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海定道:“总好过性命无处保全之人。”
岑照道:“性命无虞并不难。”
“愿闻岑兄高见。”
“也无甚高见,若要性命长久无忧,顾大人还是当取中领军一职。”
他说完,抬手将肩上的垂带拂于背后,平声添解:“此职从赵谦手上落出,不受太极殿上之人实掌,洛阳士族,周礼儒学,才有生息的余地。”
顾海定笑道:“先生所言见血。然而,我险因莽夺此职而丧命。且荆州若传捷报,赵谦回洛阳,重领中领军不说,更会加受封赏,是时,定更无人敢置喙半句。”
岑照背过身:“顾大人,已言重要害之处。”
顾海定一怔,忙追问道:“是何要害。”
一只青雀落栖莲叶之上,一下子折断了莲枝。
鸟羽上的青灰抖落,羽翼震颤之声袭入岑照的耳中,他细辨了辫方位,伸手扶栏,朝潭中虚望而去,语声平和,语意则将破未破。
“要害在于,其人归洛阳之日。”
***
夏昼绵长。
这日江沁与太常卿在东后堂奏禀张平宣婚仪之事。
张铎为自己的妹妹拟了“宜华”二字为封号,席银曾问张铎,为什么是这两个字,张铎却并没有出声解释的意思。
其实,就算他不说,席银也多少明白。
对张平宣和徐氏,他一直都想把最极致的富贵和尊荣给她们,连封号都定最好的字,即便他自己并不大在意这些虚妄的意义和礼节,但若她们肯要,他也就耐性仔细斟酌。
江沁和太常卿奏事奏到了亥时方出。而后尚书省承诏拟旨,又耗了个把时辰,等里面叫传膳的时候,亥时已经过了。
席银引着胡氏摆膳,张铎正立在博古架前扫看书脊。
胡氏摆好膳之后,行礼退到了一旁。席银在案前跪坐下来,看着张铎的背影,也不敢冒然唤他。
半晌,他方从架上取下了一本书,转过身来。
“怎么摆这了。”
胡氏闻言,忙伏了身。
席银看了一眼胡氏,轻道:“是你叫传的。”
“算了。”
他也没再多说,走到席银身旁坐下,抬手让胡氏退下,取著夹了一片炙肉,一手将将才取出的那本书翻开。
“你吃东西的时候……能不看书吗?”
“住口。”
席银毫无悬念地挨了他的斥,而张铎竟然连头也没抬。
席银悻悻然地闭了嘴,挪膝过去,帮他压平书页,小声道:“我替你摁着,你用膳吧。”
张铎这才松开手,口中咀嚼炙肉,目光却仍然落在书上。
席银看张铎神色专注,不由跟着他一道去看。
她原以为,是什么议论军政大事的册子,认真看时,却发现是一本营造图鉴。张铎翻的那一页上,绘着金铎的图样,和永宁寺塔上的那几个硕大的金铃铛很是相似,只是看起来,要精小得多。
“你……看这个做什么呀……”
“住口。”
他今日好像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席银只好抿了抿唇,仔细压好页角,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道:“你要造铃铛啊?”
张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你信不信,朕传宫正司的人,绞了你的舌头。”
“我不说了。”
张铎看了她几眼,合书道:“明日朕要看你写的《千字文》。”
席银点头道:“好,我夜里会好好写。”
张铎咳了一声,有些刻意,似乎在掩饰什么。
“不要在朕那里写。”
席银怔了怔,她从前巴不得不在他面前写,生怕他冷不防地拿玉尺打她的手掌。奈何他从来不准她离开琨华殿的陶案,观音像下,牢狱一般,今日他要赦她,席银惊诧之余,也甚是欢喜。
“好,我去我自己房中写。”
张铎随口问道:
“笔墨?”
“这……我不曾备。”
张铎反手指了指御案上的笔海。
“去捡你顺手的。”
“好。”
席银应声站起身,走到御案前,却忽然看见了一只从前不曾见过的锦盒。
“陛下。”
“嗯?”
“这个是……”
张铎回头看了一眼她举在手中的东西,平道:“你自己看吧。看了仔细放好。”
席银听完,弯腰慎重地挑开锁扣。
盒子上却并没有其他的机巧,锁扣一弹开,便可掀起。
盒中躺着一朵大半枯萎的荣木花。
席银想起什么,迟疑道:“是不是…赵将军的东西呀。”
“你如何知道。”
席银低头望着那朵花,“我以前,听赵将军说过,每回他离开洛阳,出征沙场之前,都会给长公主殿下送一朵花。”说着,她小心地将锦盒合上。
“荣木花真好看,就算枯了也这么香。”
张铎闻话,吞咽了口中的炙肉,那经过烈火烤过后的肉,辛辣柴干,刺激着舌头和喉咙,也刺激着他长年不败地杀欲和战欲。可再入骨的执念,好像偶尔也会被“情”字所破。
寒甲铁衣,荣木花。
高塔金铎,小铃铛。
赵谦临走之前,要张铎把这朵花送给张平宣,贺她婚喜。
张铎恼其气短,可自己却又想送席银一只小小的金铎,悬在腰间。
第74章夏橘(五)
申时过后,席银真的不在琨华殿中。
宋怀玉亲自进来照看博山炉中的沉香,见张铎在阅奏疏,殿中因无人走动,致使烟气不破,蜿蜒成画。送怀玉抽了个张铎换本的空挡,轻声禀道:“陛下,禁库司的人来了。”
张铎将奏疏扣合,习惯性地递向身旁,“席银,传送中书省。”
半晌无人应答,只有碧纱上的浓荫轻轻摇晃,门户开合,偶见一丝熟悉的宫裳袖角,却不是席银的。
张铎这才记起,她在侧室里写《千字文》。自讽一笑,反手将奏疏递向宋怀玉,复了一遍:“传中书省。让内禁库进来。”
宋怀玉领命而出。
不多时,禁库掌理亲自捧着一木托进来,跪呈案上,伏身道:“陛下命臣所寻之物,臣寻来了。”
张铎矮书,就着书脊挑起木托上的缎盖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块实金,并数支刀、凿、锥、扁、锤等镂刻之具。
“是西汉左夫人玺熔毁后的那一块?”
“是,两汉时金印回库熔烧制度深严,虽因两汉败政时,多有遗散,但库中尚存的,都有明文记其来历,这一块啊,正是西汉越王左夫人的印玺熔毁之后所剩,因是女大人所用,就收了内禁院,十二年前,辗转到了臣的禁库,陛下一提,臣立时就想了起来。”
张铎放下书,“好,你退下。”
禁库掌理看了一眼托中的雕具,小心询了一句,“此金所造之印,可要在内禁苑内造册。”
“不必,是私物。”
掌理见此不敢多问,拱手再拜,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
过了亥时,席银才从偏室过来。
她捧着一叠官纸,放在灯后,屈膝在张铎身边坐下。
陶案上有些狼藉,散着大大小小的金屑。
“坐朕的右面,不要挡着朕的光。”
席银这才看见张铎手中握着一只扁刃的刀,而那案上的金屑都是从一块实金上锉下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呀。”
张铎没应声,席银只好挪到他的右面,规规矩矩地坐好。
其实,那块实金已初见雏形,和她在那本金银图鉴里看到的金铎极其相似,只是要小很多。
“你……竟会雕这个。”
“锉金削铁。”
他说着看了席银一眼,“偶一娱兴。”
席银挽起袖,取了发髻上的银簪拨灯,轻声道:“我有一件事求你。”
“什么?”
“嗯……等你雕完,我再说。”
说着,她仔细地盯着张铎的手,弯眉笑了笑。
“笑什么。”
“没有,就是想起了些事,觉得……好像有意思,但又说不清楚。”
张铎没有逼问,席银却反而有了向他述说的欲望。
“嗯……我这会儿可以说话吗?”
“可以。”
席银将银簪从新簪回发中,抬袖一面笼着耳后的碎发,一面道:“赵将军,常年披甲,征战沙场,我以前以为,他粗莽得很,想不到,他竟会送长公主殿下那么多软软的花。而哥哥文弱,却也和你一样,偶尔会用刀锉,镂刻金银。”
她说着,望向张铎手中。
“那你呢?”
张铎的影子落在玉簟上,如一滩翻倒了的墨。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稍侧身道:
“我什么?”
“你这样绝决的人,会不会也像哥哥那样,通音律,擅辞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呢?”
张铎抬起头,见那春雾氤氲的眼睛,此时正带着盈盈之态。
然而他却起不了怜惜之意,顺手抽起灯旁的玉尺,席银吓得忙站起身退了几步。
“过来。”
“……”
“过来。”
席银知道逃不掉,迟疑了半晌,还是屈膝重新跪坐下来,闭着眼睛将手伸了出去。
“你都还没看过我写的字,就要打吗?”
“你的话,让朕听出了试探的意思。”
随着话音一道的落下的,是他毫不留力的一尺,席银疼得顿时红了眼。
“朕是以一个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明白。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席银并没有全然明白,他为何恼怒。
红着眼睛朝手掌中喝气,而后又悄悄地把搁在膝上搓摸,以此来缓解疼痛。
张铎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挨得很近,可谁都不敢逾越一步,破开肌肤之亲的蔽障。
良久,席银吸了吸鼻子,仰头抹了一把眼泪,但好在忍住了喉咙里啜泣,没有哭出声来。
张铎看着她的模样,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玉尺,莫名自悔。
席银将才的话提到了金甲,金甲存在于世的意义是什么呢?
赵谦定会说,是一人入万军时的勇气,哪怕知道他终会被刀剑穿破,也会逼着自己相信,披甲在身,就可刀枪不入。
那对于张铎而言呢。
应该是断情绝爱的护心之物。
“心脏”是血肉所成,对世人生杀予夺时,会软。与女人阴阳交合时,也会软,所以才要给它一层金甲。
久而久之,那层金甲就和心脏掌在了一起。
二十年来,他不止一次地被人伤过肉身,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人,敢穿过他的肉身,去触碰那一层的内甲。
而如今身旁的女人伸出了手,不仅如此,她手上还握着一把无形的撬刀。
张铎知道,自己是因为惧怕,才用力打伤了那只手。
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会怕这个女人呢?
他好像隐约明白,却又不敢想得过于明白。
毕竟爱意渡到了孽海的尽头,难免转成摧残之欲。
想要在这个乱世里,雕琢,维护席银这个人,除了一根鞭子之外,他也需要一副镣铐,必要时,反过来给自己戴上,锁住自己的手。
“席银。”
“在。”
“朕……”
“是我乱说话。”
她打断了他的话,一面说,一面揉了揉眼睛,“我就是笨,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避你你的忌讳。若是让胡氏知道,我还在为规矩挨你的打,她定又不肯服我了。”
说完,她小心地避开手掌的红肿之处,撑着案面站起身,低头柔声道:“我没有怄气,我认罚的。我去给你端茶。”
“等等。”
席银站住脚步,回过头来,静静地等着张铎吩咐。
“你不是有事要求朕吗?”
席银此时倒是怔了怔,犹豫道:
“我……我不敢求了。”
张铎捏着金铃站起身,“你是不是想去看岑照与平宣的婚仪。”
席银喉咙一紧。
“我……”
“你如果像上次在廷尉狱一般,不肯回来,朕怎么处置你。”
“我如果不回来,你就让宫正司的人把我抓回来,当众杖毙。”
她隐约从张铎的话中听到了大赦之意,应得又快又急,生怕他过后会后悔。
张铎偏头看着她。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
他说完,返身走回案内,把赵谦留下的锦盒拿了起来,出案递到她手上。
“替赵谦把这朵荣木送给平宣。”
“是。”
“朕给平宣大婚的赏赐,你也一并带去。”
“是。”
“还有一样东西。”
“是。”
她连应了几个“是”,忽地反应过来,这句话并不是一个指令,忙小声追问道:
“是什么。”
gu903();张铎立在灯影下面,看不清面目。只闻得声音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