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的选吗?母亲。”
“为什么没有!我让你每日在白玉观音面前跪一个时辰,你跪了吗?我让你去陈家坟茔祭拜谢罪,你又做了吗?”
“呵呵。”
他分明冷笑了两声,抬头道:“白玉观音,我早就砸了,至于陈家坟茔,陈孝的墓是我赏给他的。”
“住口!”
帘后人气息紊乱,甚至有些站不稳。
一时花深风慢,天光与云影悠然徘徊。远处传来永宁塔上金铎的声音,伴随此声入耳的还有一个沉闷地巴掌声。
“退寒……”
徐婉扶住竹帘朝外看去,只见他抬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向她伸出一只通红的手。
“我知错,不敢再妄言。你满意了。
“……”
“母亲,我不知道你自囚于此,究竟是要为我赎什么罪,但我尚不至于昏聩,不明你对我的用心,是以怎么样都好。”
他说着闭上眼睛,“只要你肯跟我说话,我可以就这么一直跪着,陪着你。”
“你既然都明白我的苦心,为何还要执意行此恶道。”
张铎笑了笑,扯起后肩滑落的衣襟。
“不想回头罢了。”
此一句,竟有生死在外之意。
“回头就是当年的腰斩台,我死了,你会开怀吗?”
“怎么会,母亲不会让你死……”
她动容之下说出了此话,脱口又深觉荒唐,不该对这么一个有罪之人妄存温情,不由低头垂泪,沉默不语。
他却还在笑,转而轻蔑又自负。
“你已经弃过我一次了……”
“我……”
他没有让她说下去,断其声道:
“或者你去问问父亲,他信吗?”
话音一落,一奴婢在后行礼道:“夫人,郎主来问,您与郎君,可话毕?”
“没有!”
帘后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去回郎主,我与大郎,还有话说。”
“还有什么话说呢。”
张铎弹了弹身上的海棠落花。
“你不是说,即便和我隔帘而语,都觉愧恨吗?”
“大郎,我……”
“你准我起身吗?若准,我就去了。”
“再等等……”
帘后的人手指抓帘,一下子揉乱了自己映在帘上的影子。
张铎望着那道被揉皱的影子,眼角也有一丝皮肤胀裂的痛感,他不由抬手摁了摁眼角,似若无意地笑道:
“哪一次来看你,免得过?你让他打吧,打完了,他才会对你好些。你心里也会好受些。”
春阳明好,徐婉面覆着被竹帘切碎的光。
那光啊,竟和张铎的话语是一样的,听起来饱含温情,却如同寒刃一样凌厉。
他见她沉默,便弯腰撑了一把地面,直膝站起身来:“母亲,这和跪观音相是一样的,无非一个伤筋动骨,一个穿魂刺魄。相比之下,我觉得前者更好受些。”
他说完,赤足踩在石板地上,转身朝祠堂外的正庭走去。
外袍已被剥去,禅衣单薄,几乎得以勒出他周身的每一块胫肉。背脊上的伤疤透过衣料,依稀可见。
徐婉含泪合上眼睛,手中走数的佛珠伶仃磕扣。
忽然风乍起。天边金铎之声大作。竹帘翻掀,露出一双在海清之下合十的手。
观音座下清供给的海棠花迎风摇枝。
落下了一大抔猩红。
张铎踩着满地红棠,走进东晦堂外的正庭。
张家长女张平淑,次子张熠,以及正室余氏皆在庭。张平淑抿唇垂头,手指上缠着腰间的绦带,张熠则站在乙方莞席的旁边,望着席旁的刑杖沉默不语。
觉他从东晦堂前走来,张淑平哑然唤了他一声。“退寒……”
张铎笑向张平淑,偏头道:“长姐,这是何人名姓。”
“放肆!来人,把他绑了。”
张奚拍案,惊得庭中众人皆瑟肩。
张平淑扶住张奚的手臂道:“请父亲三思啊,女儿听平宣说,大郎上次受的鞭刑还未好全……”
“铎已好全。”
他打断张平淑的话,屈膝在莞席旁跪下,抬头迎向张奚。
“我有一句话要问父亲。”
张奚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道“你问。我倒要看看,你有脸问什么。”
张铎抬手拈起胸口的衣襟,抬头道:“母亲让剥衣褪履,以待罪之态候见,否则不相语于我。我愿听母亲之教,但我也想问父亲一句,行刺之案勾绝,罪人罪有应得,而我,究竟何罪?”
张奚拄杖在地。
“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你的阴谋?你逼帝杀子囚妻,已是大逆不道。更堪万诛的是,你竟然利用皇后母子,逼郑扬东伐?”
张铎疾声道:“郑扬长守河西,如今河西里内安定,为何不可调兵东进!”
“那为何你不让赵谦领旗!”
“中领军维安洛阳,何以轻易换职!”
“呵……”
张奚笑了一声,低手指向他:“这几年,你费尽心思把赵氏父子摆入中护军和南方的外护军中,你告诉我,中护军是护卫陛下的中护军,还是护卫你张铎的中护军。南方的军户,有多少吃的是你张铎粮饷?中书监大人啊,维安洛阳?你也说得出口!”
他说得气竭身晃,张熠连忙搀扶着他,回席坐下,回头对张铎道:“大哥想想徐夫人,跟父亲认个错吧。”
张铎摇头笑道:“子瑜糊涂,大司马与我论的是国事,认错可解今日之责?”
张奚颤举起手,东向而指。
“你倒是不糊涂,如今郑扬抱病东进,若兵败,你则可以问罪于他,拔了河西这一跟壮刺,这尚是上苍留情,若他病死战中……中书监,下一个,你要灭谁?”
他说着,反手指向自己。
“老朽吗?啊?”
声落手拍席,震荡地茶水四溅。
“你母亲当年带你入张家,我何曾不视你为亲子,潜心教导,所授子瑜的,也尽数授你,亏过你一样吗?难道你真的要毁了张家门楣,令你母亲,你的亲妹妹也沦为罪囚你才甘心吗?想我张奚,枉读几十年圣人之言,竟教化不了一个少年人,我张家养你,诚如养……养……野狗!”
言尽于此,张奚浑身乱战。
余氏忙上前道:“郎君,保养身子,不要为一个逆子如此动气啊。”
张铎闭上眼睛,没有再出声。转身在莞席上趴伏下来。
背面日光正暖,而胸前则度来石板的冰凉。
他将双手握成拳头,合于头顶,忽道:“父亲要我如何。”
张奚颤道:“诛杀行刺之女,奉头上殿请罪。”
张铎笑而摇头,扬声道:“我不会杀她,请父亲重责!”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稍后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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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春雷(四)
张铎不是第一次在东晦堂外受这样的责罚。
在平时,无论刑责有多疼,他都绝不肯叫喊。
一门之隔,徐婉就在那道永不会为他卷起竹帘后面。不论是鞭声还是杖声,她理应都听得见,他不出声,是不想逼她哭。
自从东晦堂闭锁以来,张铎时时矛盾纠缠。
徐婉不哭的时候,他会觉得她身囚东晦堂是罪有因得,甚至不时恶言以对,可当她一流泪,他却再也无话可说。
就好比当下。
他看了看周遭,并无人任何可供堵嘴之物,只得随手从身下抓起一把饱含海棠想香气的土,揉捏成块,咬含入口,以此来缓解牙关生咬的痛。
即便如此,他似也还会妄想,她是不是能走出东晦堂来,看他那么一眼,就一眼。
然而堂门虽开着,那层竹帘仍在,人后的影子像一段无情的树影,一动也未动。
张铎自嘲般地笑了笑。垂头收回目光,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家法原本不似廷尉狱的刑责那般刮皮,然而张奚这回施与他的是一顿几乎要毙掉他性命的脊杖。是时他被奴仆剥去上衣,风寒津津地从脊梁上掠过,令他不自觉地绷紧了浑身的胫肉。
背脊上的伤痕尚在,触目惊心。
张平淑不忍再看,以袖遮面,退坐在张奚身后,伏身啜泣不止。
余氏忙伸手将她揽在怀中,然而见此场景,也不免肩头颤抖。
张奚见张铎如此行径,不认罪,不求饶恕,一副生死坦然的模样,气得胸口胀痛。
抬臂指张熠道:“让他们行法,给我打死这个逆子。”
脊杖不比鞭刑,痛并不是痛在皮肉上的。
第一杖落下的时候,张铎觉得自己肺间一炸,喉咙里陡然涌出了血腥之气。
然而根本由不得他去计算,自己能在这顿杖刑下活过几杖,第二杖接踵而来,力道之大几乎砸碎他的脊骨。
张熠见这来势汹汹的阵势,好像是冲着受刑人的命去的,不由大骇,忙扑跪到张奚面前:“父亲,您这是要打死大哥吗?”
张奚喘不匀气,断续道:“他包庇行刺陛下的女犯,甚至还把那女犯收为私婢,肆意太极殿,藐视君威,至陛下颜面为无物,他不该死吗?”
张熠魂颤,还不及言语,便见莞席上的人身子一耸,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张平淑哭叫出声,挣脱余氏的手,环住张奚的腰身道:“父亲,您不看徐夫人的面上,也想想平宣吧。您最疼她的,您若杀了大郎,您叫平宣如何再回我们家中,父亲,我求求你了,饶了大郎吧。”
张奚沉默地听着她的哭求,指节处捏地咔咔作响。
莞席上的人上身震颤,牙关已然是咬不住了。
张平淑急道:
“父亲,您让平宣情何以堪啊……”
“够了!”
掰开张平淑的手,抬手令杖停。
张铎口胸口抽搐,脖子上青经暴起,十根手指全部攒入泥中。
一时遇刑停,竟全然无法喘息,只觉一股一股的血腥气从喉咙之中腾涌出来。
“你为什么不让平宣回来。”
张铎愣是抽搐了良久,才勉强张得开口。
“我……我不想……她恨你罢了……”
“你以为她恨的不是你!”
张铎吐出口中泥块,艰难地抬起头来:“她恨我……无妨,她母亲在你……你府上,她有遭一日,还要从你这里出嫁……我这个做兄长的,什么……什么都管不了她,所以……她什么都没看见…最好……”
一席话,说得张平淑泪如雨落,不顾奴仆在场,扑挡到张铎身前,对他道:“你既明白,为什么不肯认个错。阿姊也求求你好不好,大郎,认错吧,不就是个私婢,她敢行刺陛下,哪里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你把留在身边,之后也是大患,我们大郎是什么样的人物,洛阳城里,何处寻不到好女子服侍你,为什么要独留她呢,阿姊求你,你就答应爹,处死她吧。”
他含血一笑,口腔里溅出来的血沾染了张平淑的手背。
他撑开五指轻轻地替她抹去,笑道:“我不会……杀她……”
“平淑,让开!”
张平淑不肯起身,回头凄声道:“让我劝劝大郎,他会听的,求您不要再打了!”
张奚惨笑道:“女儿啊,他官拜中书监,连廷尉李继,常侍宋怀玉等人都驱使无度,你一个妇人之理,他听得进去吗?啊?”
“可是……他是……”
她想说他是自己的弟弟,可转念一想,张铎是徐婉与前夫所生之子,与自己实无血脉之亲。生怕言及此处,求情不得,反而再恼张奚,于是话说了一半,跌坐在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子瑜,把你姐姐拉开!”
张熠只得上前扶扯起张平淑,一面把人向后拽,一面忍不住劝道:“大哥……子瑜也求你了。”
张铎闭上眼睛,一时之间,这些人的话都有些混沌了。直到又是一下拍心砸肺般的疼痛把他思绪拽回。他只觉眼前蒙了一层血雾,分不清是他口中吐出来,还是眼底渗出来的。接连几杖没有章法地落下,打得他根本绷不住身子,随着刑杖的起伏震颤起来。
他这才确信,张奚此时也许真的对他动了杀意。
想至此处,他只得顶出浑身仅剩的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手,抽声道:“等……”
张平淑见此忙道:“快停下,大郎有话要说……”
张奚扬手,起身走到莞席前。
张铎背脊处已然血肉模糊,然而他明白,这还是表象惨烈,重伤里内,再几杖下去,就能毙了他的命。
但即便如此,张奚还是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浮屠塌,洛阳焚,父亲还记得陈孝当年这……一卦吧。”
张奚一愣,我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你……你在说什么。”
“我……我若死了……东伐则无继兵,无继策……尔等玄学清谈,尽皆误……国,若我死……,东伐……必……败!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张奚闻言气极,夺过奴仆手上刑杖,狠狠朝着张铎的背脊砸去。
这一杖,终于逼出了他的恸呼。
只见张铎身子猛地向上一仰,接着口鼻淌血,惨叫了一声,身子便应声跌落在莞席之上,再也动弹不得。
然而意识混沌之前,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竹帘撩动的声音。
接着有人赤足奔走而来,扑跪到他身边,至于她口中说了什么……他却一句都没有听清。
***
夜深沉静谧。
风送金铎声声作响,席银与张平宣一道靠在楼栏上,张平宣哭过一场,已经睡熟了,席银用肩膀撑着她的下巴,静静地相陪。
风里尽是沉厚的佛香,百花过夜境,至使伽蓝生活艳。
赵谦奔上楼来,满脸惊慌地喘息了几口,撑着膝盖道:“没想到,你们还在这里,我……都奔到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去了。出事了,赶紧跟我回中书监官署。”
张平宣惊醒过来,忙从席银肩上抬起头:“怎么了?大哥……大哥回去了吗?”
“回去了。”
张平宣闻言正要松气:“回去就好,回去就好……伤得重吗?”
刚一问完,谁知赵谦一掌拍在茶案上,“都快没命了,还叫什么伤得重吗?人是被用一张莞席抬回官署的,我去看的时候,连气都要没了!好在梅辛林来得即时,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什么!父亲……父亲是疯了吗?大哥可是中书监啊……”
“你也知道他是中书监,平日里只有他把人剥得皮开肉绽的,哪里见过他自己落得如此,他好歹姓张啊,大司马也太无情!”
说完,他一把拽过席银:“张退寒是个怪物,他的身子谁都碰不得,这一会回若是死了就算了,若是没死,醒来知道有人在伤时触碰,定又要杀人,反正你也是他的私婢了,人我就交给你了,我也索性给你说清楚,东伐已启,整个前线军务如今尽系于他身上,他若死了,让那些个只懂得摇扇说玄话的人继军策,则我朝必乱。你赶紧跟我走,务必要把人给我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