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典史把门掩好,面上掩不住喜色急急过来道:“我留在同茂堂的人过来说,顾秀才今早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亲口说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且不顾体弱,悄悄带着一个贴身家仆按照原计划赴省城赶考去了。”
马典史忽然打了个激灵,陡地想起中元节那天,青年那几句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语。
“我是全然拿命在搏,你却没什么损失。若他日事发不可收拾,还请你为我在方县令面前周全几句。这世上有句话极得我心,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他心底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异样。
只低低感叹道:“顾秀才还让人给我带了个口信儿,说汪氏对他毕竟有生育之恩,请大人把汪氏从大牢里放回家中。毕竟有些事民不告官不究,还说——他只当割肉剔骨,从今往后与同茂堂的人再无牵扯就是了。”
割肉剔骨,再无牵扯——
方县令眼前一亮,在口中慢慢回味这句话,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处置方法。
他也是见过风浪的人,细细琢磨后只得击节叹服,“真真是难得的大肚之人,那汪氏对他可谓是刻薄寡恩,现在又欲夺其性命。他却置之脑后全然不予理会,潇潇洒洒地赶赴省城去了,这份心性……”
对于上官的天真烂漫马典史暗暗摇头,悄悄点醒道:“顾秀才不是不想计较,而是心灰意冷之下根本计较不起。那汪氏说上天落下地明面上还是他的生母,即便讨得公道被明正典刑,顾秀才日后的前程和名声还要不要?”
方县令一脸恍然大悟。
马典史又小意敲了几下边鼓,“即便发生这种逆伦大案,作为受害者的顾衡日后不免名声有瑕。若是甘心做一辈子无关紧要的未流小吏便也罢了,那心气儿稍稍高一点儿的人,怎会愚蠢至极地在人前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方县令一楞,立时明白这汪氏就如同白米饭上的一粒老鼠屎。饭虽然还是热腾腾香喷喷的,但因为这颗老鼠屎的存在,这锅白米饭只能弃之不用。
官场上历来讲究投桃报李,你好我好大家好。顾衡让自己年末吏部考评不至太过难看,那么自己何妨伸一把手,帮帮这个前途一片看好的青年?
换手挠背的事儿,方县令自然做的得心应手。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问,沉吟道:“听说顾家那位老太太准备往堂上递了状纸,要告顾朝山和汪氏忤逆不孝……”
马典史不虞他忽然提起这遭,小心应对道:“昨天早上出事后场面乱哄哄的,顾家的这位张老太太想必太过心疼孙子,这才一时糊涂胡乱嚷嚷。这忤逆不孝的罪名何其重,但凡核准顾朝山两口子就要被判流刑……”
他不说还好,一说反而促使方县令下了最后的决心,斩钉截铁地道:“你悄悄到顾家走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这件事只有这样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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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过继
顾朝山吞了口唾沫,不知道自个儿在衙门里的冷板凳上到底坐了多久。只知道外面的天光早就黯淡下去,桌上的茶水已经被杂役换了好几轮,到最后入口时跟白开水全无二致。
衙门没出过定论之前,他根本不敢回家去。
不管是气若游丝的小儿子,还是老母亲失望至极的眼光,下人们别有意味的窃窃私语,统统都没有办法坦然面对。一直以来,他终究低估了汪氏的愚蠢和狠毒……
顾朝山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就见县衙里掌管刑司的马典史背着手施然进来。
不敢耽误,忙站起身子陪着笑脸问道:“县台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我家太太?她平日里没有这么糊涂,昨日多半是五神通附体才惹下这般滔天祸事。还请你看在我们一场故旧的份儿上,多少帮着说几句好话!”
这番话说得低三下四,全无平日里同茂堂当家人的风范。实在是这回闹得太出格,若是一个处置不好,顾家要成为全莱州人的笑柄。
马典史满意地摸了摸袖过来的银锭,清了下嗓子道:“你家这桩事让县台大人愁得不行,若是判轻了,以后只怕有人有样学样。若是判得重了,不但顾秀才面上不好看,你我乡里相亲的更是不好相处。”
听到这话有活络的余地,顾朝山的心放下一半。
又忽地想起顾衡在德裕祥盐场有份子的事,赶紧把一张四出头的官帽椅殷勤推过来道:“我家老三从小不懂事,这些日子全靠你老兄私下照应。我老早给他说过,你是一个心肠最好不过的人……”
马典史听得这句再直白不过的阿谀奉承,就斜睨了顾朝山一眼。心想一贯安谧坦然如同山冈清风明月的顾衡,打死他也不会吐出这样露骨的话。
他摇了摇头,把心中的法子又细细捋了一遍,这才从袖子当中取出一张纸缓缓道:“你今天一天都在衙门里等候消息,只怕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儿。你家老娘刚刚请人写了状子,要状告你和汪氏忤逆不孝。状纸递上去前,恰巧被我拦住了……”
顾朝山大惊,接过状纸细细查看,结果越看越是胆战心凉。
状纸上半点没提昨天早上在同茂堂门口发生的惨事。
只历数他这个当儿子长居县城,多年对居住在沙河乡下的老母不闻不问。历数汪氏这个当儿媳的克扣日常用度,自恃娘家有权有势态度倨傲无礼。逢张老太太生病时,也从不曾亲自在左右侍奉汤药。
顾朝山知道老娘对顾衡这个小孙子格外疼爱,却没有想到疼爱到这个份儿上,竟然抢先一步状告自己和汪氏忤逆不孝。老太太明面是告状,实际上是在给顾衡狠狠出恶气。一时间又惊又痛,神色竟然有些茫然无措。
马典史看到他这副可怜至极的沮丧模样,心头分外解气。
顾家落到如此地步,顾朝山这个当家主的肯定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非有他暗地纵容和默许,怎么会养大汪太太这个乡愚妇人的胆子?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的就是顾朝山这种人了。
马典史将状纸小心收好,不无遗憾地叹道:“这份状子递上去,县台大人肯定会在最快的时间内上报。州府衙门那些老大人最讲究天地君亲师那一套,到时候你们夫妻俩多半少不了一个流徏五百里的罪罚!”
顾朝山后背上的冷汗立时汨汨而下,知晓这绝不是吓唬自己的话。好在他还没有糊涂到家,一把揪住马典史的袖子求道:“兄弟救我,你既然伸手拦下状子,肯定不忍心我一家落到如此招人笑话的境地!”
马典史定定看他两眼,似乎在计较其中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