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驾崩了呢?不久之前他还在对殷玄汲指名道姓大呼小叫,怎么一转眼他就驾崩了?
他都还没叫他一声爹,他不觉得这么死了很亏吗?
苏衔一语不发地闷头吃饭,谢云苔不作声,只时不常地在他饭上添一口菜。不多时却见他眼泪落下来,他抬手去抹,犹有一滴溅在菜上,他一时局促,也顾不上多管,将那一口囫囵吃了。
谢云苔怔怔:这么难过吗……
她只觉自己委实不懂他们的君臣之情,又给他夹菜,他抬起头:“小苔,再过几日,安西王就要举兵回京了。”
谢云苔微讶:“当真要打?”
苏衔点一点头:“尚不知京中是哪个皇子继位,但不论是谁,必不干净。”语中一顿,他又道,“我要与安西王一同去,你别担心我,在安西好好养胎,等京中局势稳固,我接你回去。”
早先商量着要独自来安西安胎时并无半分不肯的谢云苔此时却道:“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苏衔锁眉,她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怕你不是战死,而是要死在路上。”
他一切稳妥,她自可以离开他,让他独自运筹帷幄。可他现在的样子,她觉得没有人陪在他身边,他会过得很糟糕!
苏衔不松口:“不行。”
谢云苔下颌微抬:“那我可给你纳妾了。”
“……”他怒目而视,和她对峙半晌,松下劲,“我不会出事,你放心。”
“我不放心。”谢云苔咬一咬唇,“让我同去吧,我当真的。赶路过来也没怎样,如今我还月份大了些,更安稳了呢。你们要开战时我就乖乖在帐子里待着,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唉……”苏衔叹气。意识到她的认真,他感觉不太好了。
怎么能让她这样担心!
“乖啊,好好在安西待着。”他把她拥过来,用力亲了一下,“我保证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行不行?”
这种承诺听着好像也可以。
谢云苔想了想,点了头:“那行吧。你要记住,你若出了什么闪失……”
她想拿殉情威胁他,话到嘴边一转又罢了。
殉情怪蠢的,何况还有孩子,她凭什么带着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殉情?
她便道:“你若出了什么闪失,我立刻改嫁,让你的孩子管别人叫爹!”
“谢云苔你这么狠吗?!”苏衔目瞪口呆,与她美眸一触,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好好好,我怕了怕了,绝不敢死,阎王亲自来请我都不能死。”
“嗯。”谢云苔满意了,睇了睇桌上的菜肴,赏他一个丸子,“好好吃饭!”
京中,四皇子哀伤未散便也病重,初时是忽冷忽热,梦中惊悸不断,不几日便已下不了床,亦有了咳血之诏。
太医无计可施,皇子妃守在床边更只能哭。四皇子疲惫地合着眼,心下终是了然:是六弟……
不止是他,当下满朝文武或多或少都猜到了,在京中兴风作浪之人是这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六皇子。是以在皇帝驾崩的这几日里,朝中争吵不断,大多数人拥立远在安西的皇长子为新君,一部分投机取巧之辈则以皇长子也患病多时为由,欲推殷临晨继位。
前者的理由顺理成章,殷临曜既嫡又长,自当继位。后者的想法不言而喻,皇长子远在安西,一路赶回谁知还会出什么变数?六皇子手里又有那等狠药,让皇长子死得神不知鬼不觉也不是难事,到时既横竖都是六皇子继位,他们何不早些提出来,在新君面前混个脸熟?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此时渗着几许颠倒黑白的讽刺。
这些纷争,四皇子纵在病中也大抵听说了。不免愈发悲怒交集,一口气直在心里顶着。
他们一众兄弟早年曾极为亲近,后来年龄渐长,在各自的母妃的点拨下不免生出各不相同的心思。可纵使早已面和心不和,也无人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拿他自己来说,他也是兄弟中年纪较长的皇子,不是没肖想过夺位之事。可设想将来,他所想不过是自己若夺位成功,便要恩威并施镇住一干兄弟,既要皇位稳固,又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
名不见经传的六弟,倒是真狠啊……
悠长地又缓了口气,四皇子听到外面有些嘈杂。
“殿下病重,诸位大人……”身边的宦官好像想要拦谁。
然对方一喝:“暗营奉旨办差,退下!”
紧随而来的是门声轻响,四皇子妃惊得轻叫,转而撑起心力怒喝:“干什么!不管你们奉何人为主,我们殿下总还是先帝四子,先帝他尸骨未寒……”
“如琳。”四皇子竭力开口,四皇子妃声音辄止,回过头来,满面泪痕。
四皇子摇了摇头:“算了。”
世事无常,有些事就是让人这么啼笑皆非又无可奈何。到了这一步,争还有什么用?六弟若要他的命,他就给他,或许能保住妻儿性命。
便闻暗营之人又道:“皇子妃请。”
四皇子妃牙关紧咬,脚下半步也不肯动。四皇子缓了两息才再有力气说话:“去吧。”
又是半晌的僵持,四皇子妃终是只得离开。四皇子听闻房门关合的声音,略微偏头,睁了睁眼。
“殿下。”来者抱拳,四皇子眼前恍惚,好生看了会儿才认出是个熟脸——暗营督主韦不问之子,沈小飞。
“陛下密旨。”沈小飞说着意识到什么,旋即改口,“哦,是先帝。”
四皇子不置一词,只看着他。
沈小飞道:“先帝密旨,喂殿下一剂药。”
宫中,皇帝的灵柩置在紫宸殿中。若是寻常时候,此时该有宗亲与朝臣在灵前哭着。然眼下京中局势动荡,满京城都为何人继位争得不可开交,宫中一时也乱起来,皇后又病了多时,没有心力应付这些,索性紧闭了宫门,暂不让人入宫。
是以紫宸殿中只有御前宫人们在守灵,从早到晚,安静无声。
入夜时分,姜九才殿后的院中走了出来。紫宸殿后的一片院落都是御前宫人们的住处,他那一方最为宽敞,离御膳房也最近。从前的多少年,他都常在傍晚用完膳后在房中小歇片刻,再去御膳房催一催宵夜,给陛下端过去。
御膳房的宫人常会在这时候与他搭几句话,聊几句宫里的奇闻异事。近几日他仍会来,端了宵夜奉到陛下灵前去,但每一次都变得格外安静,谁也无心多言。
拎着食盒绕过大殿,姜九才出现在殿门口。殿门口值守的宦官欠身:“姜公公。”
姜九才在门口驻足,望着天子灵柩,一声哀叹:“明儿就头七了。”
两旁的宦官低眉顺眼,不敢说话。
姜九才语中颇多怅然:“我跟了陛下几十年。今晚你们不必留着了,我自己守着。”
“姜公公,这……”手下人有点犹豫,毕竟是不合规矩。转念一想却也罢了——从前的多少个夜晚,陛下睡不着觉或彻夜批阅奏章,多也是只让姜公公独自在殿中候着。姜公公到底是御前一干人中与陛下最亲近的,这话就算禀到皇后那儿,皇后都不会拦着。
御前众人便就此鱼贯而出,偌大的殿阁顿时变得更加安静,连一缕呼吸声都再寻不到。
姜九才迈过门槛,踅身关合殿门。转回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金碧辉煌却光火幽暗的大殿,外加一方暗色的棺木。乍一看还真有点瘆得慌,像极了话本里常见的闹鬼之处。
姜九才安静地行到棺材前,手在棺盖沿下摸索片刻,不多时寻到暗扣,一叩一推,厚重的棺盖在轻声闷响中被缓缓推开。
棺中之人一动不动地躺着,面色青白,无半丝气息。
“陛下。”姜九才压音,“陛下放心,暗营的差事已办妥了。四殿下服了药,对外只说病故,七日后借出殡离京。”
顿了顿,又道:“安西那边也已动身,安西王正带兵打回来,最多月末就能抵京。”
“哦……还有,各位年幼的皇子您也不必操心,暂且都还安稳。只是不免伤心难过,但有各位娘娘们安抚着,都还过得去。”姜九才说着苦笑摇头,“就是真没想到是六殿下,下奴原还当是四殿下呢,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中秋之前陛下与他说起这事,曾苦中作乐地说要打个赌,赌是老四还是老六。当时主仆两个都想赌四皇子,还就都赌错了。
“就是丞相那边……”姜九才长叹,“暗营去禀话的人说丞相惊闻噩耗,一连数日茶饭不思,反反复复只问暗营陛下是如何去的。下奴说句不该说的,下奴觉得这事您不该瞒着丞相。”
棺中之人仍安安静静躺着,无半分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前100条评送红包,么么哒
第60章
秋意萧瑟,大军自安西压往京城。纵使安西王治军有方,军纪严明,所过之处并不惊扰百姓,这样大的阵仗也足以引得民间议论纷纷。
京中的突变便这样在民间逐渐散开,一传十十传百,皆道陛下驾崩,又言六皇子弑君弑兄,罪无可赦。
这日苏衔起了个大早,先与将军们议了事,商定如何能最快攻入宫中又可避免误伤京中百姓。临近晌午时将军们告退,他就去了主帐。揭开帐帘,皇长子正伏案抄经。
苏衔到案桌对面坐下,看看他笔下写就的经文:“给四弟抄的?”
殷临曜不觉眉心轻跳:“没认过父皇也没叫过大哥,四弟倒运气很好?”
“跟死人争运气?”苏衔不咸不淡地驳他一句,殷临曜笑一声,遂不再言。苏衔也不再搅扰他,任由他又抄完一页,才道,“找我有事?”
殷临曜搁下笔:“民间传言是你散出去的?”
“还用我散?”苏衔一哂,“殷临晨又没那本事让宫里秘不发丧,陛下驾崩这么大的事,瞒得住吗?”
殷临曜淡看着他:“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装什么傻。”
他是问那些对六弟不利的传言。这与父皇驾崩之事一起传出似乎自然而然,实则并非如此。
这事至今都只是大家寻迹推测,拿得出手的证据一件没有。眼下局势动荡,六弟人在京中又有药作为威胁,或多或少也已笼络了一批人马,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将来也不会任由这“谣言”轻易传遍天下。
当下着传言却已几乎人尽皆知,说无人在背后推助,殷临曜才不信。
苏衔咂着嘴倚向靠背:“怎么的,你还心疼你六弟啊?”
殷临曜沉然:“我是怕他狗急跳墙。”
苏衔了然:“哦,担心皇后是吧?”
“放心。”他耸了下肩,“殷临晨就是狗急跳墙也不能动她——弑父之罪已足以让他被口诛笔伐一辈子,手上再沾上嫡母的血,他总要掂量掂量轻重。”
这道理殷临曜自然也懂,只是关心则乱,苏衔这样说,他便也不再多言,只又道:“待得事情终了,一起去父皇陵前祭拜吧。”
苏衔沉默不言。
殷临曜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直至故去都未能听你叫过一声父皇,你不后悔?”
苏衔仍自沉默着,殷临曜喟叹摇头:“罢了。”
“有一点。”苏衔忽而开口,顿了顿,又说,“有点后悔。”
他近来也总在禁不住地想这些了。设想从前一次次地针锋相对,设想自己若早些叫过一声父皇又会如何。如此自是越想越难受,想搁置不提又不可能。
安西,谢云苔自从有了身孕就有些嗜睡,近来愈发明显。苏衔带兵离开也并未能改变这一点,不过这样倒好,她睡过去,就不会没完没了地担心他了。
这日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谢云苔翻过身,身侧无人。她闷闷地盯着身边空荡荡的地方看了一会儿,叹着气起身,守在屋外的春樱察觉动静,立即打帘进来:“夫人起了?”
跟着就递上封信来:“相爷又来信了。”
这话才让谢云苔面上溢开一笑,她伸手接过信,信中如之前一样只寥寥数语:第一句说到了哪儿,第二句说挺好的,让她不必担心,第三句提及沿途路过了一片松林,他看到松鼠在枝头蹦蹦跳跳,想来松鼠也在张望他们。之后就没了。
除此之外还附了颗松果,装在小盒子里一并送来。谢云苔只道是他路过那片松林时随手捡的,拿起一看才见底下还压着张纸条,纸条上写说:“松鼠拿这个砸我,疼得很。”
她读着就不自觉地想象他与松鼠斗气的样子,自顾自地笑出声,遂将信与松果一起妥善收起,又去找爹娘。
家里近来都是她起得最晚,在她到爹娘房里时他们都已经用过膳了。阿婧坐在苗氏膝头乖乖跟着读诗,看见她唤了声:“娘!”
“阿婧乖。”谢云苔朝她一笑,苗氏忙吩咐下人备膳来给她,阿婧又告诉她,“今早的肉粥很好吃,娘尝尝看!”
“好。”谢云苔应下,脑海中思绪已不由自主地飘散,想到苏衔也是爱吃肉粥的。
倒也不是盯着肉粥吃,只是早上相较甜味他更爱吃些咸的。可若让他吃药,他又必会撒泼耍赖嚷嚷要蜜饯解苦,吃起来还尤为挑剔——不够甜的不要,有核的也不要。
婚后这个爱好变得更加过分,从前只消给他拿来就好,他就算得寸进尺也不过是要她喂他一下。婚后却变为了嘴对嘴喂一下才能满意,要不然就得亲一下,谢云苔为此没少笑话他:“还不如阿婧!”可他脸皮那么厚,才无所谓她怎么说。
心念这般飘开,谢云苔不知不觉回想了好多事,不觉间已吃饱了才回过神,招手唤下人来将早膳撤走。
而后大半日都没事,谢云苔陪着阿婧练了会儿字就到了晌午。小睡一个午觉再起身,就给他写信。
二人间的书信每隔一日便要走个来回,有时想来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可一旦提笔,又总有得写。
谢云苔就告诉他,这两天安西冷了。风刮得厉害,出门走一走都觉脸吹得疼。夜里窗外也风声呜咽,搅得人心神不宁。
“没人抱着我睡觉,风声听来更冷了。”
她把这句话直截了当地写了上去,反正也不会有外人看。
信封封好着人送走,谢云苔轻叹一声,又往案头的小木筒里添了根竹签。
这是她拿来计数的竹签,每日添一支,算他离开了多久。
gu903();望着木筒愣了会儿,谢云苔将它拿起来数了数,原来也没过多久,将将十来天而已,只是在她心里已如斯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