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苔这般想着,敬好香后还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双手合十,小声说道:“好姐姐,我不知你是谁,但我知你去的冤。常言道善恶有报,你在阴间好好的就是啦,这草菅人命的账自有阎王爷替你记着!你莫要气不过出来寻仇,不然万一被驱了三魂六魄,就没办法往生了,为了这等恶人将生生世世都搭上,不值当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已近自言自语。又语重心长,恳切万分。
几丈外书房院中的高壮松树上,一字字在屏息运气间清晰落入耳中,苏衔眉头微挑,凌凌目光剐在少女后背上。
舒了口气,谢云苔拎裙起身。在她转身的一瞬,树上的人影消失无踪。
绕过后墙,谢云苔走着院墙边的石子路回到书房院门前,刚要进院,被一小厮挡了去路:“这位姑娘。”
她驻足打量,见这人面生。这人也打量着她,笑道:“姑娘可是新来的?我是老夫人身边的人。老夫人听闻丞相大人回来了,让我来传个话,今晚请丞相大人一道过去用个膳。”
他口中的“老夫人”按辈分算是苏衔的祖母。谢云苔入府有些时日了,对苏家的关系也知晓了些,便福了福身:“知道了,我去禀话。”
那小厮哎了一声,并不多留,利索地离开。谢云苔迈进院门,又推门进了书房。见苏衔正提笔写着什么,便行至周穆身边:“穆叔……”低压着音,她将方才那小厮所言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与周穆。
苏衔闻声心下不由嗤笑,待她说完退开两步,他带着惑色抬头:“怎么了?”
“公子。”周穆揖道,“苏老夫人请您晚上过去用膳。”
苏老夫人?
谢云苔偏头看看周穆,觉得这称呼好奇怪。都是一家人,家里又只有这一位老夫人,这般带着夫姓称呼,倒像称呼外人似的。但她自不好多问,只得一言不发地等苏衔反应,苏衔颔首:“知道了。”
当日傍晚,苏衔在夕阳西斜之时放下手中事务,走出书房,提步往西边去。
他无意多带下人,连周穆也没有跟着,只谢云苔一人随在他身侧。她尽力地不发出一点声响,生怕被他注意到,一路都战战兢兢。
与其他府邸相比,苏府的格局很有些怪。它不似寻常府邸那般大门打开往里便是一进进的府门,若将道道府门都打开就可一眼望进宅子深处。而是自头一进大门内就分了两道岔路,一条往东一条往西,在东西两侧才可再分别见到下一进府邸。
东侧那的门内是苏家一大家子,西侧那边则都是苏衔的宅院。中轴线上原该是各道府门与正厅的位置则是一堵厚墙,将东西两侧分割开来,唯正当中有三扇门,中间那扇大的供府中的主子们走,两侧供下人走,以此连接东西两侧,但平日里也不开。
换言之,整个苏府只是从外面看上去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完整府邸。内部其实是两座各自独立的府宅,一边坐西朝东、一边坐东朝西。各有各的前宅后院,只要正当中的门不开,就相互没什么走动。
这样的格局闻所未闻,谢云苔入府第二天就觉得奇怪了,也不知京中达官显贵若来苏府做客见了这样的格局会如何想。后来倒听说旁人并不敢议论苏府的格局,盖因苏府修成这样原是当今圣上亲自下旨。
府里人说,苏府原不是这样的,原本只有东边那一片。后来苏衔当了丞相,皇帝对他信重有加,想为其在皇城之中单赐一座府邸,他却不愿离开苏家。最后皇帝便下旨这样扩建了苏家的宅邸,让他既还在苏家之中,又有了一片独院。
谢云苔听罢这解释总觉得还是有点怪,可一时间又想不清楚究竟哪里怪。
苏衔行至正当中的那扇大门时,门已经打开,几个小厮毕恭毕敬地候在门口,无一不堆着笑,见了他就连连拱手:“大人,大人这边请。”
苏衔神情恹恹,也不吭声,就跟着他们走。
几人都识趣地随在了后头,只一人在前引路,便是早些时候去与谢云苔带话的那个。他面上的笑容始终不变,热络道:“大人出京办差,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老夫人一直念叨着。今日倒是巧了,表小姐昨日刚到府里,老夫人正说让她见一见您,您今日就回来了。您也还记得表小姐吧?早些年表小姐在府里借住……”
苏衔:“不记得。”
小厮:“……”
尴尬地抬眸看看苏衔的神情,小厮识相地闭口。后半程便都走得很安静,除却脚步声与冬日夜晚的瑟瑟风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
走了约莫半刻,用膳的花厅终于映入眼帘。谢云苔这才知道苏家一大家子有多少人——偌大的一个厅里足有十几桌。这家宴并未男女分席,而是按一个个小家坐的,是以这十几桌倒并未桌桌都坐满,但林林总总算下来,六七十口人总还是有的。
顶端正当中的一席是苏家老爷子苏重山与苏老夫人的席位,右首一席空着,一个人也没有。
苏衔不多言,径直走向那一席,显是就该这样。谢云苔安安静静跟着,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
这种微妙是从苏衔进屋那一瞬就涌起来的,整个花厅安寂无声,每个人都在打量他,神情各不相同。当中有几人似有几分热情,想要搭话的样子,又无一不欲言又止,这份安寂便持续了下去。
苏衔一句话都没说,神色清淡地落座便拿起筷子信手磕齐,直接夹菜。看上去就仿佛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他只是独自来吃个饭一样。
安寂又蔓延了一息,苏老爷子沉沉开口:“都用膳吧。”
微妙的寂静这才被众人纷纷执箸的声音打破,氛围缓和过来些,苏老夫人慈眉善目地望过来:“阿衔啊,诗蘅你可还记得?”
苏衔忽而偏头,咧嘴一笑,伸手环在谢云苔腰上:“想着事情,倒把你忘了。”
苏老夫人语声噎住,谢云苔一怔。
她想挣扎,但觉他暗暗使力,硬将她揽得坐下。心中慌了一瞬,她不敢挣了。
——她怕他这就送她给那根手指头的主人一起走黄泉路去。
她僵硬地坐着,苏衔噙着笑意凑近,举动亲近得让她面红耳赤,想到那根手指她又头皮发麻。
目光在面前的美味佳肴上扫了一圈,苏衔夹了块鸡丁味道她嘴边:“乖啊,我有讨厌的人要应付,美人儿你自己吃。”
笑容狡黠,谢云苔后脊发凉。
她木讷地张口将那块鸡丁吃进去,味如嚼蜡。
苏衔很有耐心地看着她嚼了会儿,才恍悟般地看向老夫人:“什么诗蘅?”
“……”老夫人哑了哑,回过神,“哦,诗蘅……”说着定一定气,向席间招手:“诗蘅来。”
谢云苔不安地偏头,一倩影正从不远处的席间起身,桃色衣裙娇俏动人。
“表哥……”林诗蘅在离苏衔三两步的地方福了福,神色已有些讪讪。
苏衔方才那句“讨厌的人”她听见了,况且他还有美人在怀,这情境让人窘迫。
谢云苔低着头,在心惊肉跳中迫使自己定住神。
然后她小心地偷扫了他一眼,在他眼底捕捉到几分戏谑。
她看出来了,他是在成心气人,那她可不能说错话。
她要活下去,她要讨好他!
第3章
林诗蘅与苏衔自都没在看她。林诗蘅有些紧张地望着苏衔,苏衔神情懒散地也看着林诗蘅。
一方淡粉的绢帕在林诗蘅手中被攥了又攥,直拧出一道道细褶,林诗蘅才终于横下心,蕴起笑容继续说话:“表哥还记得我吧,一别数年不见,表哥已官拜丞相。我在老家听说时真为表哥欢喜。”
苏衔眉心微跳,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身子微向后仰,双臂张开,慵意十足地瘫靠向椅背:“我们见过?”
林诗蘅神情一僵。
笑容在她面上滞了又滞,满屋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让她觉得颜面扫地。偏偏苏衔已将视线收回,更让她觉得无地自容。她知道自己小时候干过什么混账事,迫不得已之下当苏衔当做救命稻草壮着胆子一试,不过是因为她也清楚自己当下姿色如何罢了。
她父亲是个穷酸文人,即便做了官也难改身上那股酸腐气,近来不知抽了什么风,非要将她嫁给老家的一个赵姓秀才。那秀才穷得过年都买不起一双新鞋,父亲却着魔似的总在念叨他多么才华横溢。
林诗蘅都不敢想那样粗茶淡饭的日子怎么过,可父亲那个拧劲儿她是拗不过的,唯有位高权重的人开口让他没有争辩余地才行,林诗蘅便想到了这个表哥。
她也并不求他真的娶她为妻,可就是在他府里做个妾……想来也比嫁给一个穷秀才强。
后半辈子的指望系于此时,林诗蘅定住心神,硬着头皮续道:“见过的呀,我们小时候是一起读书的,表哥不记得了?”
苏衔轻笑:“呵……”话刚要出口,白瓷酒盅突然映进视线。
他低眼,谢云苔正将酒盅送到他口边,美眸偷一扫他,又在视线与他相触的一刹就低了下去,低语呢喃:“公子先用膳嘛,菜都要放凉了。”
厅中众人无不屏息,安寂中道道目光直射而来。苏府上下先前都不曾见过谢云苔,但见苏衔适才的举动也能知晓她是什么身份,一时众人无不在想:不得了,丞相身边新来的小通房和表小姐叫板了。
苏衔睇着她,眼底的阴翳中漫出一缕笑意。
有意思。
旁人看不到她的细微举动,但他离得够近,清晰地看到她的手极快又极轻的一直在颤,靠在他身边的半侧身子其实并未与他挨着,下意识地躲了半寸,眼皮更不敢抬一下,长而翘的羽睫簌簌颤栗。
原该颇带撩拨意味的举动让她这样做出来,好像是在给她上刑。
好笑地撇了下嘴,苏衔气定神闲地颔首,薄唇凑到酒盅边抿酒。谢云苔没想到他会直接凑过来喝,短暂一慌,忙将酒盅扶稳。心跳越来越快,让她双颊也烫起来,她私心里觉得自己这样伤风败俗。
可是,保命要紧呀。她若不让他觉得合意,哪天他不高兴了想杀她就是一句话的事。若她让他满意一些,他或许就能多容忍她一点错处呢。
苏衔将酒饮尽,她正将酒盅放回桌上,他手轻抬,揽在她肩头。
轻易察觉到她肩头一缩又猛地忍住,苏衔修长的食指伸出,在她下颌上一划:“谢云苔。”
连名带姓的叫法让她脊背猛地挺直,他漫不经心地笑笑,问她:“你喜欢她么?若是喜欢,叫回去与你做个伴儿?”
这一句话已足以令林诗蘅双颊通红。她是没想过能给堂堂丞相当正室,可到底也是官宦家的女儿,又与苏家沾亲带故,他这样问一个通房是什么意思?
林诗蘅羞怒交集:“表哥这是什么意思……”
谢云苔只作未闻,想了一想,认真地告诉他:“奴婢院子里住不下了。”
“你……”林诗蘅深吸气,被他们一唱一和的贬低冲得恍惚。
苏衔睃着谢云苔,眸光微眯,一言不发了半晌,发出一声笑音:“哈。”
“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也厅里撞响,满厅也只有这一个声音响着,闭上眼听可称清朗,然众人睁着眼明明白白看着是谁在笑,连僵硬地附和笑声都不敢。
这笑音又在一息间骤然收住,苏衔自斟自饮了一盅,继而抬手,抚在谢云苔额上。
被一个长得妖异又杀人如麻的男人摸头,谢云苔微不可寻地打了个寒噤。
苏衔似乎没注意到,心情大好的抬眸乜着林诗蘅笑道:“先来后到。眼下小美人儿不乐意,只好算了。但表妹别急,若哪天我不高兴把她掐死了,一定收表妹入府。”
这回谢云苔打了个分明的寒噤,林诗蘅亦哆嗦了一阵。那股羞恼转瞬又涌回来,她面红耳赤:“我何时、我何时说过要去表哥府里,表哥莫要自作……”
苏衔一道眼风划过,林诗蘅没吐出的“多情”二字狠狠咬住。
他们都已是及笄及冠的年纪,平日自要守着男女大防,长辈这般引见,阖府谁不知是什么意思?她解释自己从未说过要去他府里不过是硬给自己找个台阶罢了,听着都色荏内茬,换做旁人多半会不置可否给她这一级台阶。
可她险些忘了苏衔的恶名。
这个人虽有治国之才,但小肚鸡肠之名在外,行事偏又没规没矩,哪怕口头上的亏也是不肯吃的。
近两载前,二十一岁的苏衔初登丞相之位,这个年纪的丞相大恒一朝从未有过——将这年纪翻个倍,能当丞相的都无几人,能位至六部尚书、侍郎也已是个中翘楚。朝中自不免有人不服,便有个胆子大的翰林编了打油诗来骂他,交口相传之下,两日之间便已流传甚广。
许多人静观其变,均想看看这位新丞相是怎样的性子,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会怎么烧。却是谁也没想到,他趁夜端着个粪盆飞檐走壁进了那翰林家中,在外一叩门,那翰林不知情由刚推门而出,就被一盆子兜头浇下。
这一盆屎震惊满朝,弹劾的疏奏瞬间堆满了皇帝案头,一本本直指苏衔行事轻狂,不堪为相。
苏衔大大方方地把官印拿到早朝上往皇帝案头一放,先说自己要辞官不干了,接着才一脸不耐地舌战群儒:“我位在丞相,区区一个翰林写打油诗骂我,满朝文武缄口不言,无人指摘半句;我自己出手回击,倒成了行事不端?岂有这样的道理?”
朝臣一时哑口。确实,苏衔位高权重,区区一个翰林这般骂他已是大不敬。
皇帝惜才,出言相劝,先劝苏衔好好为官,又道他不该这般将朝堂当儿戏:“对朝臣心怀不满可上疏弹劾,觉得官吏不敬可依律整治,没有泼粪盆的道理?”
苏衔当朝哈哈一笑:“陛下说得是——对朝臣心怀不满可上疏弹劾,觉得官吏不敬可依律整治,岂有写打油诗骂人的道理?”
说着他一顿声,许多朝臣大概至今都还记得他当时勾起唇角的那抹嘲笑:“打油诗骂人是顽劣孩童吵架的把戏,便也只配这儿戏的反击。让臣为此上疏,臣嫌浪费笔墨;让臣为此‘依律整治’,臣更嫌辱了我大恒律例。”
明明是蛮不讲理的话,却让他说得理直气壮。
争端不胫而走,不知不觉便传得市井皆知。苏衔的恶名大约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积累的,加上后来坊间渐传他手上人命无数,事到如今已天下都道他张狂乖戾。
林诗蘅可没底气招惹他,若他脾气上来也趁夜泼她一身粪,她就没脸活下去了。
林诗蘅只得将那句“自作多情”的指责咽回去,银牙狠咬,讪讪垂首:“表哥不喜欢我,我自不会强求,表哥不必解释这么多。”
言毕一福,忿忿转身,回席落座。
谢云苔略微松气,想着坊间传言与那根手指,她方才真有些担心苏衔当众杀个人什么的。视线收回来,她看看苏衔,小心试探:“奴婢帮公子盛碗汤?”
她边说边要起身,想趁帮他盛汤的机会从他怀里躲开,却被他一把将手攥住。
“小美人儿你说得对啊。”苏衔以手支颐,锁着眉按太阳穴。
谢云苔茫然:“奴婢说什么了?”
“菜都凉了。”他又笑出来,旁边即有同样刚松下气的苏家长辈要吩咐下人帮他热热菜,他却已拉着谢云苔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去,“没劲,走,回家吃热的去。”
谢云苔不敢挣扎,被他攥着手随在身侧,走得趔趔趄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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