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外的罗汉松下,席银拢着手,正与陆封说话。她穿得单薄,站得久了,喉咙也被寒风垂得有些颤抖。
“陆将军,劳烦您亲自过问,殿下可有碍。”
陆封道:“内贵人此话,末将当不起,护卫殿下和内贵人本就是末将的职责。殿下无碍,末将也已遣去请了梅医正,只是殿下一心要离宫,甚至因此喝斥了内禁军,末将甚是忧虑。”
“离宫?”
“是。”
席银皱了皱眉,“之前……殿下也是有离宫的心,但具我看,到也不算执着……那本诗集册子……”
陆封摇了摇头:“我查问过手下,那本宴集中并无其他夹带,其中的诗文,也都是冬日咏物之作。”
席银抿着唇朝前走了几步,“我一直守着殿下,这几日一直除了吃食,再没有别的东西递进去过,那册子一定有问题,只是我们没有查出来。哎……”
她说着轻轻跺了跺脚,“也是怪我,没能拦着那本册子。”
陆封看着眼前单薄的女人,心里的感觉有些差异。
他是江凌的副将,负责洛阳宫四门的守卫,不大在洛阳宫中行走。虽然没有怎么过这个皇帝的内宠,但倒是听过不少与席银有关的事,有人说淫(和谐)媚,也有人说她卑微懦弱。他也就把她当成了一个以色侍君的女奴而已。
平常看见江凌提及此人时,神色恭敬,他心中一直诧异,今见她如此,然言语谦卑,却在症结之处冷静清醒,倒是越过内禁军中人不少。
“末将会令内禁军防范。”
席银道:“我就怕防范也不够,殿下的性子……”
“内贵人放心,陛下的话,末将已经传达给了殿下,相信殿下听得进去。”
“陛下的话?”
席银疑道:“陛下的什么话。”
“陛下说,不论生死,都不能让长公主殿下,踏出厝蒙山半步。”
席银一怔,复道:“不论生死是……什么意思……”
陆封平声道:“也就是先斩后奏的意思。”
这到真是张铎说得出口的话,席银怔怔地立着,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似乎怎么说,都血淋淋的。
陆封见席银失神,便道:“末将还有军务,先行告退。”
席银回过神来,忙行礼道:“是,今日有劳将军。”
寒骨的风一阵一阵地往席银袖中灌,陆封已经走远了,席银还在想张铎那句先斩后奏,恍惚间,忽听有人唤她。
“内贵人。”
席银侧身看去,见周氏带着女婢,正立在面前。
“哦,是周娘啊”
席银强逼自己缓和神情,问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周氏道:“殿下传内贵人过去,有关驸马之事,殿下要与内贵人相商。”
“这会儿?”
“是。”
“雪浸了衣裳,容我去更一身。”
周氏应道:“不必了内贵人,殿下处自有衣裳,奴亲自伺候内贵人更衣。”
席银听她说完,试探着往后退了几步。
谁知,却听周氏道:“去,伺候内贵人。”
席银见周氏如此阵仗,忽觉有异。
如今看来,之前的那本册子,因该是光禄卿邓为明递给张平宣的有关岑照的消息。
洛阳一别,数月无音信,他在荆州究竟如何,席银也十分想知道,可是再一想到张平宣因此执意要离宫,心里又不安起来。
张铎之前不顾张平宣身怀有孕,也一定要把张平宣带来厝蒙山行宫,如今又下旨,哪怕了结她的性命,也不准她离开,把这些狠令连起来一想,席银虽不能通看全局,却也渐渐看出了一些边隅。张平宣的去留,似乎关乎荆州战局。
而张平宣在这个时候,令周氏过来传话说要见她,甚至不准她回正殿一步,难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她离开厝蒙山行宫吗?席银想到这个地方,忽一大惊,忙出声道:“慢着。”
“内贵人还有何事。”
“正殿事务,尚有几句要交代胡氏。”
“还请内贵人不要耽搁。”
“不耽搁,就在殿外交代。”
说完,她转向阶下,对立在一旁的胡氏道:“你过来。”
胡氏闻令,迟疑地走上石阶,在席银面前轻道:“内贵人,陛下的正殿,除了您谁都不能进去,奴能如何……”
席银看了胡氏一眼,示意她禁声,压嗓道:“别说话,站到我面前来。”
胡氏依言将身子往席银这边挪了挪。
席银低头快速度解下了腰上的金铃,塞到胡氏手中,轻声道:
“一会儿,你将这个金铃拿到正殿内,找一个地方藏起来。”
雪影纷然,凌乱地映在席银脸上,竟让她的脸上看起来有些阴沉。
胡氏很少见到席银如此神情,心里也有些发慌。“内贵人,是……出什么事了吗?”
“别问了。”
胡氏魂不守舍地接过金铃。
“这是陛下给内贵人的,若是陛下知道,内贵人把她给了奴,奴就活不成了。”
“陛下过问,我自有我的话,你记着,不论我怎么样,你都不要把这只金铃拿出来。”
说完,推了她一把,看着她的眼睛,刻意扬声道:“记着我的话,不要怠惰。”
胡氏还想再问什么,却被席银狠捏了一把手腕。
周氏道:“内贵人可交代好了。”
席银吸了一口气,应道:“好了。”
“那便走吧。”
“是。”
胡氏捏着袖中金色铃,眼睁睁地看着席银跟着周氏等人离去。
雪越下越大,人一远,身影便模糊了。
胡氏直待看不见席银了,才将那只金铃从袖中取了出来。
见此铃,如见帝亲临。
胡氏恍惚想起这句话,险些捏不住它,忙将它重新藏入袖中,转身推开了正殿的殿门。
**
这边,胡氏带着席银走进张平宣的居室。
黄昏收尽,殿内点着四盏青铜兽灯,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引得席银忍不住呛了两声。
张平宣坐在灯影,身上枣红色的莲花绣大袖衫也被映成了褐色,她面色阴沉,要背却顶得很笔直。
席银伏身行礼,尚未叩首,便听张平宣道:“直身,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席银直起身,见张平宣翻开一页诗册,命女婢递到了她的面前。”
“你已经识得全字了。”
“是……”
“那你认得你哥哥的字吗?”
席银低头看向那一页诗册,摇了摇头。
岑照没有教过她写字,后来,岑照自己因为目盲而不再提笔,席银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字究竟是什么样的。
至于眼前的字,清隽优雅,与张铎那刀削剑刻的笔道相比,又是另一段风流。
“这是……哥哥的字……可是,哥哥眼盲了呀。”
“你不懂,写字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将经年的心得感受,灌于笔尖。这世上有的是眼盲之人善书道。”
席银凝向被张平宣圈出的那八个字。
“这些是什么意思……”
“从后向前,你自己念呢。”
席银顺照着她的话,扫看过去,不由怔住,须臾惶恐过后,抬头问道:
“哥哥在荆州出事了吗?”
张平宣点了点头:“我今日一定要离开厝蒙山行宫。”
“殿下要去荆州?”
“对。”
“不可以!”
“岑照在荆州生死未卜,你身为她的妹妹,如今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
“席银!我已经看着死过一次,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张铎手上死第二次。”
“不行,殿下不能去。”
张平宣拍案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
席银跪直身子:“荆州在打仗,殿下此去荆州,赵将军见了殿下,会……”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流畅地一阵见血,抓住要害。伏身朝她叩了一首。
“事关荆州战局,不是哥哥一个人的生死。奴不会让殿下去的。”
张平宣向后靠身,忽冷声道:“由不得你,周娘,把她腰上的金铎取下来。”
“是。”
话音刚落,几个女婢便将席银拽了起来。
然而周氏在她腰间翻看了一遍,却没有看见金铃的影子。
“殿下……这……”
张平宣站起身,几步走到席银面前,低头看着席银道:“你的金铃呢?”
“丢了。”
“不可能,那是张铎给你的,丢了是杀头的大罪。”
“奴答应了陛下,一定要看顾好殿下,奴即便是死,也不会让殿下去的。”
第98章秋旗(二)
张平宣根本没有想到,席银竟然会在来见她之前,把从不离身的金铃摘下,好像是算准了她的下一步,断了其后路,同时也把她自己对岑照的心逼狠了。
然而,她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缜密的心思……
张平宣想不明白。
事实上,她从来没有真正和席银交过手,从前同情她可怜的身世,后来则是因为岑照的缘故,刻意疏离,至始至终她都一直把席银当成一个羸弱愚蠢的女人,靠着岑照长大,又靠着张铎零星半点的恩宠苦苦求生,因为依附于张铎,才不得已要听他的话,实则是个无甚头脑的蠢物。
可如今看来,一切却不尽如她所想。
张平宣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蹲下身抓捏住席银的手,压下声试图说服她,“除了我没有人会救他的性命,你要他死吗?”
席银像着了火烫一般地抽回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然而肩膀倒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张平宣伸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在乐律里把你捡回去,如果没有岑照,你怕是早就饿死在街头,当年他明明可以离开云州城,可是为了你,他宁可受牢狱之苦,还是跟着赵谦回来了,八十杖啊,差点就活不了了!”
这一席话说得席银想哭。
这些话,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听张平宣说了,在张平宣眼中,席银早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都能不厌其烦地向席银重复岑照席银的好,而岑照呢……
席银想起岑照的面容,若春山迎风,从容安宁。一尘不染的衣衫,令人如沐春阳一般的声音,还有藏在松纹青带后,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她眼前清晰如工笔。
他的话一项不多,即便有,也是在自愧自责,从来不会对席银提起,他对席银到底有过多少恩情。
然而,这也是最要命的地方。
若他会发狠,像张平宣这样斥责席银忘恩负义,席银狠心之时,或许心安理得一些,可他越是好,越是受苦不肯说,越是让席银心痛难当。
是以她不敢开口,怕一出声就会在张平宣面前哭出来。
张平宣看着席银捏紧了胸口的衣襟,知她五内愧烧,提声续道:“张铎让他去荆州,明明就一个圈套,你也知道,我们离开洛阳以前,尚书省就已经受张铎的意,连驳了几次降约,这哪里是议降的道理,分明是要激怒刘令,如今他独自一个人困在荆州城内,但凡刘令起心,他就必死无疑,席银……”
她说完,忽然双膝触地,在席银面前跪了下来。
“除了父母神佛,我张平宣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跪过任何人,这一次,当我求求你,你金铃交给我,我让离开厝蒙山,救你哥哥的性命。”
“不……不……”
席银竭力抑住身上的颤抖,不敢再去回想岑照这个人。
“就算陛下设的是圈,殿下如何知道,荆州不是全套?殿下不能去,荆州也不能乱。”
她说完,撑着张平宣的手,试图把她扶起来。
“殿下,您起来,不要跪奴,奴不能答应你,奴也担当不起。”
张平宣跪着没动,凄哀地看着她:“席银,我都求你了……”
席银手臂一沉,索性不再看张平宣,叠袖再伏身道:“您别求奴,奴……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不识大局,平白让人利用……不能害了赵将军他们。殿下,奴也求您了……您起来啊。”
张平宣怔怔地望着席银的背脊,手指一点一点,越捏越紧。
两两沉默,须臾之后,张平宣忽然笑了一声,摇着头,跪坐下来,“大局?谁教你识的大局,你以为你是谁?你懂什么是仁政王道,配谈什么大局?”
她说着说着,喉咙里哽上了一块痰,狠命地咳了好几声,都无法将它咳出来,她不得吞咽了几大口,反手指向自己,“我,亲眼看着他杀人,陈家满门,前朝的皇帝,皇后,太子……我的父亲,兄长,从前的尚书令常旬,这些人,哪一个该死!但他都杀了,就是为了他如的这个地位,他比厉鬼还要狠辣,你还跟着他谈什么大局,我告诉你席银,那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私局而已!”
“不是的!殿下,不是你说的那样!”
张平宣赫然提高了声音,几乎逼到席银的耳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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