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银怔在树下,良久,方含泪抬起头。“你为什么就不肯说一句好听些的话。”
张铎抬手,胡乱地抹去她的眼泪,几乎擂痛了席银的眼睛。
“不准哭。”
她一把撇开他的手,掩面夺路而走。
经过张铎身边的时候,甚至撞到了他的肩膀。
庭门前的江凌见此,忙抬臂将人拦下,却听张铎道:“让她出去。”
说完,几步走到她背后:“你过于愚蠢,话不说明白,你听不懂。但你如果觉得难过,也可以一个人静静。至于镛关,你想都不要想,你就一条路可走,把岑照,给我忘了。”
席银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张铎扬了扬下巴,示意江凌让开,而后转身走回庭院。
琴盒还放在矮梅下。
盒中的琴是张铎鬼使神差之下买下的。
张铎从来没有习过音律,毕竟那是修心却无用的东西。但看着她那几只逐渐被笔杆磨出茧的手指,他又觉得,偶尔准一个姑娘消遣一下,也无伤大雅。不能让她,总是念着岑照一个人的好吧。
买下这把琴的时候,张铎就已经后悔了,
如今,他甚至想把它烧了。
然而,正当他想要去打开琴盒的时候,琴盒后面的雪龙沙却哀怨地叫了一声,抬头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很讽刺。
以人为鉴,可以正衣冠。
那以狗为鉴呢,是不是可以照见人的窘迫。
雪龙沙是他养的狗,好斗,凶狠,平时见了活物,只知道扑咬,前几年,在临水会上,它把洛阳巨富豢养的一只白毛高丽母犬的耳朵给咬了下来。所以,至今是只孤狗。
孤狗,孤人。
一起乱七八糟地活在清谈居中。
比起琴,张铎此时觉得,这只狗更碍眼。
雪龙沙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怒意,悄悄地往后缩去。
“趴下!”
雪龙沙被他这么一吼,忙低头重新趴下。
张铎挪开琴盒,走到它面前,低头道:
“你那晚为什么不咬死她。”
雪龙沙闻话,站起身叫了一声,声音似乎有些委屈。
张铎看向它的背脊,鞭伤虽已好了,但伤疤仍在。
是了,它咬不死她。
因为那一晚,他把她扔给了这只狗,但同时,也把制狗的鞭子,扔给了她。
庭门外,江氏父子望着这庭中的一人一狗,双双无话。
良久,江凌方回头对江沁道:“以前,好像从没觉得郎主对着雪龙沙的时候凄凉……”
***
那日深夜,后半夜,张铎醒来时发觉席银还是回来了。
她仍然抱着膝靠在凭几上,身上盖着一件玄色的袍子,闭着眼睛,脸上还有白日里的泪痕,额头上腻着薄薄的一层汗。
张铎重新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点响动就要睁眼,心也跳得厉害。
他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什么,索性又翻爬起身,赤脚踩地,在她面前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
最后,走到隔扇门前,把锁给落下了。
这才回身走回莞席,却见席银睁着眼睛望着他。
“你把门锁上,是要关着我吗?”
“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
席银抬起头,指向门。
“那你为什么挂锁。”
“……”
张铎几步跨回去,一把卸了门锁,猛地将门推开。
“你私逃试试!”
满庭幽静的夜花香气穿门而来,撩动席银细软的碎发。
张铎则像一只失了猎物的野兽,彷徨地立在门口。
席银望着他没有说话,夜幕孤灯之下,她的眼睛亮亮,如含星月之光。
“你以为你是谁?”
席银还是没有应答他,反而将头埋入悬袍中,闭眼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
“我知道……’
她的声音有些发翁。
“我知道你救过我的性命,我也答应过你,如果你能救我,我为奴为婢,服侍你一辈子,可是,我拼命拼命活着,就是担心兄长一个人,孤独无依,如今,他身陷在镛关……我不敢骗你,我很想找他,去照顾他。郎主,在你眼中,我是个愚蠢的人,字写不好,书也念不好,听不懂你说的话……你一定也看不上我,为什么又一定要让我留下。”
“谁说的?”
他脱口而出,顿觉失言,转而上前几步喝道:“谁准你这么多说的!”
“是你自己问我的,你问我,我以为我自己是谁。”
“你是我的人!”
他说着,蹲身抓起她的手:“字写不好,就把这双手写废,书念不好,就不准睡觉,听不懂我说话,就往心里记,一遍一遍地想!有那么难吗?我就不信了。”
“但那又何必呢?”
“你说什么?”
“你是中书监,赵谦说过,连陛下都惧怕你,你以后,一定会娶洛阳城最好的姑娘,出身高贵知书达理,根本不用你费心去教。”
“……”
张铎一巴掌拍在陶案上,案上的孤灯应声而灭,室内陡然黑下来,连人的轮廓也看不见了。黑暗自然带来了不安感,席银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去。
“你……你要做什么。”
“你之前不是很想吗?”
“我没有!”
“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你……”
“你不想睡吗?”
“睡……什么……”
“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张铎:你不想睡我吗?
席银:睡你妹!感谢在2020-01-2215:44:57~2020-01-2402:47: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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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春关
席银隐约记得一个成语,玩什么……自己烧自己。
奈何她当时没有记明白,此时惶急,越发想不清楚。
然而,她被人扼杀掉的人欲,如今在对这个人的畏惧之下,冒泡般的耸顶着,不敢勃发而出,又不甘蛰伏,以至于周身的血气冲涌上脑门,一时之间,耳根发烫,脸色涨红。
张铎并不能看清这些。
眼睛适应黑暗以后,他只看见了一个抱着双肩,拼命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女人。
“把手松开。”
说着,他伸手想要去掰开她死抠在肩膀上的手。
然而却在昏暗之中,无意触碰到了一处无名的温软之所。
虽有凌乱的衣襟堆叠,却仍旧能感觉到它的的形状,张铎颅内闪过一道雪白的雷光,还没想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就已感觉到面前的女人惊惶地挪着身子,试图躲开。
张铎也不知道自己只是想搞明白颅内白光为什么而炸,还是根本就不想放手,不但没有退,反而出自本能地干了一些并不是很了不起,但晋江不让他干的事(WB有未修改版,这个地方我是实在不知道怎么改了。不是那种事,毕竟他还是个雏儿)
“我让你躲了?”
席银觉得自己浑身的皮肉都被这晋江不让张铎干的事给绷紧了。
晋江不让男主干的事的体验她早已有过。
天生曼妙的身段,使她那一双(不可描述的东西)成为坊间男子意/淫自足的恩物,哪怕遮在轻纱之下,掩在琴瑟身后,依旧令人六根不净,神魂难安。男人们太爱看她羞红着脸,躲避着他们不安分的手,她也曾经在这些腌臜之中,体尝过酸甜难言的滋味。
但那一切和此时这个莽撞的抓捏所带来的感觉绝不相同。
要说疼,是真的有些疼。
可席银并不能哀求他,她多少听得明白,张铎不喜欢她卑微的模样。
然而,她也不想斥责他,因为她虽然不知道,张铎为什么抓捏着那处地方不肯撒手,但她没有在这一举动之中感觉到丝毫的羞辱和作践之意,反而从那略略有些颤抖的手指上,觉出了一丝与张铎本人,全然不合的慌乱。
“能……放过我吗?”
张铎一怔,这才看见席银的眼睛亮亮的。
窗外的月破层云,斜光穿门户。
头顶的观音像借着光将深灰色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
她的手无措地抓在腰间,偶尔试图伸过来掰扯他的手,但又几次犹豫,最终没敢触碰他。
“我很羞耻。”
张铎闻得这一句,猛地松开了手掌。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看明白了自己抓捏住了什么所在。
她很羞耻。
这一句话,看似是在自怨,实则却像一个冰冷巴掌,“啪”地一声拍在了张铎的脸上。
女人一旦知廉知耻,那男人的莽撞就显得极其的猥琐。
张铎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荒唐的手,恨不得自抽一顿。
“把……把衣服穿好,滚……”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身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席银捂着衣衫连滚带爬,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张铎怔怔地蹲在观音像下。背后的门尚开着,溶溶月,淡淡风,庭中的物影静静地落在张铎身前的白壁上,角落里存下了席银身上无名的香气,冲散了室中厚重的沉香气。
张铎抬头望向墙上那道孤独的人影,半晌,才将刚才那一句未说完的话吐干净。
“把衣服穿好,滚过来。”
话音一落,手边拱出一团雪白。
那柔软的触感,令张铎脖颈一僵。
低头看时,竟是雪龙沙。
“我不是让你滚过来。”
雪龙沙显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低头在张铎腿边趴伏下来。
张铎看着它的模样,突然生出一丝浅薄的自悯,无关亲缘浅薄,也无关胸中沟壑无人理解。但是很酸,酸得眼睛和鼻子都不舒服。
***
七月中旬,霁山山麓的焚风吹得人两腋粘腻。
皇帝率领百官及嫔妃,从桐驼御道亲出洛阳。满城的榆杨叶声如涛,华盖似云。
张铎随帝出行,此月虽已除服,但他仍在腰间系着丧带。
城中士人见他如此‘道貌岸然’的行径,皆敢怒不敢言。
霁山镛关。
赵谦关前迎驾,皇帝亲出辇相扶。
张铎骑马并行在皇帝仪仗的三檐青罗伞下,赵谦谢过皇恩,抬头扫了一眼皇帝身旁的张铎,见他并没有像洛阳传的传闻那样在张奚死后,冷面无改。反而在眼眶下露着一抹不易察觉的乌青。
“你怎么了?这肿眉泡眼的,纵欲……咳咳……我忘了……你还在孝中,该打该打。”
镛关营帐连扎五里。大片大片的灯火辉映在张铎眼中。
他站在帐外,帐内赵谦端了一壶酒并两个酒盏出来,放在篝火旁,拍了拍火边的一块石头,解甲席地坐了下来,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副得行,怎么了,我不在洛阳,你就睡不安稳了是吗?”
话才说完,腰间的剑就被拔了出来,剑锋直逼咽喉,刃处甚至隔断了他的几根头发。
赵谦忙道:“我这玩笑一句,你还真要命了!”
“不要与我作此玩笑。”
他声音寒若一月霜,落在燥闷的火旁风里。
赵谦抬起一只手指,轻轻撇开剑芒。
“我搞不明白,从前我也不是没拿不正经的话揶揄你,你倒好,跟听不懂似的,如今怎么了,谁开了你的天灵盖,打通你阴阳大穴了?谁啊谁啊?那块……银子?”
一个“银”字刚出口,剑芒便重新逼回了赵谦的脖颈处。
“好好好……我不问了,我嘴巴……我嘴巴臭,嘴巴臭啊!把剑放下,喝酒,喝酒好吧。”
说完,他向后挪了挪身,站起来避开他手中的剑,走到他对面,从新坐下来。
一面嘟囔道:“你也是个奇人,过去我捅再大的篓子,没见你对我拔剑的,就这么些男女之事,臊成这样。”
张铎扔了剑,倚在帐门上,冷道:“岑照在什么地方。”
赵谦朝不远处森严戒备的营帐扬了扬下巴。
“和刘必一道,锁在那儿。不过,他是盲眼人,我没给他上刑具。”
张铎笑了一声:“你可怜他是吧。”
赵谦吐了一口钻入嘴里的灰土,“你就是不会说好听的话,什么叫可怜,我那是惜……”
“住口!”
赵谦一怔,压根没有想到那“好听的话”四字戳到了张铎的“隐乱”,只觉自己无端被他喝斥,气儿不打一处来,站起身旋即对顶道:“我又踩到你哪条尾巴了!我说我这次见你,怎么看怎么觉得你别扭。”
“你坐下。”
张铎意识到失态,咳了一声,又复了冷语。
赵谦愤愤地把手中酒壶往地上一跺,“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么对岑照,你之前和人家合谋生擒刘必,如今,刘必叛军刚破,你就过河拆桥,把他判为反贼。张平宣拼了命地把他的命捞回来,就这样被你绑到洛阳杀掉,你让她心里怎么过得去。”
张铎低头看向他,抱臂道:“我杀他,不是该如你的愿。”
“我是如此卑鄙之人?”
赵谦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手指挑起酒壶的把儿,抬头迎向张铎。
“还有,他可是席银唯一的亲人,你把他杀了,你还怎么把那姑娘留在你身边,张退寒,你还没孤寡够啊,差不多了,有哪个姑娘被你打成那样,过后还愿意在你重伤的时候照顾你啊。”
他这话,到说得有些语重心长。
gu903();张铎抬起头,连片的营火烧红了天幕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