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TXT全集下载_42(1 / 2)

朕和她 她与灯 4788 字 2023-09-07

岑照望着门前二人的影子,“你不顾惜士者衣冠,我仍然顾惜。”

“朕明白,若说张奚之流,不过是以清谈入政,为前朝皇帝铺一层官场锦绣,那你到算得上是敬文重道之人,他们的清谈,致使金衫关失于胡人,一把弃的都是真正为朝廷抛头撒血的人,我听说过,你曾跪求陈望进言,派兵驰援金衫关,但你无官职在身,言辞最终也是落在了士人的雅辩之中。不过,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仍然觉得你不该退得那么干净,人后修行,人前争命,哪怕你是个文人,也得活着,才能握笔。不过岑照,”

他说着朝他走近几步,抬头朝望向那尊金身观音。

“这些都是朕从前的想法,这两年,席银在朕身边,朕有试过,学一学琴,呵……”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场景,自嘲一笑。

“她看不见的时候,朕也拨过几声,但朕学不会,至今也写不出《青庐集》那样的锦锦绣璇玑,朕从前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配活在洛阳,可料想,之后若得山平海阔的良年,洛阳未必容不下你这一等风流。”

岑照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一席长话。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前世人如何地褒扬称颂他,都不如听张铎一人陈述。

他并不是刻薄,而是基于世道和政治之间的一种清醒。

这种清醒,不是常醉的诗人所有,也不是常年枕给戈的莽夫所有。

“你到是没变什么。”

“朕当你是赞扬。”

“哎。”

岑照叹笑了一声,“你说的也许没错,但对我而言,我却再也不会相信,你后面那一句话。反而,我认可前句,当年的陈孝根本不配活在洛阳。”

说完,他抬起头。

“张退寒,如今的我,早已不堪和你辩论是非。我也一个……怎么说,满手血腥的人。但我不后悔,我从前没有跟你争过,名声,地位,你我在不同的两处地方,连交锋的机会都很少,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在输,哪怕洛阳全是诟病你的人,我也输得一无所有。甚至不能维护我的家族性命,救不了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可是可笑的是,当年的洛阳城,你我齐名在册,魏丛山的临水会,压了多少金银,来赌你我一场对弈。最后,我竟然坐在你棋盘对面的机会都不曾有。”

“你以为,朕当年赢得无愧吗?”

“你这样的人,会愧吗?”

张铎点了点头,径直道:“会愧。杀了人,哪有不愧的。所以,张奚让朕跪在你陈家百余人的灵前受刑,朕受了。那虽然是私刑,但朕是认的。朕始终不知道,张奚对朕这个儿子起过几次杀念,至少……朕逼前朝皇帝杀妻囚子那一次算一回,你陈家灭族那一回,也算一次。但这两次,朕都没有私恨。”

“为何不恨。”

张铎笑了笑,一束头发从束发的玉环里松落下来,他随手将其撇至肩后,朗道:“那是张奚的立身之道,也是你父亲的立身之道。前汉时的诸子百家,最后亡得只剩了一家,文人的杀伐,比沙场上的拼杀还要残忍,沙场不过取人性命,文道……呵”

他望向岑照,“诛的是心念,还有后世为人的底气,甚至是那些女人求生的余地。”

他说完,将目光撤回到席银的身上。

“好在你是知道怎么活了。”

岑照顺着他的目光朝席银看去。

“张退寒,你如此行事,违背国政家道,并不是家姓长久之策。”

“不需长久,因世道凋敝而盛的,便定会因山河安定而衰。你比朕通《周易》演算,这个道理,朕就不解了。”

席银听他说完这句话,拼命地挣扎着,试图将口中的麻核吐出来。

张铎低头,看着席银涨红的脸,笑了笑,“席银,你是不是又听不懂了。”

不知为何,他这句话,好像有些温柔。

席银容不得自己细想,摇凄哀地看向岑照。

“岑照,没有必要堵住她的口,她这几日,在你身边琢磨了那么的久,自以为聪明,学可出师,结果就说出了两句不通的话。”几月不曾训斥,也敢跟朕卖弄了。”

岑照蹲下身,轻轻抬起席银的头,“你想说话是不是。”

席银红着眼睛,拼命地点头。

“好,哥哥让阿银说话。”

说着,他正要去取席银手中的核麻,忽听张铎道:“等等。”

岑照的手顿了顿。

“朕告诉你,拿出来是让你说话,过会儿,不管你看到什么,不管朕做什么,你都不准当着朕,在外人面前哭。”

席银借着岑照的手,一口将麻核吐了出来,甚至连一口气都不曾缓,便抬起头冲着张铎喊道:“那你自己红什么眼啊!”

张铎一怔。

席银才不管他有没有拉脸色,仰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就那么厉害,到现在还觉得我蠢,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觉得我愚蠢,你来找我做什么啊!还要以罪人之态,你……”

她说着说着,不觉泪流满面,“江州城不是弃了吗?弃就弃了啊,你就当我死了,不就好了吗,江大人那么会劝你,说得出那么多那么多的大道理,怎么就拦不住你,我……我被哥哥利用了那么多次,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赢一次,结果,张退寒!你居然说我写的不通,你……你还是让我输!”

她有太多的话要说,此时也没有章法,只管捡想说的,一股脑地冲着他倒。

张铎没有打断她,直到她自己被自己的迫切哽噎住,方寻了空挡道:

“说够了没有,朕让你……”

“没说够!”张退寒,你个糊涂蛋,是你说的,不准我拿你的尊严去接济别人,你现在,把尊严给我拿回去!出去,不要回来。”

第118章冬酿

席银一股脑地吐完所有的话,终于在他面前佝偻着腰喘得面红耳赤。

但是麻核伤到了她的喉咙,她不敢吞咽,又不愿意让口涎狼狈地流出来,只得抿了唇,浑身颤抖地望向张铎。

“骂够了?”

席银说不出话来。

谁知他竟然还看着她笑了一声,“凭什么朕要听你的话?”

他说着,朝席银走了两步,素净的衣衫随风扬起一角,半挽着袖的手臂上,那处被她咬后留下的伤痕清晰可见。席银看书的时候,曾看到过一些皇帝的画像,他大多被裹在繁复厚重的冕服里,看不清骨骼体态。然而,她却见多了张铎这般衣衫单薄的模样,不见华服遮护,单就一层素缎裹着血肉之躯,不经意间露出的伤痕,如同他从不刻意回避的过去……

精神的刚硬和肉身的脆弱,两相交映。

他一直都是一个杀人时,不肯防御的人,一剑要封人喉,也舍得把胸膛送到敌手的刀下。

岑照看着张铎走向席银,忽然开口道:“想带她走吗?”

张铎在席银面前蹲下身,神色,竟有那么一时的落寞。他摸了摸席银的脸颊,平声应他道“不是。”

他说着随性地笑笑。

“你不是说你一直在输吗,这次你没有输。话也说了不少了,你做你要做的事吧。至于你……

他挪了挪拇指,替席银擦去脸上的余泪。

“能不能不要再对着我哭了。”

席银心脉崩张,哪里肯听,别开他的手,凄惶道:“你明明知道,哥哥不会杀我的,你究竟为什么……还要这样来找我。”

“如果我就这么在你眼前杀了岑照,你还会跟我说话吗?”

席银一怔。然而她还来不及去细想这句话究竟含藏着多少他不足为外人道的脆弱,便听面前的男人自解道:

“席银,原则是最伤人的。我处死张平宣,我的母亲这一生都不会再原谅我,但这也就算了,而你不一样。其实我要赢这洛阳城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难。但我无法承受,你说了喜欢我之后,又不得不恨我这件事。”

说完,他仰头看向岑照。

“所以,这局朕让你。”

席银再也无法克制,哭得泣不成声,从前无论受过多么大的委屈和痛苦,她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她想说话,但她说不出来,只能任凭胸中那撕心的悲切随着眼泪,肆无忌惮地宣泄而出。好在张铎将她搂入了怀中,“席银,不用这样,我也就是一自私的男人而已,我比岑照,好不到哪里去。”

“不是啊……我……可我喜……”

夹着眼泪和口涎的话,粘腻在一起连单个的字都分不出来。

张铎低下头笑道,“在说什么,能不能别哭了。”

这一声来自岑照。

“是啊,阿银,你能不能别哭了。”

席银怔怔地抬起头,岑照立在张铎身旁,也静静地望着她。

这个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复仇之人,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的阴狠神色,时至此时,他也没有暴怒,没有狂喜,摘掉了松纹青带的那双眼,蕴山藏水,仍如当年街市初见时一样。

“张退寒。”

而岑照好像有什么不忍,终把目光从席银身上撤了回来。

“你不是一直以为攻心为下吗?为何如今,也用了这不入眼的招数。什么这局让我,是让她来恨我一辈子吧。”

说完他垂下眼帘,怅然叹道:“阿银啊,你如果没有喜欢上他该有多好。”

席银拼命地摇头,张口似欲说些什么。

岑照却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你知道的,我也不想一直做一个眼不盲而心盲的人,我也不想一直骗你。但是阿银,对不起,我苟延十几年,就是为了复这一仇。”

说完,他转过身,从佛案上取下一把匕首。

“张退寒,褪衣。”

张铎听完这句话,回头看了席银一眼,依言背过身,单手解开了衣襟。

禅衣褪至地上,如此一来,席银能看见的,又只剩下他那累累伤痕的背脊了。

他教女人如何尊重衣冠。

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除刑罚之外,他从来没有剥过任何一个女人的衣衫。

其言或许不假,他不是那么喜欢男女之事,所以从来不在女人的皮肉和屈辱上寻找乐趣。

认识张铎的两年之间,席银逐渐明白,正视自己的躯体,收放欲望,这些都是高尚而难得的修炼,而张铎自身,却似乎并不在意所谓的君王“冠冕”,士人“衣冠”。

如他所言,他盛于乱世,在儒道,佛教都在演化经典,敷面染唇地试图期世之时,他的残酷反若污泥上的血梅,风流刻骨,清白入世。

“张退寒……”

张铎听见了席银的声音,却只是轻轻地皱了皱眉,没有回头,也没有理她,屈膝跪坐下来,对岑照道:“岑照,子时快到了。”

岑照握着匕首点了点头。

“我知道。”

张铎轻笑。

“所以你从前拿过刀吗?”

岑照怔了怔,瞳孔几不可见的一收缩。

白衣不染尘,君子不沾污。

陈望还在的十几年,他被洛阳文坛保护地太好了,山中英华如何会暴虐,高山莹土如何会杀人。

他从前拿过刀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知道,人的要害在什么地方吗?”

这一句话,如同一根针一样,扎在岑照的背脊上。明明不是侮辱的言语,却令他耳后发烫。好似并驾齐驱的人生,忽然在某一处输掉了一段经历,然而在人世同活时,他并没有觉得,那段经历,可以使他们分出什么高下来。却在最后一局,因此而落了下乘,手和心,都仓皇不已。

岑照面上的那一丝惶恐,张铎看入了眼底。

但他没有再问下去,沉默了须臾,终抬起手臂指胸口处,“此处下刀三寸可抵心肉。若是长剑板斧……”

他将手移到脖颈处,“还可在此处着力,但你你手上拿的是一把短匕,要毙人性命,”

他挪回手重新点在胸口上,“只能落在这里。”

说完,他垂下手,“没有去过战场,都觉得杀人是莽夫的行径,儒佛都重教化,所以文人都不肯轻易脏了手。张奚如此,陈望如此,但今日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你就试试吧。”

话音落下,他已闭上了眼睛。

彻底陷于黑暗之前,他还是朝着面前的无名处,最后暗含埋怨地说了一句:“别哭了。”

**

三寸寒刃,如同他所教的那样,没入了他的血肉,而后又一把抽拔了出来。

伤口处迸溅出的血铺撒了一堂。

然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与席银之间隔出距离,竟没有一滴血污沾染到席银的衣裙。

他当真对她过于温柔,而对其余的一切都过于残酷。

包括对他自己。

席银很想告诉他:别的都已经不再重要,对自己好些。

可是她同时也明白,这个人处世的原则和法度。

他杀人如麻,且从不后悔。那其中不乏张奚陈望,这般举世的清流,但席银却从来无法把他视为奸佞。

其实不光是她,包括之后冗长的史辩,冠冕堂皇的人,做完冠冕堂皇的论述,言语纠缠,辞令游戏之后,也不能就那么将他轻易地和“暴虐”“无道”“残忍”“苛刻”这些判词拴在一起。

他不能不守住“残酷”,这是他从乱葬岗里活下来的原因,也是他区别于那些洛阳那些杀女为乐的二等风流,最重要的一点。

席银不敢再哭,也不愿意再哭。

至此,她已是张铎全部的尊严,她若懂他的风度和抉择,他就不是英雄气短。

gu903();相反,哭泣即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