过盲杖在他膝上一杵,将人逼跪。
张铎低头看向他:“在我面前说真话的人没有,但我总能听到真话。”
岑照肩头吃痛,声音稍有些喘息,“洛阳城势力复杂,人思千绪,殊不知一叶障目。大人也时常受灵智的蒙蔽。吾妹阿银,和大人想的不一样,我虽养大她,却因眼盲,无法教她读书,识字,只能传授她琴技,让她有一样营生之能。说来惭愧,照虽是男子,奈何身废,仰仗她照顾,为不惹城中瞩目,安稳求生,便教她事事退避,处处忍让,以至她胆怯懦弱,在大人府上,定受大人鄙夷不少。”
张铎沉默了须臾,嗯了一声。
“你还没有回答。”
“是,正因如此,照深知她手无缚鸡之力,在洛阳举目无亲,绝无可能只身出内城。而晋王视她为弃子,并不会冒险庇护她。如今中领内禁军集全军之力搜捕,连永乐里各大官署都要启门受查,以赵将军之能,莫说六日,三人便该有获,绝不该是累赵将军受刑的结果。”
他说着抬起头:“整个洛阳城,能让赵将军吃罪,独力能藏下阿银的,只有中书监大人一人,因此,照冒死一见。”
“你难道猜不到,我已经杀了她。”
“中书监若已杀人,必要曝尸,为赵将军了案。如今既不见人,亦不见尸。照尚有所图。”
所谓肉眼之外,无非说得是对人性的揣测,对人与人之间关联的把握分析。
这是赵谦最不喜欢的博弈。
他之所愿意与张铎结交,是因为他不像所谓清谈玄学之士,见微知著,喋喋不休。他浴过战场的血,也沾染过刑狱中的腥臭,不信猜测,只信剖肤见骨后,人嘴里吐出来的话。但赵谦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像岑照这样的人,白衣盲杖,雅弱不经风,看似漫不经心,却也能一语中的。
他不由地看向张铎。
gu903();张铎沉默不语,手指却渐渐握成了拳。他正要张嘴说什么,却见他突然伸手,一把扯下跪地之人眼前的青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