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大军步伐轰隆,排行出镛关。
张铎身沐残阳,随着大军的去向,远眺关外的霁山。红霞流转,风情万种。天际无人处,映着洛阳城中,永宁寺塔的蜃楼。关山外,似有一独琴,独奏送行军。和那铜驼道旁,无名的路祭一样,都是无人堪慰的私情。
张铎勒马回城,江凌正在司马府前等他。
见张铎下马,忙上前牵住马道:
“宋常侍刚走,之前在正堂上替天子奠酒。因不见二郎君和余氏等人,问询过父亲一回。”
张铎跨过门槛,“江沁如何答的。”
“悲恸神伤,不能勉力前来。”
张铎不置可否,撩开堂门前的一道灵幡。
江凌见此也不再续,转而道:“郎主,明日就要送灵了。各族皆有路祭,寒门亦设私祭,都已遣人来问询明日的灵道图。”
张铎笑了一声:“你传话,张府不兴私祭。”
江凌闻话,忙追上道:“可这也是儒子们对司马大人的哀思之情。”
张铎顿步回身,声里透着一丝恨意。
“名门路祭,都不是出自真心。这也就罢了,可寒门士者,仰他为尊师,真心敬奉。而他一个自戕之人,根本受不起。”
话音刚落,背后竟受了重重的一拳。
张铎不妨,身子朝前一倾,脚步却没有乱。
“父亲已死,你还要污蔑他!”
人声愤极。
张铎回头一看,见张熠满眼通红地立在他身后。
江凌见此正要上前,却被张铎抬手挡下,顺势一掌截住他的拳头,向旁一带力,便将人掷在地上。张熠狼狈地撑起身,却不肯消停,扑爬过去,拽住张铎腰间的丧带怒道:
“你把这东西解下来,你不配。”
张铎低头看着他,曲膝顶着他的下巴,便逼得张熠向后一仰,跌坐在地。
“你想张奚无人发丧?”
张熠怔坐在地:“我……我才是父亲的嫡子!我还活着,你凭何?”
张铎不言语,伸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等他安棺,我会准你们去祭拜。”
张熠道:“你不过是张家的养子,你以为,为父亲主持丧仪,张氏一族就会认你为长吗?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否则,我绝不会让张氏一门受制于你。”
张铎闻言突然笑了一声:“一个二个的,都逼我杀你们。你们当自己是何人。子瑜,你也好,张平宣也好,你们的生死,连铜驼道上的一朵雨花都不如。”
说完,他反手系好被张熠扯了一半的丧带,理了理衣襟,从他身边跨了过去。
谁知后面追来一句。
“那你母亲的呢?”
张铎脚下一顿,“你说什么。”
“我说,你母亲的生死呢。”
穿堂风撩不起沉厚的孝麻。
张铎欲前行,却又听背后的声音道:东晦堂的人已三日不曾饮食。”
张铎闻话,胸口猛窒,鼻腔中猛然盈满了香火纸钱的气息。
***
洛阳城中的气息此时是相通的。
张奚身死,洛阳儒士沿道设了很多处私祭,纸灰烟尘越过高墙,散入永和里的各处敞居。
张平宣房中,席银替张平宣换好孝衣,又陪着她用了些粥。
张平宣自从醒来之后,就不怎么说话,抱膝坐在玉簟上,一坐就是一日。
席银无法劝慰,只能在饮食上多加留心照顾。
这日收拾了碗碟出来,已经起了更。
五月的夜晚,虫鸣细细,云淡风清。
无数细碎的纸灰浮在夜色里,惹得人鼻痒。
席银揉着肩膀,走进清谈居的园庭,却赫然发觉,清谈居里燃着灯。江沁立在庭门前,雪龙沙也安安静静地伏在矮梅下。
张铎回来了。
算起来,他好像已经有五日没有回来过了
“江伯。”
江沁闻声回头:“席银姑娘,从女郎那儿回来吗?”
“是。女郎刚睡下。郎主……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沁道:“哦,有一个时辰了,一言不发地回来的,也没有用膳。听江凌说,在东晦堂……哎……”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摆了摆手转道:“你进去吧。”
席银望着那一盏孤灯。
张铎多年的习惯,无论什么天时,节气,清谈居中,都只燃一盏灯,照一行影。
她轻轻推开门进去,里面却没有人声。
观音像的影子孤零零地落在地上,和一个蜷缩的人影连在一起。
席银绕过观音像朝陶案后看去。
张铎朝内躺着,身上的麻衣未除,丧带紧缠在腰间,似乎勒得太紧了,以至于他气息不平。
他好像是睡着了,但又睡得很不安好。
屈着膝盖弯着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席银借着灯光,看向张铎脸。
他神色扭曲,眉头紧蹙,嘴唇也僵硬地抿着。
席银有些错愕。
之前哪怕是受了重刑,他也会稳住自己仪态和颜色,这还是席银第一次,看到他这副狼狈不安的模样。
席银收敛起自己裙衫,在他身旁席地坐下来。
望着他隐隐有些发抖的背影出神。
她是个孤女,除了岑照之外,这个世上没有人与她有深刻的关联。
所以此时此刻,她也想不明白,张平宣,张铎,这些骨肉至亲,为什么会相互折磨道到如此境地。
“母亲……对不起。”
灯火一颤,席银下了一跳,忙回身朝张铎看去。
张铎的声音很轻,却并不含糊,一面说着,一面抱紧了肩膀。麻衣与莞席悉悉索索地摩挲着。
“求您重饮食,请您责罚我……不要……不要弃我。”
他手指,手指越抓越紧,几乎扯破身上的孝衣。
席银忙侧身握住他的手指。
触碰之下,张铎肩头猛地一耸,反手捏住了席银的手,之后竟慢慢平息下来。
席银望着那张几无关拧曲的脸,不由失声道:“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请罪,为什么这般痛苦……”
没有人声应答她。
漫长而寂静的夜,他就这么扣着席银的手,时而惊厥,时而喃语地睡了一夜。
次日天明。
张铎睁开眼睛,见席银一手撑着地,一手僵在他的肩膀上,靠着陶案,睡得正熟。
身上像张府其他的奴婢一样,穿着麻衣,要缠丧带。
一丝粉黛都未施,素着一张脸,因为连日疲累而显得有些憔悴,然而仍就如一朵为劲风所摧的荼蘼,透着一种饱含疼痛的残艳。
张铎松开她的手,她猛然惊醒过来,身子一偏,险些扑到张铎身上。
“郎主,奴……去给倒杯茶。”
她说着,便要起身,却听张铎道:“谁让你进来的。”
席银背脊一僵,“清谈居……不是奴的容身之所吗?奴不在这里,能去哪里。”
是啊,她能去哪里。
换而言之,他又能去哪里。
“你不是一直很想走吗?岑照若回洛阳,我就放你走。”
“郎主的话当真?”
她面上的喜色彻底刺伤了张铎。他猛然回想起镛关外赵谦在马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不妨自己看看,你身边,还剩下谁?”
想着不禁前额发冷,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她。
“你再问一次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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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春蛹(三)
席银被他的样子彻底吓住了。
心里却是糊涂的,不是他要放她走的吗?为何又这般言辞。
“奴不走……奴的字还没有学完。”
她被张铎逼到了门壁上,胡乱拿话去搪塞他。
谁想张铎听完她这句话,竟将肩头慢慢地舒平下来,倒真不再纠缠,转身盘膝从新坐下,“你过来,茶。”
席银顺着他跪坐下来,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的
叠手于膝上,轻声道:
“其实……奴也就是想念哥哥了,看着女郎和郎主这样,奴心里也不好受。如今女郎没人照顾,您昨夜又那样,奴怎么敢走啊。”
张铎捏了捏杯身。
“我昨夜怎么了。”
席银不敢看他。
“你像是……哭过。”
“呵。”
张铎鼻腔中哼笑了一声。
“你没听错。”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张铎喝了一口茶。茶是认真温过的,不滚,也不凉冷,像是刻意为他备着,用来疗愈他喉咙里哽痛的。
“你什么时候会难过。”
席银接过他饮过的杯盏,仔细地放好,一面应道:“奴好像从来没有像你那样难过过,能活着就不错了。”
她说着,抬头笑了笑。
“奴很多事都不懂,不知道怎么开解你,但是,你也别害怕,我听哥哥说过,好的人,都有福气遇到一个懂得他悲欢喜乐的人,你这么好一个人,一定会遇到一个姑娘,能开解你,能陪着你。”
张铎听完,沉默了须臾,猝地抬头。
“那你呢。”
“奴?”
席银低头缠搅着丧带。
“奴这样的人,哪里配啊。奴只配照顾好你。”
“照顾我?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席银点了点头,“奴知道。你是洛阳城里一言九鼎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有一丝诚恳的光。
“你也是一个念父母恩,念手足情的人。你对奴……也恨好。你教奴做一个知礼,懂事,不自轻不自贱的女子,还教奴写字……虽然,有的时候严苛了点,但奴知道,你心是好的。”
张铎闻言,抬臂在陶案上拍了拍,而后反手捏着鼻梁暗笑。
“那你为什么还想走。”
“你……别问了吧。奴一答,你就又要恼。奴不想惹你恼。”
她这么说,张铎竟无言以对。
她为什么要走,为了谁要走,他心里没数吗?但除了一副镣铐,一把锁,把这具身子留下来之外,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为了一个奴婢起这层心,张铎甚觉羞耻。
室内一时气氛沉郁,好在须臾过后,席银主动破了静局。
“郎主。”
一声唤过,席银表情有些试探。
张铎放下手来,应道:“说。”
她捏了捏手指,大着胆子问道:
“听江伯说,您今年二十八岁了,为何不娶妻呢。”
张铎抬头望向头顶那尊白玉观音,半晌,方道:
“娶了她也不配住在这里,再辟一个东晦堂,没那个必要。”
席银听张平宣提起过这处地方,但是,听张铎亲口提及,还是第一次。
“东晦堂是什么地方。”
“我母亲自囚的地方。”
他说得很平淡,说完便倚身在凭己上,抬头继续凝着观音。
“夫人……为何要自囚呢。”
张铎笑笑:“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说完他侧面看向她,撩起她鬓的一缕碎发,“你以为,清谈居又是什么地方。”
席银抿了抿唇,“像是郎主自囚的地方。”
张铎怔了怔。
解得真可谓剖心剖肺啊,他不知有多久,没有被一个人,用寻常的言辞,扎得这么痛快过了。
“呵,你真的很聪明。”
席银环顾周遭陈设,“奴只是没有见过,哪一位贵人,住在如此朴素的地方,和廷尉狱的牢室,都没有区别。”
她说着,似乎联想起来了什么,抱着膝盖仰头望着张铎,开了话匣。
“你上次带奴去观塔,我看到了永宁塔上的金……铃铛。”
她刻意避开了他的讳。
“塔的四角,各悬一个,塔顶四四方方,他们彼此不相见,只有起风的时候,才得以相闻。我那糊涂的想法是……那四角塔顶,也像是一座囚牢,那拴着它们的铁链,就是镣铐。在那里,虽然可以俯瞰整个洛阳,但看过之后,都不知道向谁舒怀。”
她自顾自地说完着一席话,却见张铎抱着手臂,静静地凝着她。
“你在隐射什么?”
席银忙垂下头:“没有,你知道,奴不敢的,其实奴说这番话,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就说了……我知道这其中有你的讳。如果有冒犯,奴给你请罪,你不要怪罪。”
张铎垂下手,声道:“没有,你可以接着说。”
席银却不敢再说了,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
张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串铜铃铛静静地蛰伏在她的脚腕处。她平时行路是极轻的,生怕那铃铛声搅扰了他,以至于张铎几乎忘记了,她有这个物件。
“摘不下来了吗?”
“对啊。”
她垂手摸了摸脚踝处。
“我很小的时候,兄长给我戴上的,他怕以后他看不见了,找不到我,所以希望我行走时,能有声响,这样他就能跟着声音来找我,后来,我长大了,这个就彻底拿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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