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照。”
“嗯。”
“我……”
“殿下不必说,岑照明白。”
“好,我不去,但我心里总是觉得不安。你为什么要让顾海定,荐你去荆州啊。”
廊上的风细细的,女婢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也放得很轻,从他们身边行过时,甚至刻意远退,只在廊壁上,留下些若有似无的回响。
岑照松开张平宣的手,后退了一步,向她弯腰拱手道:
“长日受公主庇护,实在惭愧。”
张平宣见他如此,也没有阻拦他。独自垂头沉默了一会儿,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了,你这样的人,是不该一直曲在琴台前。我总想让你不受世人诟病,堂堂正正地在洛阳城中行走,却又总是把你拘在我的身边,动弹不得,如今想来,竟都是大过错。”
岑照直起身,声音仍然从容而温和。
“我并不敢让殿下说这样的话。”
张平宣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忍心怪我罢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席银以前……跟我说过,从前无论她做了多少错事,犯了多么大的过,你都舍不得处罚她,最多最多,不过罚她一顿饮食,就罢了。”
“阿银和公主不一样。我捡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还不到十岁。在乐律里中四处偷食,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又瘦小,肠胃薄得很,就剩那么一口气了。对于阿银来说,只要能活着就好了。哪怕犯一些过错,哪怕伤一伤自己,都没有关系。”
张平宣有些不解,“犯错也没有关系吗?”
“是啊……我捡到她的那年,眼睛亏损得很厉害,所以,我并没有办法,护她长久,只能教她,怎么靠着自己谋生。殿下是高门贵女,殿下这一辈子都不知道,在洛阳城中,一个孤女,要怎么求生,不犯错,不伤己,是活不下去的。”
张平宣朝着廊栏走了几步。
潭中的菡萏已经凋谢殆尽了,潭水降了不少,很多地方都露出了脏兮兮的淤泥,张平宣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避了开去。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会和张铎有些相像了。圣人之言再怎么振聋发聩,也教化不出,从一开始就在淤泥里挣扎的人。你知道吗?以前,我没有这样想过,我觉得,我哥哥,只是过于沉默,不爱跟父亲和母亲说话罢了,但他对我,很是照顾,从来不会令我受一点点责罚。所以那个时候,我甚至还觉得,父亲和母亲对他过于严苛。可是……”
她说着说着,眼眶有些发红。
“可是当我看见他在永宁寺塔杀了父亲,后来又杀了二哥,烧了东晦堂,我才明白,我和他……根本做不成兄妹。”
第83章秋荼(二)
岑照抬起手,摸索着抚上张平宣的脸颊。
“做不成兄妹就做不成吧,人间若大梦,何必有那么多的执念。殿下身边尚有人在。”
张平宣无比地贪恋他掌心恰到好处的温度,不由地偏了偏身子,用耳朵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掌心。
“是啊。我还有你。幸好你不是北邙山下的那一丛枯骨。”
岑照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难道不曾怪过陈孝吗?”
张平宣摇了摇头:“以前怪过,但那个时候,我还年幼。以为自己喜欢,就一定能得偿所愿。一晃十多年了,我也看了些人和事,读了些玄学佛理,知道这世上的事,都有因果,前世因,后世果,正如你所说,强求不得,何必有那么多的执念,所以……”
她抬起头来:“我才更珍惜你,你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也好,还是从群玉仙山上降下来的人也好,我都不在意,我已经嫁给了你,我就会陪着你撑着你,走你想要走的路,你此生尽兴没有遗憾,我也功德圆满。”
她说着说着,耳旁的碎发缠绕上了岑照的手指,虽无力,却有极强的牵绊欲望。
岑照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耳廓,任凭那碎发在手指上越缠越紧。
“张司马泉下有知,不知……会有多心疼殿下。”
“只要你能待我好一些,父亲就不会心疼。”
她说着,伸手握主岑照抚在她耳上的手腕:“不说有多好,比你待席银好些,我便意足。”
岑照笑了笑,笑容看似如春阳和煦,却暗藏着疏离。
**
次日,席银捧着一叠官纸,蹑手蹑脚地走到琨华殿前,胡氏立在门口,见席银过来,忙迎尚前道:“陛下今日回来得早,这会儿在里面歇午呢。”
席银伸长脖子朝殿内看了一眼,帷帐后面散着浓郁老沉香气,内外的宫人皆屏息凝神,不敢喘一丝气。席银看着自己手上的纸,有些泄气,轻道:“今日……怎得这么早呀。”
胡氏道:“听说,今日大朝,驸马觐见。陛下恩准他与长公主殿下一道,去给金华殿的老娘娘行礼。如今宋常侍和太常的人,已经去金华殿为长公主和驸马引礼去了。见了金华殿娘娘,必是要回琨华殿来,向陛下回话的。所以,陛下就把尚书省和中书省的几位大人们,都打发去东后堂那边候着了。”
席银听到了驸马二字,心绪有些复杂,垂着眼睛不说话,胡氏见她迟疑,压低唤她道:“内贵人,内贵人……”
“哦……啊?”
“奴见内贵人神色不好。”
“哦,不是,我一时想起些事,出神了。”
她说完,便将手上的官纸交到胡氏手中。
“既如此,你就帮我把这些递给陛下吧。”
胡氏见此忙退了一步。
“奴不敢,内贵人是知道的,琨华殿的御案,内宫人不得私看。内贵人还是等宋常侍回来,再请他代您呈递吧。”
席银也不想为难胡氏,悻悻然地把官纸收了回来,转身正要走,却忽然听见殿内传来一阵不算轻的咳嗽声,忙又几步跟回来道:“陛下怎么了。”
胡氏道:“这几日有些咳。”
张铎身上有很多陈年的旧伤,席银是知道的,但是除了当年受张奚脊杖的那一回以外,席银从来没有看他吃过什么药。
“是……夜里着了寒吗?”
胡氏摇了摇头:“不知,不过,陛下前阵子,连着传了好些冻水。内禁苑不供冰了,还是内禁司的人,从宫外凌室里取来的。”
“这个时节了……”
“谁说不是呢。”
话将说完,里间又传来一声短咳,席银下意识地跟着吞咽了一口,抬头又向胡氏问道:“
“谁照顾……他茶水啊。’”
胡氏摇了摇头:“奴不敢私自进去。”
席银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终于是狠了个心,将官纸递到胡氏手中,轻声道:“来,你帮我拿一会。”
说完,弯腰挽起自己的裙摆,将脚腕上的铜铃铛藏入袜中,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门推了一条缝,侧身缩了进去。
殿内的沉香十分浓郁,流水一般的烟线不断地从博山炉中流淌出来,像是久不见席银一般,蓬勃地往席银衣袖里钻。
席银环顾了一遍琨华四壁。
自从得罪张铎以来,除了每日溜进来送字,她几乎没有关照过琨华殿中的事物,不过好在,有宋怀玉等人操持,殿中的一切,仍旧仅仅有条,甚至比她在时,还要规整一些。
只不过张铎习惯独处,席银不在,他大多时候都是独身一人,饮食冷暖上,宋怀玉这些人就很难周全他了。
席银看了一眼陶案,见笔海前放着一只青玉碗,里面的汤药一口都没动。
她伸手试了试碗壁的温,发觉已经冷透了。她有些无奈地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笔洗,又把茶炉上的水烧滚,倒满笔洗。而后将那碗凉透的药,轻轻地放进去温着。
自己则抱着膝在御案前坐下,一面守着,一面朝透过折纱屏的缝隙,朝里面看去。
张铎身着燕居的宽袍,曲臂朝内躺着。
无人在侧,他也没有拘束,衣冠随意,手臂搁在大股上,袖口垂置,露出半节手臂。
虽隔得还有些远,席银却也隐约看见了那道她留在张铎手臂上的咬痕。
第一次咬男人,那滋味混着血腥气,令人心慌意乱,又无比的痛快,以至于她如今闭上眼睛,就能立马将清谈居外的那一夜,完整地回忆起来。
正想着,躺着的人又连着咳了几声,席银下意识地站起身,端了一盏放温了的水过去。
然而走到张铎身边的时候,却又不敢唤醒他,只得将温水小心地捧在手中,谁知还是溅撒了一些,正撒在张铎裸(和谐)的手臂上。
榻上的人肩膀一动,猛地翻身起来,反手一把掐住了席银的脖子,根本没有留任何的余地,眼看就要向后掰折。
温水彻底被打翻,泼了张铎一身。
“是我……”
张铎尚不及看清眼的人,却听出了她的声音,忙撤掉了手上的力道。
席银身子一软,猛地跌坐下来,摁着脖子不断地干呕。
诚然,若不是他即时收力,这会儿她的脖子怕是已经断了。
张铎由着她匍匐在榻边喘息,半晌道:“过来,我看看。”
说着,翻身坐起来,赤脚踩在地上,指了指自己的膝面,冷道:“头靠过来,看你脖子。”
席银挪了挪膝盖,脖子却根本动弹不得。
张铎破天荒地没有喝斥他,站起身,走到离她近的床尾从新坐下,伸手扶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轻声道:“慢慢朝我这里弯。”
席银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稍稍一动,就浑身颤抖。
“是不是动不了,如果动不了,就要传太医过来看。”
“不是……就是怕疼。”
张铎看着她疼得发红的脸,放低了声音道:“试着来。”
席银咬牙应了一声,靠着他的托力,慢慢地侧弯下腰,将头靠在了张铎的膝上。
张铎撩开她散乱的头发,摁了摁她的脊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好在是没有伤及要害。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席银听得出来,张铎极力在压抑着气性,以至于话尾带出了如刀刃一般的暗锋,掠过她的脸颊,切得她生疼。
“我想……给你端一杯温水,你在咳嘛。”
张铎这才看见了地上打翻的杯盏。
回头又看见席银的脖子上印着自己触目惊心的指印,忽然有些恍惚。
“朕准你回来了吗?”
席银想要摇头,脖子却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有。所以我就想偷偷地进来,替你把药温上,把水烧暖……然后赶紧出去。”
她说着,撑着张铎的膝盖,试着角度,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
“你怎么了,我从前照顾你的时候,没见你这样过呀。”
“怎样过?”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拧人脖子……”
张铎看着席银,良久方道:“我不知道是你。”
“我知道,我又没有怪你。”
她说完,僵着脖子慢慢地站起身,朝陶案前走去。
“去哪里。”
张铎的话追了来,席银站住脚步,也不好回头,只得提了些声音,冲着前头道:“刚才温的药现在温好了,我给你端过来,你趁着热把它喝了吧。”
话未说完,张铎已经起身走过了她。
“你站那儿,朕自己来。”
席银搓了搓手,看着他自己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又转身去了箱屉那头。
张铎见此追喝道:“你不要折腾。”
“没有,箱屉里有梅花腌糖,我找给你吃。”
“朕不吃那种东西。”
“吃嘛,药那么苦,嘴里的滋味很难好的,那腌糖是入宫前,我偷偷从外面带进来的,我藏了好些在偏室里,都让宫人们搜了出来,就只有藏在你这儿的,他们不敢翻。”
说着,她已经找出了几粒子,捧着手心上,小心地递到张铎眼前。
“来,给你。”
张铎迟疑了半晌,伸手捡了一粒。
席银忍着疼笑弯了眉目。“吃了能不能原谅我,我知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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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秋荼(三)
张铎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慢慢地将那颗渍梅放入了口中,一种他很少会尝到的酸甜滋味,从舌面迅速地向喉咙窜去。由于太久不吃这种东西了,吞咽之下,他竟忍不住打了一个酸颤。
席银见他狼狈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酸吧。”
张铎不答话,勉强将那颗他并不怎么喜欢吃的东西吞了下去。
走到案后撩袍盘膝坐下,不妨又咳了一声。
席银忙到了一杯水递到他手边。
这会儿,脖子上的疼痛渐渐缓和过来了,她的声音也跟明快起来。
“你为什么要用冻啊,连凌室都不供冰了。”
谁问他这个问题,他都尚能仁恕,偏偏她这般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令他汗毛都立了起来。脑子一时闪过千万念头,手掌一阵发热,一阵发凉。
“这个时节就不要用冻水了。不然拖到了入冬都还不好,就很难将养了。”
她自顾自地竟然还敢说。
张铎赶忙抓了一只笔握在手中,闭着眼睛暗暗咬牙。半晌方抬起头看向她,压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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