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春光落在寒津津的铁刑架上。
岑照背对着张铎,从肩背到腿脚,几乎看不见一寸好肉。细看之下,每一寸血肉都在痉挛颤抖,牵扯型架上的镣铐伶仃作响。
四日了,连用刑的人都已经有些胆怯,生怕不慎碰到他的要害,就直接要了他的性命。好在,现在哪怕是随意的一个挪动都能让他生不如死,于是用刑的力道轻了,多得是精神上的折磨。
张谦坐在他身后,拨动着垂挂的镣铐。
铁与铁没磕碰一声,都能引出岑照一阵痉挛。
“还是那个问题。”
“我……不是……”
一声鞭子的炸响,刑架上的人,引常脖子,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
江凌朝那落鞭处看去,却张铎前面的一张刑凳上赫然显出一道发白的鞭痕,原来那鞭子不是落在岑照身上的。而岑照却像疯了一般地抽动的身子,整个型架被他拉扯地哗哗作响,险些就要的倒下去。
“扶稳他。”
江凌连忙上去摁住岑照的肩膀。却没能抑制住他喉咙里惨叫。
背后的张铎笑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岑照身后。
“叫什么?好生想想,那一鞭打的是你吗?”
“打得……打的是谁……”
“打的是东郡的陈孝。”
“中书监……照糊涂……糊涂了……”
“你为什么会叫……”
“呵……我……”
“你是陈孝。”
“我不是……我是岑照。”
他说得周身青经暴突,一口从肺中呕出一大片污血。
江凌有些担忧,回头对张铎道:“郎主,再这样下去,他要撑不住了。”
张铎抱臂退了一步:“西汉商山有四皓,当今青庐余一贤。青庐的一贤公子,是举世清流,衣不染尘,可不是你现在这副模样。”
岑照抓紧了镣铐上的铁链,仅剩的一些好皮被血衬得惨白耀眼,他竭力匀出一口气,“张大人……我既然肯受……肯受你的刑,就不会在意什么清流……白衣……的虚妄体面……”
喉咙中的血痰没有力气咳出来,他索性吞咽下去。
一时之间,声音稍朗。
“连阿银都知道,怎么丢掉矜持,弃掉体面,在洛阳……洛阳的世道上熬……”
“住口!”
“呵呵……”
他口腔中含着血,突然也笑了一声:“中书监大人,为何动怒啊……啊!”
话到末尾,引颈又是一声惨叫。他浑身乱颤,几乎要失禁了。
江凌忙摁住他,顺手掐了一把他的脉,只觉搏跳凌乱,已不可平,忙朝着张铎摇了摇头。
岑照将脸贴在型架上,抽搐着道:
“中书监……大人……今日是第四日了,照……最多也就撑到今日……若……若大人……再受执念所困,那么……那么照,就不能替大人去晋王刘必处了。”
张铎没有说话,只看了江凌一眼,示意他把人放下来。
岑照匍匐在地咳了好一阵,方得以稍稍支撑起头颅。
“张大人,……你是不会信借尸还魂之说的,听说……当年陈氏灭族,合族男丁……腰斩于市,大人亲主刑场,一个一个验明正身……如今……又怎么会信照是陈孝呢。”
张铎撩袍蹲下身,凝向他那双灰白的眼睛。
“那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咳……没有这一身刑伤,刘必怎么才能信我,不是大人的人。”
张铎慢慢捏紧了手掌。
其实,到目前为止,除了被他提及的席银之外,张铎尚算喜欢这场博弈。
“送你去东郡之前,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大人……请问。”
“刘必当初请你出山,你坐视二十余人亡命在青庐,亦不肯应刘必,今日为何肯受我驱策。”
岑照抬起头。
“刘必……无帝相,而你……有啊。”
“你演过命?”
“算是吧……”
“除此之外”
“因为……阿银。”
“何意。”
“于刘必而言……阿银若棋子,随意可杀。”
说着,他顶起全身力气抬起头,张口放慢了声音:“而于大人而言……”
一言未闭,人似已力竭气残,周身坍颓,如同一滩泥巴一样,扑瘫于地。
江凌松开手,起身问道:“大人,还问吗?”
张铎看着地上的人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了一声:“攻心是吧。”
第15章春华(二)
江凌在张铎眼中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冷光。
主人过于阴毒内敛,底下人就会变得沉默,哪怕知道地上的人已命悬一线,他也不敢擅作主张。询过一遍,没有得到答复,便不再出声。眼看着几抔杨絮不知从什么地方吹了进来,迫不及待地在那人裸/露的血肉上着落,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丛狰狞的血芽儿。
珠玉一般的人物,猪狗不如的境地,他一时也有些不忍直视。
“把他带出去。”
半晌,终于等来了这一句话。江凌松了一口气,正要去架人,却听门外传来一声,
“等等。”
赵谦随即撞了进来。一把拽住江凌,缓了一口气儿对张铎道:“你妹妹来了,此时就在营中。”
说着看了一眼岑照:“这人已经半死了,你不怕她看见了会吓着?”
张铎站起身,“内禁军营,你也敢放女子进来。”
“她要进来我有什么办法!”
这一怼就怼红了脸,他索性丢了脸皮,认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我就怕她……她最恨我跟着你干这些血淋淋的事,在其他地方就算了,这可是我的地盘,我把你卖了,她也不会信。你就当帮帮兄弟啊,等她走了,你再搬挪。”
张铎笑了一声:“人死了如何?”
“死得了什么,梅辛林今儿在署里,我去把他给你拎来啊。”
说完,也不等张铎回应,转身风风火火地跨了出去。
江凌忍不住道:“赵将军对咱们女郎,还真是好,只可惜那女郎心里想的……”
话未说完,却听张铎掰扯手指,“咔”地脆响。
江凌忙退了一步道:“奴多嘴了。”
张铎摇了摇头,抬脚从岑照身旁跨过。
“把他架出去。“
“可是赵将军……”
“他那是英雄气短!”
江凌不敢接话。
他随自己的父亲来到张铎身边已近十年,多少知道张平宣的事。
赵谦小的时候就喜欢张平宣,可是张平宣爱慕却是陈孝。
年少时,在家中抄录陈孝的诗文不下百本,后来,甚至因此练成了陈孝那一手极难得字,十六岁那一年,张宣平不惜自毁名誉在陈府的清谈会上,当众请嫁,却被陈孝辞拒,从此她由贵女沦为洛阳士族的笑话,纵然生得明艳无双,又有张铎奚为父,张铎为兄,洛阳城中也没有一个世家的公子上门提亲求娶。
谁愿意娶一个爱慕着别人,还被人当众言弃的女人呢。
她就这么被陈孝毁了。
后来每每谈及陈孝,必起恶言。
两族都是门阀大家,陈望甚至还因为此事,携礼亲自登门致歉,希望后辈私事,不伤世交之谊。
张奚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张平宣却把那作为致歉之礼的两对玉镯,一气儿全砸了。
人们大多以为,这是少年情热过头,因爱生恨,再无回转。
但陈孝死的那一天,张平宣却在张铎家中醉得人事不省,又是大笑,又是悲痛欲绝地恸哭,衣衫凌乱,丑态百出,张铎回府后,径直杀了近身服侍她的奴婢。从此再无一人敢提及那夜之事。也没有人知道,对于陈孝这个人,张平宣心中究竟是爱多还是恨多。
不过,这毕竟是主人家的隐晦之事,就算江凌比外人多看了一层,也是不配置喙的。
于是他收回思绪望向张铎。
张铎此时立在独窗下,一下一下地扯着拇指。指节处有节地脆响。
“他这一身的刑伤虽然是造真了,但是,由我们的人送他去刘必处,无论怎么遮掩,都有令人起疑的地方,平宣在这里正好,把他送到她眼前,后面的事,就说得通了。”
江凌看向岑照:“女郎君……会当他是陈孝吗……”
张铎摇了摇头:“不会。但不会眼看他死。”
“那赵将军那里,郎主要如何应对。”
张铎捏了拳,冷道:“他是什么人,我有必要向他交代?问得多余!”
“是,奴明白了。”
***
营房这边,赵谦去了许久未回,茶喝了第二道,张平宣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要往外走,营房外的军士忙阻拦道:“张姑娘,您去哪里逛,我们陪您一道去。”
“我又不是你们抓来的犯人,你们跟着做什么。”
“不是这个意思,实是将军有吩咐,不准我们怠慢姑娘。”
张平宣径直朝外走,一面走一面道:“你们将军去寻我哥,去了快一个时辰了,要寻个神仙也寻来了,我看他是跑哪儿躲懒去了,看我去把他给抓出来。”
那几个军士连忙跟上道:“张姑娘真会说笑,我们将军同张大人,每日好些大事要处置,怎么会躲懒……您瞧,那边儿将审完犯人呢……”
话一出口,那军士就后悔了,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张平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江凌带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朝西面儿走去。
“江公子。”
江凌停下脚步,拱手向她行了个礼:“女郎君换奴的名字就好。”
张平宣走近他道:“大哥都不当你和江伯是奴仆。我如何敢失礼。”
她说着,侧身朝他身后看去:“这是……大哥审的犯人?”
“是。”
他一面说一面抬手遮挡:“过于脏污,您不要看,仔细污了您的眼睛。”
张平宣却不以为然,绕过江凌,蹲下身朝那人看去。
只一眼就愣住了,身子向后一仰,险些跌坐下来。
江凌忙弯腰去扶她。
“吓着您了吧,人已经断了气,就要拖到乱葬岗去埋了。您还是别看了,奴送您回去。”
说罢回头道:“没见吓着人了吗?还不快架走。”
“都别动……”
张平宣摁着胸口,一手推开江凌,慢慢走到岑照面前,伸手撩开他湿乱的头发,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睁眼朝那人的脸看去。一时之间,脑子里如响炸雷。
“他……是谁啊。”
江凌站起身,退了的一步,轻声应道:“北邙山青庐,岑照。”
“岑照……商山有四皓,青庐余一贤的那个人吗?”
“是。”
“大哥为什么要刑讯他……”
江凌低头:“郎主怀疑什么,您应该明白的。”
“那也不能把人打死啊!”
她说着,眼底蓄了泪,忙不迭地用手去试他的鼻息。还好还好,尚存一息温热。她忙收回手抬头对江凌道:“这个人我要带走。”
“可是……若是让郎主知道,奴……”
“你就说他已经死了,埋了!如果他发现了,你就全部推给我!”
“不可啊。”
“没什么不可的。”
她说完,掰开架在岑照肩膀下的人手。
男子的重量过大,一下子度到她身上来,压得她跌倒在地。
江凌忙蹲身道:“女郎君何必呢,陈公子早就死了,这个人受了郎主那么重的刑,也不肯承认……”
“你什么都别说,照我说的做就行。其余的事情,我去给大哥交代。”
她刚说完,便听背后传来一声怒喝:“江凌!你做什么!”
江凌抬头,见赵谦翻身下马,上前一把纠起他的衣领:“张退寒疯了是不是,怎么能让平宣见岑照!”
话音未落,自己背上却挨了一石头,他回头刚要发作,却见张平宣坐在地上,抓起另外一块石头照着他的门面儿扔了过来。他忙伸手挡下:“我……”
“你骗我是吧……”
“不是,我只是怕你……”
“若不是我今日过来,你和我大哥,是不是就把他打死埋了。”
“没有……我根本动都没动他!”
“你住口!”
赵谦哑然。
张平宣撑着岑照,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我要带他走。让你的人放行!”
“宣平啊……你不要那么执着,他不是陈孝啊,陈孝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陈孝十年前就死了,大哥替他敛尸,我亲自去看了的。”
“那为什么还要带这个人走!”
“我……”
有些道理无法说清,尤其涉及男女之间。
张平宣此时闻到了岑照身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可她却觉得很心安,这种心安并不是治愈性的,相反夹带着某种舔舐伤口时,那种既疼痛,又温暖的感觉。
好像过去的笑容都是她逼自己露出来的,此时此刻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了。
“你没资格问。”
停顿了良久,她顶出了一句最绝的话。
听得赵谦几乎愣住。
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刑室急走而去。
一入刑室就朝张铎抡拳,谁知被人一掌截住。
“你忘了你的拳脚是谁教的了吗?”
“那又怎么样,我是打不过你,可我没你这么无耻,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要利用!”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