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亲娘汪太太操纵双柳镇的叶瑶仙想拿捏住你的前程时,结果你反手就令童士贲入彀。不但洗脱自己的刑剋之名,还让童叶二人身败名裂。最叫人叹为观止的是,只怕到现在为止,他们都还晓不得你在其中做了手脚……”
顾衡靠在柏木灯挂椅上,毫不在意地掸去衣襟上的一点污渍。
“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个所谓的刑剋之名,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命数之说罢了。所谓五弊不外乎鳏、寡、孤、独、残,所谓三缺说白了就是钱,命,权这三缺。佛家道家都讲求因果造化,正所谓有因必有果,成果必有因。我……怕什么?”
他一把推开槅扇,冰凉的雨水顺着风势飘进来,让人凭空清醒几分。
“我命由我不由人,汪太太的命数之说不过是愚夫村妇之见,竟想左右我的前程,真是无稽之谈。我只是不愿这盆脏水日后累及我看重之人,这才略施小计让那些人日后不敢再信口开河。”
马典史望着青年傲然自信的神色,羡慕地想到这人的确有傲然的资本。
眼看他做的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信手拈来因利导势。初时如羚羊挂角让人无处可寻,到最后却如同机关被触动一样,落入陷阱中的猎物越是挣扎越是被缚得死紧。
象那童士贲处处心机以为自己最后可以人财兼得,却不料步步算计都早早落在人家的冷眼之中,活生生成了莱州的笑话。
童士贲之母童太太乔模乔样,起了歪心把自己嫌弃不已的女子仲成给亲外甥为妻,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女子反倒被自己的亲儿子抬进门纳为妾。
辛苦经营数十年的清白名声,到头来半点不剩还贻笑四方乡邻。
他忽然打了个冷噤,告诫自己日后千万不要得罪此人。这人看似孤芳自赏目下无尘,骨子里却实是个睚眦必报的阴毒性子。
这样一想后马典史先前的兴奋之色就收敛了两分,小心回归正题道:“朝廷的邸报上说,不但两淮受了前所未遇的天灾,今年两广的粮食多半都要欠收。等这场雨稍住之后,朝廷势必会划拨粮草赈灾。有了朝廷的管制,那米面之类的价钱涨跌必定有限。”
说完话他自己也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奸商的味道?
顾衡的脸上浮起几丝玩味之色,“我只听说朝廷会管制粮食,甚少会大规模出手管控精盐,毕竟这是户部那些大佬们的钱袋子。只要不出大乱子引得民意沸腾,他们巴不得盐价涨的越高越好。”
不等马典史脸上的笑容绽开,顾衡缓缓望过来,“所以按照常理来断,莱州城里存的这批精盐定会成为市面上的抢手货。典史你当着我的面儿说这些上不着地儿的话,是欺负我书读得少吗?”
马典史额头上的冷汗顿时刷刷而下。
再不敢隐晦来意,扭着身子愁道:“绝不敢相瞒,我此次过来就是为着这件事。莱州城里存有大批的精盐,这个风声已经传了出去。昨日已有人抢先过来探听行情了,堵得我连门都出不了。”
马典史小心着自己的措辞,生怕眼前这人又恼了,“咱们手里的这些盐不管多少价钱肯定存不了多久。但行事之前,方县令说想先听听秀才公你的意思……”
顾衡这才谦逊笑道:“我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盐场我只占三成的股子,最后做主的还是你们。我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见了县太爷还得磕头请安,这些道上弄钱的差事咱们都是门外汉。”
这话实在有些让人酸牙,先前使的那些手段,哪一桩哪一件是正经读书人能想到出来的?
“不过若以我的浅见,方县令若是实在拿不定主意的话,就把所有的商人聚合在一起一一价高者得。他不好出面,随便指派一个人就是了,反正到时候他只管收银子……”
马典史的眼角使劲跳了跳。
真心觉得以这人的胆子,以这人的手段没他不敢做的事儿。自己跑到这儿来跟他商量求教,简直是寿星公上吊自讨没趣。
他咬咬牙,好半天后才吭哧说出自己的真实顾虑,“本来这是个极好的法子,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太过了。眼下各处洪涝,灾民们多半流离失所衣不果腹……”
望着顾衡脸上的笑容,马典史索性一咬牙把话说完,“听说下了这半个月的大雨,加上前些日子的干旱,江宁官道上的树皮都让灾民给扒干净了。咱们……这个时候发这个财,会不会处在风口上被别人戳脊梁骨?”
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既想捞钱怕受人指责,顾衡瞬间明白这人没有说出口的隐晦之意。
心中腹诽面上却莞尔一笑,坦言道:“咱们只管把盐卖给那些大商家,那些大商家要加上人工、运钱、仓例、丁银,到时把盐卖出去时作价几何,就不是咱们能够考虑的事了。”
马典史似有所悟,却还是不能领会其中精髓,急得抓耳挠腮。
顾衡轻声道:“咱们是正经的官家生意不偷不抢,这个价格大家都晓得,公布出来后的确有些扎眼。那就让大家转投暗标,到时候是瞎子吃汤圆各自心中有数就行。其实……从库房里出去多少,还不是你和方县令的一句话?“
他看了一眼巴巴望过来始终不开窍的马典史,终于好心点醒一句。
“莱州城的盐出了城门,姓公姓私就不是咱们说了算,中间不知要转几道弯才能摆在粮油店的柜面上。只要这钱不是直接克扣灾民的,你只管把良心妥妥地放进肚子里。”
顿了顿,干脆把话说得更直白些,“大家都是约定俗成,睁只眼闭只眼。若是你沿运河北上,那些运送槽粮的槽船上除了份例的粮食之外,多的是棉花、茶叶、丝绢、瓷器、舶来品。那些大商家既是有办法吃进,就有办法给这些盐换个身份!”
大家都是官面上的人,这账上如何做手脚简直是无师自通,总不过是篡改几个关键数据罢了。
马典史先是一愣,随即脱口道:“还有这样的算法一一”
转眼领悟道:“我以前只管缉拿盗匪,从没有负责过钱粮这一块,又从来没有经手过这么大宗的买卖。这回赶鸭子上架,干起事来总有点前怕狼后怕虎。偏偏方县令万事不粘衣袖只管坐在大堂上断案子,竟全权委托我办理此事,说起来我心里也虚得很。”
言语间颇为自得。
顾衡乜着眼,揶揄道:“他是万事不过问,心里却是门儿清。若是你敢拿一两件事情糊弄,看看他会不会把你的帽子连脑袋一起摘下来?”
马典史讪讪而笑,心底却是不信的。
顾衡懒得理他,“现在这些当官儿的若是没有几分唬人的真本事,迟早是被别人垫底儿的命。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我少不得多说几句,你把他们掏心窝子的话真的听进了耳朵眼,那离死字也不远了!“
马典史楞了一下,后背上的冷汗就一重一重地往外冒。
忽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方县令的推心置腹言语慰藉,让自己觉得这辈子得遇生平伯乐。觉得就是立时死了也是甘愿的,此时却让青年一语点破。
顾衡见他终于明白过来,觉得这人还算有药可救。
就微微哂笑道:“所以你趁了这个机会能出多少盐,就紧敢着出多少盐。这雨多半要停了,叫你底下的盐头和灶工们开足火力大干。若是等明年两准的盐商们缓过气儿来,再想卖这么高的价就不成了……”
夜风从窗口吹入,带来阵阵凉意和水汽。沙河镇外的河水在风势的助力下不住翻涌,远远听来就像海浪拍击在礁石上的声音。
马典史象来时一样裹着蓑衣戴着斗笠悄无声息的走了,昂首挺胸的姿态犹如怀里揣了一把尚方宝剑。
顾衡在后头看着他渐渐远去的灰影,自言自语一般的轻喃消失在廊柱之间。
“种田的利太慢太少,旱灾水灾一来就没了个干干净净。祖母费劲心力淘换了半辈子,就是眼前这几十亩田地。等盐场这笔钱入了帐我再没有后顾之忧,就可以趁冬末赶到京城里去。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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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903();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