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折柳眼睛一眯,在镜中彩窗玻璃小小的投影上,他看到了一叶细细的黑影,仿佛是一片太过细小的污渍,或者……
他不断变换着角度,那片污渍都如影随形地印在对过的窗户中。确定这不是镜子脏了之后,闻折柳转过头,却根本没有在色泽斑斓的玻璃面内看见这个容易被人遗漏的痕迹。
他凝神注视许久,骤然想到了什么,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现在去追查这块污渍的来龙去脉,闻折柳唯有穿过镜子前的道路,朝更远处走去。
……不管到哪里,最好不要再往反光物体跟前凑了。
走过一个拐弯处,他捧着那本书,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哼哧哼哧的,像动物。
想到镇上的寡妇告诉他们,修道院里养着猪仔和羊,闻折柳望着手里烫金的封面,不由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朝声音所在的方位走去。
系统给他这本书,总不能真的是为了取笑折腾他吧?
耳旁的鸟鸣早就销声匿迹了,万籁俱寂的环境,反而显得那几声猪哼哼分外明显。闻折柳一路循着声音,鼻端冷冷的铁锈气息也逐渐被更加浓郁燥热的动物体味所取代,眼看猪圈就在前方,他却猛地吓了一跳,手也迅疾按在了腰侧的手杖上。
——猪圈前面,居然站着一个人!
此处即是里世界,也是主线任务用来考验玩家的幻境,怎么可能出现人?除非这个人和今晚的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说他就是凶手。
闻折柳绷直了身体,缓缓做出一个防御的姿态。
那人身量也高,不过看着清瘦,身上披着修士的黑袍,脊梁挺直,脖颈连着头颅的一段又是微弯的,一个背影,便显出恭顺谦卑的姿态,然而闻折柳不敢怠慢,他望着面前的人影,考虑着应对的策略。
修士似有所感,他神态平和地转过身体:“请问——喔,您也是来这里照看它们的吗?”
闻折柳又愣了一下,面上显出诧异之色。
眼前的人生着乌木般的鬈发,眼睛蓝如大海,又清澈似开放正盛的矢车菊,唇边的笑意温柔无比,平易近人。他的样貌或许不算特别英俊,但他垂下双目,再抬眼看你的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的乌云都哗然披散,只为呈托出身后一片碧蓝的天国。
他想,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是的……”闻折柳回答,“我想是的吧,总之,我拿着它,好像也无处可去了。”
他的手从武器上移开,同时举起手中这本《神学研究之母猪的产后护理》,朝面前的男人莞尔一笑。
第202章修女(十二)
男人脸上的笑容更加扩大,他朝闻折柳招了招手,似乎是想要看看他拿着的书,闻折柳走上前去,却看见男人胸前挂着一个奇异的十字架。
那不知是用什么品种的木头雕刻而成的,雕工非常细腻,绑在十字架上的人不是男子,而是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她的双手张开,浑身伤痕,面容虽然悲伤,但无一丝痛苦。这本应是耶稣殉道的姿势,但在她裸露的身躯之上,却生出了一种神圣的悲悯。
“知道她是谁吗?”见他被十字架吸引了注意,男人微笑道。
闻折柳拧眉思索了片刻,不确定道:“……抹大拉的玛利亚?”
“抹大拉的玛利亚,”男人摇了摇头,“数十个世纪,她的姓名都与娼妓挂钩,人们传言她被鬼魂附身七次,又为耶稣驱逐七次……你觉得这是她吗?”
闻折柳不好说自己并不熟读精通圣经,他面对男人的反问,也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修士又绽开笑容,他的眼眸温暖如同春风,几乎可以叫人忘了此地是一处封闭的鬼域。
“实际上,她无名无姓,什么也不是,”他淡淡地说,“这个女人只在记载中出现过一次,她仅仅是一个被众人抓住审判的妓女而已。”
闻折柳脑海中电光一闪,蓦地想起来了:“啊,她是……”
“……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他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修士垂下眼睛,缓缓道,“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
这故事很有名,闻折柳神情复杂地凝视着那十字架。
修士说:“末了,耶稣就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阿,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
他说完,看闻折柳沉默,于是说:“这就是这个十字架的来历,你明白了吗?”
“她是被石头砸死的。”闻折柳端详着十字架上的痕迹,“你把它挂在脖子上,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时常在想,这个故事中的奥秘。”修士说,“倘若只有真正无罪的人才可审判其他人的罪过,那杀人凶手合该无罪,强盗和小偷也无法得到制裁,因为世上找不出一个没有犯过错的人;倘若不承认圣子所说的道理,妓女就该被石头砸死,但在我心中,她却罪不至死。”
“那你为什么还要纠结?”闻折柳望着他,眼神干净通透,“你的想法,已经与故事中的圣子不谋而合了,一个罪不至死的女子,那些男人有什么资格用酷刑结束她的性命呢?”
修士忽然语塞:“可是按照这个道理……”
“他就是这么一说,你也就这么一听吧,”闻折柳一摊双手,“说不定是他自己有自己的事要忙,懒得跟那些野蛮人多纠缠,所以编出这么个极端的理由来保住女人的命,完全不用想这么多。”
看男人蔚蓝的眼睛里充满不可置信的惊讶,他接着道:“何况,你们天……”
话一出口,闻折柳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心说好险,差点就把“你们天主教”这句脱口而出了,遂急忙改正:“我是说,大家信奉的道理本来就是人人生来带有原罪,虽然诞生的洗礼可以洗去这罪,但洗不去罪遗留的痕迹。要是仔细算,哪怕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也不能说他是完全无罪的,但我们都知道,一个婴儿和一个杀人犯比较起来,谁是更无辜的一方。”
“追求极致的纯粹,本身就是虚妄和不实的幻想。”闻折柳摇摇头,“东方有句老话,叫月盈则缺,讲即便是天上悬挂的月亮,也会在圆到极致的下一刻产生缺憾,更别说人间的种种道理了,你要挑刺,无论如何也能从里面找出不对付的毛病来,为什么要拿这个来困扰自己?”
男人不说话了。
其实闻折柳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对于一个从小信教的修士来说,宗教信仰已经塑造了他的语言、思维方式,以及最基础的三观,一切针对世界的看法和外物的解读都逃不开它的影响和映射。闻折柳本身就是局外人,当然讲道理讲得轻轻松松,全不费工夫。
男人出了口气:“我原本……”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低声说:“我原本认为,这个故事里的妓女,就是我们所有人,怀揣着生来与后天的罪业,无人有资格惩罚世人的罪,但世人也要时刻准备着被未知的祸端裁决……”
他摇了摇头:“是我想错了。”
闻折柳本来想问问他关于圣修女的事情,就见他将那个十字架取下来,放在书页之上。
“这个给你。”修士微微一笑,“神爱世人,必定也爱你的聪明与智慧。”
“啊?”闻折柳猝不及防,“等等,这应该是你很珍惜的东西,不用给我的!”
“时间到了,”修士说,“再会,我的朋友。”
闻折柳来不及再说什么,耳边便是“嗡”地一声,登时整个身体朝后仰倒,咣当一下巨响,跌在了一把木椅上。
他撞得屁股生疼,下意识抬眼环顾一圈,才发现面前坐着其他三个人。
“怎么样了?”贺钦急忙上来查看,“没伤着吧?”
闻折柳懵了,他糊里糊涂地坐起来,看见整个空间宛如一间会议室,四把椅子围绕着中央的圆桌:“咋……咋回事?”
“我们刚一走出去,你就不见了。”杜子君说,“接着,我们被传送到这里,然后系统才说游戏开始,让剩下的玩家耐心等待。”
谢源源接着道:“我们已经等了三十多分钟了!”
【提示:距离下一位玩家被传送的时间,还剩下10分钟。】
听到系统的声响,闻折柳方才恍然道:“这是……接龙的游戏方式?!”
“看起来是这样的,”贺钦紧紧盯着他,“怎么样,你没受伤吧?”
闻折柳赶忙坐起来,摇了摇头:“整个副本里就我一个人,目前还没受到什么攻击,但是接下来的人就不一定了。”
“怎么说?”杜子君追问。
游戏的模式设置成这样,很明显,除了考验队友之间的默契程度,还考验了玩家提炼关键信息的能力,假如不能在十分钟之内准确描述出自己遇到了什么事,又有什么关键点是需要剩下的人注意的,这种破解模式很有可能造成连环翻车的惨案。
“我到达副本的时间是早晨,地点是他自己的房间,除了我之外,我还看见了疑似圣修女情人的角色。”时间地点和人物,闻折柳交待得十分利索。
谢源源吃了一惊:“圣修女的情人?你这么早就看见他了!”
“他人看上去很好,还送了我一个吊坠,”闻折柳亮出那个绑缚裸女的十字架,“不管怎么说,我好像是解开了他的一个心结,如果你们看见一个黑头发,蓝眼睛的男人,可以友善一些对他。”
“其它方面呢?”贺钦问,“有没有发现什么?”
闻折柳咽了咽喉咙,马不停蹄地道:“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讲的了。首先,我对死者信徒的身份存疑,喝酒、弄脏圣经、用圣母像打靶子取乐,我还在门口发现了一把开过锋的斧头,即便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这种言行也太失礼了;其次,远离镜面、玻璃,或者一切会反光的东西,里面一定有蹊跷。”
谢源源沉思道:“哦哦……明白了,所以接下来的重点就是要追查死者的真正身份,以及躲避镜子里的鬼的袭击?”
“差不多,”闻折柳望着手中的吊坠,“尤其是,里面只有你扮演的死者这一个人,难免要到处走来走去,注意安全。”
谢源源道:“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闻折柳手中的热量猝然一空,贺钦立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原地!
“唉……!”闻折柳叫唤了半截,系统的提示音才慢悠悠地响起。
【提示:开始传送第二位玩家。】
等到贺钦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他已经坐在了餐厅里。人声鼎沸,几个男人围在一处举杯大笑,桌上撂着一头被撕得乱七八糟的烤羊,油脂和骨头扔得到处都是。
他尝试着仔细倾听这群人说话的声音,但他只能听见模糊不清的,近乎嚎叫一般的笑声,所有人说话的嗓音都像是被刻意处理过了,除了无序的嘈杂,什么都没有。
他和他们就像是分隔在两个世界的人,贺钦于是转而观察这些男人的穿着和外貌。
包括他在内,诺大的餐堂只坐了九个人,与登记册上的人数恰好吻合,最中央坐着一个笑得格外开怀的男人,瘦瘦高高,精神头十足,眼睛下头留了一道未愈的伤疤,正和其他人一块说着什么。
所有人持杯的手上都留着位置相同的老茧,贺钦只是看了一眼,便打算起身,去外头找点别的线索。
“这不是很好解开的谜题么,”他自言自语道,同时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上的星戒,“有什么理由要花三个小时?”
餐堂门外就立着一面石碑,上面刻着一些关于圣训的箴言,午后热烈的阳光下,石碑的表面分外光滑,几乎可以作为一面镜子,照出人的衣冠。
镜子。
贺钦心头一动,他缓步走过去,站在石碑面前,他的身形不甚清晰,身后却一清二楚地映进了手舞足蹈,举杯欢庆的众人。
这到底是……
贺钦望着平面上的倒影,眼睫忽地一抖,不足二十米的距离,背后餐堂的角落中蓦然出现了一个身穿修女黑袍的影子!
它站在那里,拉长扭曲的脸孔苍白无比,连带着深陷的眼眶也像是两团形态不定的墨,宛如一条细细长长的海藻,于阴影的海里无声飘动,冷冷注视着所有人的动作。
第203章修女(十三)
这是什么,是鬼灵吗?贺钦从石碑的反光中与它对视,说是鬼魂,它的体型又太瘦弱贫瘠,活像是一绺从夹缝中挤出来的影子,被空气过滤成了半透明。
不过,正因为如此,这种几乎与周围颜色融为一体,很难被看出来的存在,乍一被人发现,才显得更加惊悚骇人。
它离自己的距离,好像更近了。
就在贺钦观察它的这段时间,它也在慢慢缩短与贺钦的距离,贺钦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到鬼魂趟过阴影,挨上大堂中央撒下的一线午后阳光,贺钦这才拔腿就走,把自己的视线从石碑上撤开。
它不怕阳光,或者说,在这个幻境里,它无需害怕阳光。
贺钦移动的速度很快,他已经尽量绕开一切能够反光的东西了,然而修道院中的玻璃窗、镜面和打磨光滑的东西实在太多,他绕来绕去,也脱不开这些东西。渐渐的,他眼角的余光已经能捕捉到一线飘来荡去的黑影,每一次都离自己更近,每一次都变得完善,更有人形。
贺钦从容不迫地走着,他凭借记忆,走完了修女与修士居住的卧房,走完了时刻都应该有人在的厨房、酒窖和厕所,结果这些地方全都空空荡荡,除了餐堂饮酒作乐的九个人——包括他现在扮演的死者——之外,没有一个走动的活人。
“嗯……”他点了点头,“差不多知道了,可以提前出去吗?”
这话甫以出口,他的眼前的景色便骤然发生变化,副本把他弹出来的同时,也让他像闻折柳那样,落在了椅子上。
“怎么样怎么样?”闻折柳眼巴巴地凑过来,“没受伤吧?”
贺钦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隐约猜到是什么事了,但是死因可能还差一点。”
“是什么?”杜子君紧跟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