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好脾气地笑着,“朕知道,朕送你回去。这一趟辛苦你了。”
养到现在,谢景脸蛋儿还是发白,完全不是之前红润健康的模样。看得他心疼。更糟糕的是被吞噬的气运,如今只剩下浅淡的青红,也就跟文昭仪差不多水平吧。
“这几天朕让御膳房给你调理的汤药都喝了吗?”
“都喝了。”谢景顿了顿,没好气地道,“你少答应这些不着调的事情,我伤势自然能好得快一点儿。”
云舒委屈,“那明明是你兄长提出的。”
谢景一口气没憋上来,胸口发疼。之前十几年了都看那家伙不顺眼,果然没错。还是得把易玄英找个机会弄死!
杀机暗生的时候,谢景一抬头,就看到最讨厌的那个人站在花园外头。
易玄英没想到云舒会跟谢景一起出来,惊诧之色一闪而过,躬身行礼。
云舒抬手笑道:“不必多礼,将军自去忙碌吧,朕送她回去。”
易玄英目光落在谢景脸上,很快挪开,低头道:“多谢陛下了。”
走在回寝殿路上,谢景满腹怨念:“这些日子朝政很轻松吗?你还有空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的事怎么算是小事呢。”云舒好脾气地笑道,“朝堂上最近是没什么事情,就是对前一阵子叛乱的处置。”
说到这件事,谢景问道:“听说你赐死冯源道之前还专门见了他一次。”
“冯源道那边,朕有些治国的事情请教。他纵然叛乱,依然心系天下苍生。”云舒秘密见了冯源道一面,主要是询问气运方面的问题。
谢景也想到了这件事,缓缓说道:“有一点冯源道那老贼说的也没错。世间皇朝,若是篡位登基,得国不正,人心不稳,将来大有隐患,一个不慎就是兵燹战火连绵。如今世道人心都还在前梁那边。你从轻处置叛党,宽赦众人也好。”
云舒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原本就性格激烈,这一次又在紫虚真人他们手里吃足了苦头,连性命都险些丢了,竟然并不计较。
“彼此较量,认赌服输,我棋差一招,落败无怨。”谢景平淡地道,“他们之前想要以我为献祭,引动前梁复辟,也不仅是为自己权利私欲,也是因为前梁皇统更正宗。”设身处地,若是换了她是冯源道,为大业,也许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牺牲一个人,换来一场大胜,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值得。
易玄英的选择,才让她意外。
云舒突然停下脚步,“这样是不对的。我是说冯丞相他们。因为你并不愿意牺牲啊。”
“一人的喜乐好恶,比起整个大局来说,无关紧要。”
“冯源道他们的决定,也许确实是为了家国天下,但依然不对。”云舒正色说着,“若他们真的那么大公无私,完全也可以自己选择献祭牺牲啊?”
他之前看过冯源道这些人的气运,虽然不及谢景的天生凤命,也是紫云笼罩,极贵之命了。一个不行,还可以再用两三个。却偏偏要用易素尘这个局外之人来当做祭品。
“牺牲别人来成就伟大的事业,这种决定总是能很轻松,因为牺牲的人不是自己。”云舒又想起上辈子看到的这句话。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人性如此。”谢景凝视着外头的残雪,缓慢道:“倘若真有极端的情况,身为上位者,付出少量牺牲就能解决的问题,该有当机立断的觉悟。犹豫不决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慈不掌兵,上位者该有杀戮的觉悟。
谢景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替冯源道这些人说话的时候。
她实在担心,虽然这次的事情顺利解决了,但将来呢,每次都会有这么好的翻盘机会吗?所谓仁者无敌,只是个童话故事。身为帝王,决不能太过心慈手软。
“朕明白你的意思,朕不会滥用仁慈的。”云舒温和地说着,“只是朕还是觉得,身为上位者,应该对生命有敬畏之心,无论是对千万人的,还是一个人的。”
谢景抬头望着他,早春的阳光之下,他站在回廊中间,声音温暖,面若春风,五官被阳光染上淡淡的金芒,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谢景心头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念头,又是欣喜,又是赞赏,还有点儿微微的自豪。
秉持着这样的理念,他能走多远呢?是不是会比自己更顺畅,亦或者更艰难呢?她竟然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将来了。
欣喜的情绪从目光中流露出来,让那双原本就清透如星辰的眼眸更加耀眼。云舒不由得心跳加速。
被这样一双眼睛凝视,大概任何人,无关性别,无关族群,都会生出这种无与伦比的自我满足吧。
谢景正出神,突然对面云舒凑过来。她吃了一惊:“怎么了?”
“这么盯着朕看,是终于领略到朕的俊美不凡了吗?”云舒笑容得意。
谢景无语,正经的姿态保持不了片刻,就让人想要教训他。
云舒自动屏蔽她飞过来的眼刀,继续展现自己的“男友力”:“走不动了吗?是不是身体还弱,要不要朕抱着你?”
谢景终于受不了了,狠瞪了她一眼,加快脚步。
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这个占据了自己身体的灵魂,究竟是男还是女?
会这样放肆的性格,还有开阔的眼界,以前会是女孩子吗?
意识到这点儿,他心情有点儿微妙。
云舒没有察觉她心里头的小九九,跟上她的脚步,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谢景手一颤,却没有睁开。
云舒满意地握住她温软纤长的手指,心中浮动的一点儿小酸爽渐渐消失。
之前冯吉春说的什么,“我知道你心里头念着别的人,”本来还有点儿介意,此时却一片豁达。
什么人,能跟他跟她距离更近呢。
***
两人缓步走着,很快到了寝殿门口。
云舒将人送进房内。看到床头横七竖八摆着好几本书。
“你不好好歇息,看书多费神啊。”
“每天只是睡觉也无聊,看书消遣一下。”谢景坐到床边,
云舒目光落在那些书册封面上,愣住了,《齐民要术》,《农学摘录》……
“呃,你消遣的口味还真特别。”
谢景瞪了他一眼,直接问道:“你之前让司农寺推行的什么化肥,是从哪里看来的?”
“一本古书上。”云舒含糊道。她找来这么多农书就是因为这件事?最近这件事朝野议论纷纷,竟然连养病的她也知道了。
“是东书房的书吗?”谢景状似无意地问道。
“嗯,看完之后,朕随手烧掉了。”云舒暗暗庆幸,幸好一开始对江图南就说明了书已经烧掉。
沈月霜端茶进来,听到云舒的话语,赞叹道:“陛下真是博览群书,学富五车。”她不懂这些,只看到云舒整日里在东书房看书,还不时烧掉一些字帖,毫无怀疑。
云舒得意地点点头。
谢景垂下眼眸,没有多说。
在殿内又陪着说了会儿话,云舒才出来。
***
出了偏殿,走下回廊,经过东头的花园,看到远处的那个人,云舒脚步一顿。
易玄英竟然还是站在花园外头的那棵大树底下,没有挪动。
云舒惊诧了,从他送谢景回去到现在也快两个时辰了,不会这家伙就没挪动地方吧。
初春的风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易玄英痴痴望着眼前那棵大树。
入春之后,枝头缀满了绿意,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花苞。只是他目光,却带着一种孤寂悲凉,仿佛依然遗落在寒冷的冬季。
这孤寂失落到极点的眼神,让云舒不禁想起他行刺时候,被自己拉住手臂,他要抽刀断臂的那一次,又坚韧又绝望。
听到云舒的脚步声,易玄英身形微颤。
转过身来,凝望云舒,露出恭谨而温和笑意,“陛下。”
云舒微怔,如今在他的眼中,找不到一丝孤寂,只有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刚才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云舒收敛心神,“将军在这里做什么?”
“只是看这花开得极好,驻足观赏。”
观赏了足足两个时辰?云舒觉得不对劲儿。却没有多说,只简单吩咐道:“这种事情,以后不许了。”
易玄英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笑道,“是陛下宽宏大量,臣才敢有这般僭越的心思。”
是太过僭越了,倒不是因为礼法规矩。而是普通的兄长,为了妹妹将来的宠爱,也不应该提出这种要求吧?
是他在心里头根本不认为妹妹是皇帝的女人,还是因为他跟冯吉春关系特别铁?
云舒心中的违和感一闪而逝,听到易玄英继续问道:“陛下,舍妹身体可好?”
云舒回过神来,点头:“恢复地还不错,只是朕看她静不下来,稍有些恢复就静极思动。你若无事,可以常去看她,也劝她多休息。”
他不是拘泥于宫闱陈规的人,反正某人现在还不是妃嫔,不用内外隔绝。听说他们兄妹感情极好,有了亲人陪伴,想必伤势也能好得快一些。
易玄英却露出微带讽刺的笑意,“陛下见谅,臣去看望了几次,发现舍妹心性变化不小,只怕近期不太想看到臣这个兄长。”
云舒意外,之前谢景是表现地对这个兄长比较冷淡,但他以为那只是闹情绪,如今还是这样吗?可之前问过沈月霜,两人几次见面都还算融洽啊。
记得原书中也提到过,易玄英是天性敏感之人,他是察觉了什么?
看到云舒若有所思的目光,易玄英补充了一句:“也许是臣还沉溺于过去,而她已经走出来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景:你演技太差。
云舒:是你演技太差!
第62章寒月仙宫
“你知道吗?陛下刚才夸奖我了,夸奖我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充满了兴奋和雀跃,说话的人满脸喜色,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知道了,知道了,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江图南揉了揉耳朵,被同僚这呱燥的声音烦得不轻。
复读机一样兴奋的家伙是孟子昊,也是原主身边的亲信武将,这两年驻守北疆,按照惯例,开春刚刚被调回京城。
“喂,你不羡慕吗?我跟随陛下快十年了,都没被这么夸奖过。”孟子昊瞪着江图南,“你不会是在嫉妒我吧?”
江图南眼神鄙视,“呵呵,嫉妒,不好意思,区区在下这半年多已经被陛下夸过好几次了。”
孟子昊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真的假的?”
自家这位主君,从来冷肃严苛,他追随多年,几番出生入死,战功赫赫,最多也只是一个期许的眼神,就足够他欣喜半天了。今天述职回归,竟然会亲口嘉许,简直兴奋地恨不得在殿内翻跟斗。
江图南垂下眼眸,“都是因为上次走火入魔之后,陛下的心性变得平和了不少……”他慢慢解释着。
“难怪我听说连那帮乱臣贼子也没有赶尽杀绝,冯吉春那些人竟然都只是流放边关了。”孟子昊恍然大悟。
“其实这些乱臣贼子,还是应该狠狠杀一顿……”
他话还没有说完,看到身边江图南脚步一顿。顺着目光看过去,就看到最该杀的某个乱臣贼子的熟悉身影。
易玄英正站在走廊下的花园里,面向这边,站在他对面的是个身段窈窕的少女。看不清楚面容,穿着的是乾元殿女官的服饰。
娇柔的声音随风传来:“哎呀,第一次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想着易姐姐怎么肯吃酸辣鱼了……”
江图南眼睛眯起。
易玄英似是听见江图南的脚步声,抬手止住沈月霜的话语,抬眸望向两人。
江图南含笑走近了,熟稔地招呼道:“易将军。”
孟子昊脸色有些发黑,不情不愿地跟着上前。
沈月霜看到江图南,身体不自觉地绷紧起来。这人的眼神太过锐利,她每次进见了都有种胆颤心惊的感觉。
易玄英将她掩在身后,微微颔首:“江大人。”又落到孟子昊身上,“孟将军。”
“两位在这里聊什么?”江图南笑问。
“故人闲话罢了。”易玄英平淡地道。
江图南脸上绽放笑意:“别这么紧张啊,沈姑娘似乎对我很见外。”
沈月霜抬头,对上他清锐的目光,又赶紧低下头:“江大人想多了。哎呀,奴婢还要去殿内奉茶呢,先不说了。”
说完,赶紧端起先前搁在扶手栏杆上的茶水,匆匆离开。
寂静的长廊上只剩下几个男子相对而立。
江图南遗憾地叹了口气,“沈司侍也是伶俐可爱的佳人,似乎对我很有意见。”
又哀叹着,“我自诩生得还不差,就算比不得将军这般俊美,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了,为啥女人见了我都很厌烦的样子?”
易玄英冷静地指出:“江大人这般品评内宫女官,有失臣子本分。”
“哈哈,是我失礼了。比不得易将军出身显贵,礼仪规矩都是刻在骨子里头的。”江图南笑容微妙,“只是比起我言语失礼来,将军拦住内殿女官私下说话,似乎更加失礼吧。”
孟子义气鼓鼓开了口:“有些人不要仗着脸生得好点儿,就勾三搭四,对别人的女人捞过界。”
之前易玄英夺走谢景未婚妻一事,让谢景长久地变成京城的笑柄。这段夺妻之恨,谢景的属下都耿耿于怀。总算熬到扬眉吐气,没想到轮回一圈,竟然要跟这碍眼的家伙同殿为臣。
易玄英不动声色:“只是询问舍妹的起居饮食,两位很介意?”
江图南笑了起来,“将军兄妹情深,我还没有介意的资格,只是有些羡慕。”
孟子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不仅我们,只怕京城人人都欣羡,将军有个好妹妹。前汉时候曾听闻民谣说,生男无喜,生女无怨,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将军如今也不遑多让啊。”
江图南笑容有点儿绷不住了。这个鲁莽的家伙。
易玄英盯着孟子义,冷然道:“住口!这是你对上司说话的态度吗?”
孟子昊话语一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