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若紫日记本上的第一天。”谢源源情不自禁地接话道。
闻折柳点点头:“对。上面还有一首诗,写着露在青萩上,分明不长久,偶然风乍起,消散证无常……”
“……源氏物语,紫姬临终前所作。”贺钦淡淡接口。
闻折柳接着点头:“不错,所以我认为,正是这首诗,昭示了珑姬想要将第一个久松另娶的新妇,也就是若紫夫人除之而后快的决心。”
同伴的接话没有令闻折柳感到被打断的不连贯,反而有种大家都参与其中的热闹快活,他开开心心地在桌子上写下了第二个、第三个日期,并且在后面打上了横杠。
杜子君皱紧眉头:“这是……计划表?”
“是的,每隔七日,她就会在表上划掉一个日期。一开始,我也在奇怪,她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但接下来,我翻了她夹住计划表的古籍。”
他停顿片刻,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词句,开口背道:“海人鱼,鱼身而人首,状若妇人,其音曼丽,见则天下大水。其臭无味,食之既狂,鲜有幸免者,食之寿千岁……血肉入药,七曜一服,可使人神智渐聩,类棚头傀儡。”
他的记忆力非常好,瞬时记忆差不多可以做到过目不忘的程度。听到这段话,杜子君和谢源源仅是犹疑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登时异口同声地震惊道:“她是人鱼?!”
虽然自己在知晓这件事的时候也大为震悚,可看见同伴此刻惊愕到失语的表情,闻折柳心里还是难免滋生出抑制不住的,孩子气十足的得意。
“嘿嘿,被吓到了吗?”
“你嘿嘿个屁啊……”杜子君慌得连嘴都合不上了,“等一下,这么说的话,就是她用血肉作药,第一次中招的是若紫。她控制若紫就像控制傀儡,而送给御召茶的酒,送给栗梅的黄金,表面上是若紫送的,但实际上全是她的手笔?”
贺钦说:“只怕不仅如此。一连七天服用人鱼的血肉,不但生前要被操纵心智,就连死后也依旧被她掌控在手心。看守日记的那三个厉鬼,不就是最好的说明?”
“好可怕一女的!”谢源源惨叫,“难怪江户那边不肯让她回去,什么封印冤魂啊,我看后宅的符纸根本就是用来镇压她的吧!”
闻折柳唇边的笑容减淡了几分,他感慨道:“即便是用来惩治负心汉,这个做法未免也太过激了。”
杜子君的心情平复了些许,他划开火柴,点燃一支烟,摇头道:“不,要是这样,我反而有些理解她了……她本身就是非人的物种,天生偏执疯狂才是正常的,只是久松未免太过愚蠢,他以为这是讲童话吗,怎么敢招惹这种女人?”
“姐,你受害者有罪论了。”谢源源在旁边冷静指出。
“……滚。”
贺钦看着桌上未干的水痕,紧接着闻折柳的笔划,又在上面划了一道。
“起因经过结果,我们大致已经知道了。”他说,“剩下要解决的,就是她为什么要招揽阴阳师来这里。”
闻折柳:“唔,是的,这是一个大问题,解开以后,我们基本上稳赢。”
贺钦微微一笑:“我现在有点头绪,不过,现在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等今晚看过她邀请我们观赏的能剧,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四人围在桌前,盯着光滑案几上逐渐缩小,凝成一颗颗独立水珠的划痕,一齐陷入无声的沉思。
是夜,一行人打扮停当,拿好请柬,跟着前来引路的侍女,向御殿的方向走去。
沿途白灯高悬,照得地面纤毫毕现,只是那灯光的颜色毕竟惨淡,大片笼罩下来,显得四人看到的景色都有种黑白分明的错觉。
“也不知道神造是怎么躲过今早那一劫的……”谢源源小声嘟哝。
贺钦的笑容是一贯的漫不经心:“管他呢,死道友不死贫道。”
第96章怪谈(二十六)
“哎。”谢源源说,“算了,回他们一次也好,上次那样阴我们……”
贺钦:“上次?上次都是小打小闹了,算不上玉红摇真实的水准,他只是在测试我们的底线而已。”
闻折柳在一旁打趣:“事实证明,我们的底线还是挺低的。”
“如果没有穆斯贝尔海姆,我早宰了那个臭批了。”杜子君冷笑,“真当人没脾气的?”
这倒也是,闻折柳心想,对方看到他们是排名前列的队伍,自然举止都很慎重,没有上来就喊打喊杀的,派来偷抢东西的人还被杜子君和贺钦重伤,单峻更是被打了个半死不活;自己这边,因为事先知道穆斯贝尔海姆会来捣鬼,所以也不敢太削弱对手的实力,就怕被贺叡捡了便宜。一个团队竞争模式,现在倒成了这种奇怪的僵持局面。
“听说到了后几个世界,团队之间的玩家互动都很激烈,”闻折柳感慨,“我们这怎么一开局就僵住了。”
“宝宝想激烈一点吗?”贺钦轻描淡写,“那等会到了,二话不说直接开打就行了,不用犹豫那么多。”
闻折柳:“……我不是这个意思!”
打打闹闹的,他们已经到了一座飞檐斗拱的朱色宫殿前,闻折柳转头看向宫殿前的空地,发现那里已经搭好了一座高大的舞台,上面往来忙碌着许多戴能面具的演员,小鼓、大鼓、太鼓以及象征屋舍的门廊道具等一应俱全。而他们对面,就是神色不虞的神造成员。
舒云舒雨今早不曾完成任务,此刻的表情还带着抑郁之意,虽然心知十有八九是无人入眠的人干的,但也不能在这时候发作,只好忍着。余下的人中,玉红摇面容莫测,咬着烟斗,钟嘉实就站在他身后,单峻目光则桀骜依旧,不过,根据闻折柳的观察,他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杜子君的方向。
贺钦一笑,并不开口。
“请贵客上楼。”侍女说,被烛火照耀的脸孔泛着无机质的光泽,跟那些戴着能面具的演员比起来,似乎也不遑多让了,“《海女情死》即将开幕。”
闻折柳问:“五岛千里夫人在哪?”
侍女嘴角弯起的弧度机械,她漆黑无光的眼珠半掩在细长上挑的眼皮下,又重复了一遍:“请贵客上楼,《海女情死》即将开幕。”
闻折柳从鼻子里轻吁出一口气,他转过头去,知道再问也是无益,这些仆从从某些方面来说根本就称不上人。贺钦轻抬下巴,牵住他的手:“走吧。”
他们和神造遥遥隔着一个宫殿门面的宽阔距离,彼此谁也不理会对面的成员,分别从两侧的楼梯上去了。
舒云和舒雨整齐地迈开腿,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显出不甘心的阴鸷。
“今天早上,肯定就是他们搞的鬼。”
“不然我们不可能莫名其妙摔下来的。”
烟嘴压着玉红摇的嘴唇,将一道柔润的水光截成两段,他徐徐喷出一口烟:“好了,别在这抱怨。”
“可是……”
“想去找麻烦吗?”玉红摇轻笑一声,“可以啊,不怕被打成猪头,那你们就去吧。”
舒云舒雨遽然色变:“老大!你……你怎么向着那边说话啊!”
玉红摇拾阶而上,狩衣宽大外袍的下摆迤逦在朱红的楼梯上,他心不在焉地往扶手边磕了磕烟斗,“怎么,反正无人入眠的人又不会杀了你们,不过是被打一顿而已,又有什么的?”
舒云愣了一下:“……头,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杀了我们?”
“那么顾着女孩子吗?”舒雨往旁边的方向瞥了一眼,尽管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匆匆瞥见墙壁上精工雕刻的镂空,“看不出来啊……”
“傻逼,”单峻嗤笑出声,音色低沉,脸上尽是嘲讽之色,“你觉得他们是那种看你是女的就不搞你的队伍?”
舒雨翻了个大白眼,恶狠狠地瞪回去,不服气道:“那你呢?!被人打得跟猪头一样,还要我们去赎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装大头蒜啊!”
玉红摇无奈地叹出一口气,他摇了摇头,钟嘉实立即出来解围:“好了好了,大家都别吵,马上要开始任务了,还是专心一点吧。”
听见身后队员争执的声音,神造团长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是没想到,自己第三个世界的旅程,竟然会如此不顺心。
在他带的这几个人里,除了钟嘉实以外,剩下三位没有一个是适应团队任务的。单峻就不用说了,舒云和舒雨在新星之城也是常年打二人配合的主,可如今到了恐怖谷,便不能再让他们由着先前的性子来了。玉红摇作为神造的团长,自然得接下这个担子,带他们来第三个世界历练一下。
但终归人算不如天算,他脱离了前两个世界的王牌组合,带着三个默契近乎为零的队员进来,结果直接撞上在榜杀出的最大一匹黑马,团队本身就磨合不够,还被人两三个照面拆招拆得七零八落,只能说拄着拐棍下煤窑,步步倒霉了。
“你们觉得贺钦是心慈手软的人吗?”他问道,“那小孩儿也就算了,杜子君又是心慈手软的人吗?”
他吐出一口烟:“他们当初不搞死单峻,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
五个人转过一层,又上一层,楼梯的构造是螺旋形的,一盘绕着一盘,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头的样子。
舒云有点踌躇:“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觉得我团的势力有点用,所以卖了个人情……”
“就差说他们不敢得罪我们了,是吧?”玉红摇笑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拆穿了舒云的话术。
舒云尴尬地眨巴眼睛,没再说话。
舒雨紧接着道:“但后来想了一下,又觉得他们应该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只能说,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肯定有什么别的招儿在后面等我们了。至于老大说的,他们目前还不会对我们下杀手……我没想到原因诶。”
“不过,”她接着补充,“贺钦这名儿真耳熟啊……总觉得在哪听过,就死活想不起来。”
单峻沉默数息,低低开口:“执行官。”
“什么?”
听见舒雨懵逼的反问,他啧了一声,深刻的眉宇间不耐烦地隆起一道沟壑,重复道:“执行官——新星之城最年轻的执行官。那人名字就叫贺钦,连字都一样的。”
舒云眼睛微瞪,一下跳起来:“不可能吧!那种人物怎么会在这……不是我说,他真要在这,N公司还不得加紧攻克圣修女这个病毒难关?别太夸张了好不好!”
玉红摇目光沉沉,并不参与讨论。他行走在飘摇缭绕的烟雾里,就像一尊活的美人香炉,如玉白瓷的外皮上,嵌着两弯狭长的黑玉和一枚光润璀璨的红宝石。
早在他进第三世界之前,出于某种必要的好奇,他就向和自己还算有点交情的白景行有偿打听过这几个人的来路,但白夜酆都的团长只是推了推眼镜,摆出那副一贯对外的,笑眯眯的狐狸神情,提醒他要注意贺钦。
“那个男人很不简单,”他说,“至于有多不简单呢……你不妨看看他叫什么?还有就是,他的实力也和他的软肋一样突出,所以,如果你还想用你拿手的好戏尝试挑拨离间……那我只能劝你不要这么做了。”
想到这里,他的神情不变,踏上最后一段台阶。
到了最顶层,眼前的走廊犹如悬浮空中的栈道,侧头看去,几乎可以将下方一片重重叠叠的屋脊一览无遗,如明珠般串联蔓延到远方的灯笼,夜中漂浮飞扬的樱花,闪烁着微光的曲水……皆能在这里看得清晰分明,。
另一侧已经被分隔出数个房间,几位面带笑容的侍女守在门前,瞧这架势,是要让他们分开观剧了。
他一颔首,身后几人便快速分散,各选择了一扇门。除了玉红摇以外,钟嘉实一间,单峻一间,舒云舒雨一间,几个人确认过联络畅通后,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舒云和舒雨听见推拉门在身后合上的声音,她们朝前方一看,眼前却是一间宽阔无比的房间,但周围仅有几扇屏风,再之前的地面上,也只摆着一张小几,两个软垫而已,更显得四周空旷寂寥,让她们犹如两个误入了巨人国的矮人。
“这房子大得都能打篮球了……”舒雨嘀咕道,她甚至可以清晰听见自己的尾音在这里颤颤回荡,“怎么才有这点东西?”
舒云比她沉稳一些,一进来,先给团队发了道消息确认,她抬眼看了一圈,低声道:“是让我们坐在前边看的吗?”
舒雨:“是的吧。”
两人心里直打鼓,她们试探性地走近了,在软垫上一坐。
这间房子似乎是专门为了达官贵人观看戏剧而建造的,窗户的位置已被彻底镂空,低矮的围栏拥着两侧悬帘,犹如一个落地观景台,坐在她们所在的位置,轻而易举就可以将下方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
捧着热茶,舒雨不由感慨:“真是会享受啊,这些贵族。”
“嘘,”舒云轻声警告,“别说话,马上就要开始了。”
伴随一声鼓响,灯光亮起,底下的戏台上,两名带着如雪能面的演员缓步登场,她们站在舞台中央,似乎是迟疑了一会,方才朝前走去,分别笨拙地坐在道具案几旁边的软垫上。
第97章怪谈(二十七)
在日本本土,能剧是一门非常古老的,讲求幽玄之美的艺术,能面则是承载这一艺术形式的重要载体。它作为彰显剧中人身份的道具,否定了活人的表情演绎,转而将人物的内心刻画于其上——这既是无表情,也是从无中生出的,包含了喜怒哀乐的无限表情,角色的一举一动,故事的走向,都要靠台词、舞蹈动作以及狂言的旁白来辨析。
倘若此刻坐在这里的是贺钦,他自然能一眼看出底下的能剧表演有何异样。能剧的舞台布置简洁,明确分工:正台是演员主要表演的场地,后座放置作为背景板的松壁,地谣座安置乐队,桥廊为方便人员进场。现在地谣座空空荡荡,没有乐队,解说的狂言不在,两名带着万媚面的演员不从桥廊走入,反而趁着阴影从松壁下走出来……无论如何,都是漏洞百出,瑕疵颇多的一出劣戏。
而且,一开始接到主线任务提示的时候,有心人便会看出,光任务描述就有很大的矛盾点,“尘世恋恋难舍,今宵惜别情长……”分明出自净琉璃作家近松门左卫门的《曾崎根情死》,这可是不折不扣的人形木偶剧,用在介绍能剧上,未免给人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错乱感。
只可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对能剧文化一窍不通的舒云和舒雨,她们仅能凭借敏锐的直觉感到一丝令人发毛的凉意,并不清楚哪有不对劲的地方。
万媚面似笑非笑,嘴唇在惨白的灯光下泛出瘆人的血红,演员分坐在两块软垫上,在舒雨的角度,她看见右边的女人缓缓举起茶杯,捧在手中。
……咦?
到了现在,舒雨终于察觉出不对味的地方了。
底下的人……是在演绎她们的一举一动?!
gu903();她猛地瞪圆了眼睛,手掌已于刹那间摸到了自己腰间的三棱军刺上。抓在左手的茶杯将她的掌心烫出一片红软的晕痕,她也仿若感觉不到,只是牢牢盯着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