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季寰望着眼前清秀熟悉的脸,想到这些日子查出的种种情报,心情复杂。
两人分主宾落座,不等段无音开口,季寰先起了身,“说正事之前,在下应该先向段真人道谢。赐药之恩,等同再生。”
他自少年时候就中了奇毒,多年为之所苦。直到两年前,从一个游方道士那里得了一个方子。他曾经追查过这个道士的来历,可惜此人留下丹药后飘然远去,找不到痕迹。
如今通贯所有细节,才终于明白是谁暗中出手。也只有前梁末年在宫中深得宠信的他,才能拿得到那种绝密的剧毒解药。
“王爷不必客气。”段无音平淡地道。季寰猜到是他,也在预料之中。
“此事是北离王府亏欠真人一个人情,日后若有所需,必定全力以赴。”季寰郑重许诺。
段无音笑了笑:“希望我没有用到王爷这个承诺的一日。”
说完了这件事,季寰直奔主题,“不知陛下这几日可好?”
“尚可。”段无音简单道。
“山上冷寂,确实不适合陛下,我想今日就接陛下回宫,不知真人意下如何?”
“也好,山上生活冷清,陛下在我这里实在委屈了。”段无音点头。
季寰:……“多谢真人。”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段无音又将摆在桌上的小盒子推过去,“另外还有此物,请王爷代收。”
季寰接过打开,莹白的光芒闪烁,他目光霎时收紧了。
“自古以来,如王爷这般英杰所求的,不外乎江山佳人……”段无音没说完就笑了,“其实就算我不给此物,以季王爷的执念,恐怕也要设计求取吧。”
季寰没有反驳,只欠身道:“真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段无音继续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只需一场胜场……”
“不必,”季寰打断他的话,苦笑,“就在昨日,她送来了信笺,将在三日后抵达京城。”
倒茶的手微微一颤,杯中的茶水荡起浅浅的波纹。
***
段无音站在山巅上,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
寒风猎猎,吹动衣衫。
“你就这么让人走了?”贤妃来到他身边,好奇,“费这么多心思请他上来,是干什么的?”
“剩下的事情,季寰会办到的。已经不必我出手了。”段无音简单道。
看出他不想多说,贤妃也不再追问,笑道,“也好,山上终于安静了。昨天送过去的花瓶你喜欢吗?”
段无音没有回答。
贤妃也不介意,自顾道,“我觉得还是梅花最好。可惜现在没有了,等今年的冬日,我再给你……”
“不必了!”段无音打断道,“如今事情完毕,你也该下山去了。”
贤妃脸色惨白,“我若下山,能去哪里?”
“你可以回林家,若不想回去,我会请季寰给你册封郡主的封号和领地。你可以自己开府。”有封地的郡主,等同于独立的勋贵,爵位是可传承的,女儿继承县主封号,儿子可改封为侯,显赫尊贵。
段无音继续道:“林家先投新朝,又靠慕氏,季寰就算不清算,也不可能重用了。将来反而要托庇你生存。山上清苦,你不必长久在这里蹉跎时光。”
等到服下龙骨,一切就结束了。犯下吞服祖宗骨血的大罪,谢景身上的龙气会彻底崩散,再也不能坐稳皇位,前梁皇统彻底断绝。
这山上,终于能彻底清净下来了!
贤妃咬着唇,音调发颤,“你明知道我不想回去。”
“你留在山上干什么?”
“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段无音沉静了片刻,看不见的眼眸凝视着她,缓缓开口。
“你知道吗?第一次见面我为什么会对你这么好?”
贤妃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往事。
“舍妹身体欠佳,我知道她活不过那个冬天,从奉天观的藏书中,我查到龙骨暗中渡人魂魄的传说……”
贤妃猛地尖叫道:“不要说了!”
段无音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冷冷道,“这世上,自欺欺人最可悲。”说完,转身离开。
留下贤妃独自站在山巅上,面色惨白。
第122章忠心
云舒坐在马车上,凝望着窗外。
对面季寰正在调制茶水,一边沉声道,“陛下这些天受苦了,都是我御下不严所致……”
云舒没有兴趣品评他的御下水平,径直打断道:“先告诉我,如今朝中情况如何?”
季寰早知道云舒会关心这些,没有回答,直接从桌案上拿起备好的奏报。
云舒接过翻看着,几份奏报分别是关于近日京城朝政、边关军情和民生动向的,详细而全面。
仔细看完之后,他抬头,不带感情地道:“恭喜,如今慕荣佩已经死了,王爷离登基继位也不远了。”
攻入京城之后,季寰很快安定了局面,从车窗望出去,如今城内已经有店铺开张了,行人也比之前所见的多。季寰确实干得不差,张弛有度。
季寰叹了一口气,“陛下不必与我这般生疏。之前得知那位的血统,我也大吃一惊。当年北离王府被武帝暗手坑害,吃了不少亏,我身上的毒也就罢了,父王战死,也有其暗中操手……”北离王府上下都对前梁朝廷恨之入骨,所以在看到慕荣佩递上来的信笺之后,只能跟着反了。
云舒垂眸问道,“接下来你准备如何?挟持我这个血脉有问题的皇帝与北边的兵马大战一场?决定谁才是天下的主人。”
季寰苦笑:“陛下放心,打不起来了。臣与她,已经准备和谈了。”
“和谈?”云舒一时反应不过来。
季寰笑道:“是啊,日前她寄来信笺,不日即将抵达京城。”能避免战争,他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不畏战,却也不喜战,尤其这种毫无益处只有消耗的内战。再加上对手是昔日的谢景,他很担心演变成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她什么时候回来?”天知道云舒费了多大劲儿才让自己平静地问出这句话。
看着他压不住的激动模样,季寰挪开视线,“三日之后。易兄也会一起来。”
云舒被这个凭空落下的好消息砸晕了头,激动半天才冷静下来。
高兴个什么劲儿啊,现在的局面还是季寰占优势!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云舒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季寰透过车窗,凝望着树木葱茏的山间景色,“陛下应该知道,臣所求者,只有一件。”
云舒咬牙,“你想用龙骨让我和她换回来。”
“魂魄归位,各安本体,原本就是顺应天道。”
云舒冷着脸,“就算换回来之后,朕也不可能是易素尘。”甚至自己有可能直接返回现代。
“陛下所经历的种种,确实玄奇,但据国师所言,应该会回归本体无误。毕竟天道有常,不会凭空出现变数。”
云舒隐约领悟,天道之下,这个世界不可能凭空少掉一个灵魂。时至今日,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冥冥中确实跟那个女孩有某种联系。
但就算退一万步说,自己真的变成了易素尘……
“你觉得经历了这么多,你昔日的易妹妹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吗?”云舒目视着窗外,沉声问道。
哲人说过,人的一辈子,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随着时间流逝,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成长,变化。
季寰身体微颤,眼中浮现伤痛。
一瞬间,云舒竟然有点儿同情了。视线一触即分,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季王爷马上就要坐拥天下,何必执着于过去的旧梦呢。”
谢景主动入京,说是和谈,也相当于放弃了与他相争的资格。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天下黎民。
一片混沌不明的局面中,季寰反而成了距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站在如此高位,还奢望两全,不觉得太贪心了吗?
“如果那是旧梦,应该也是臣做过的最美的梦了,怎么能让人不执着。反而是天下,臣没有那么深的执念。”季寰低笑着。
“陛下主政以来,国泰民安,海清河晏,足见明君之质,臣也不是逆贼乱党,非要谋朝篡位不可。”季寰坦诚地说道,“就算换回来,天下也可以是陛下的天下!”
谢景能给他的,他也一样能给他。
云舒睁大了眼睛,换回身体,自己就变成了易素尘,怎么还可能当皇帝?
季寰平静地道:“之前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女帝。”
“可是……”云舒思绪凌乱。
“易太傅是当世大儒,天下闻名,慈安郡主是前梁宗室血脉,陛下从母族血统论,也是皇族。”季寰继续道。
易氏作为大梁名门,曾经与皇族几次联姻,易太傅的祖父迎娶的就是太、祖皇帝的公主,而易太傅本人迎娶的则是武帝的侄女慈安郡主。慈安郡主的父亲曾经是文帝前太子,可惜体弱多病,未及冠就一命呜呼,只留下慈安郡主这个遗腹女。
就算这样,也太牵强了。云舒很清楚,这个时代是男权时代,以往出现的女帝,都是从父族的。易素尘姓易,不姓梁啊!
“之前陛下曾经交代太医院研究牛痘之术,以此拯救百姓病痛。最近太医院恰好有了突破,将来此举必定泽被苍生。陛下可以推说是梦中神仙所授,天女转世,到时候必定百姓信服,民心所向。”
这不是糊弄百姓吗?云舒眉梢抽搐,好吧,古人确实很吃这一套。
季寰最后道:“况且朝中,有臣在,有易兄在,而江图南他们想必都不会反对。”
云舒:……好吧,这才是重点。想要坐稳那个位置,终究还要靠实力来说话!
但是,心中并没有什么高兴的。
虽然季寰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
回想起两人身份暴露的那段时光,谢景躺在自己身边,笑着说,“这个皇位我不要了,送给你吧”的时候,心中的欣喜和甜蜜。
同样的话语,从季寰口中说出,却沉甸甸地只想拒绝。
太沉重,他承受不起!
而且……“你会后悔的,”云舒斩钉截铁,“如果朕依然在那个位置上,朕不会放弃他。”两人之间的感情,无关性别和身份,云舒不认为自己变成易素尘,就会舍弃这段感情。
“陛下说这些,言之过早。”季寰凝望着他。
云舒还想说什么,却被季寰一句话堵住。
“若真有那一天,臣无怨。”他平静地道。
***
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乾元殿。
云舒站在御座之前,虽然只是相隔了半年,曾经熟悉的宫室却变得陌生,大概是因为周围熟悉的宫人都不见了。慕荣佩入主之后,改变了很多陈设,虽然季寰收回后清理了一遍,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如初。
用过晚膳,夜幕深沉,云舒没有让人跟随,独自从后殿走出。
天上一轮明月,照彻盛夏的御花园。
云舒沿着林中的小径一路往北,不多时到了清平湖边上。
凉风习习,吹拂发丝。
扶着栏杆低头望去,月光穿透清凉的湖水,映照底下细腻的白沙,白沙上浮动着五颜六色的琉璃石球。
云舒情不自禁想起跟某人在湖边的那场“厮杀”。当时谢景从水里捞了好些石球上来当做练武的工具。可怜自己被这玩意儿硌地腰都断了,就算戴元策替他上药,也酸疼了好些天呢。
嗯,跟谢景之间,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云舒唇角浮现笑意,却又很快消失。
心中忧虑着,自己留下的暗手,能否成功呢?
就算季寰说话算数,他也绝不会让谢景吞下龙骨,身为大梁龙子,新朝和大梁的龙气已经开始融合,吞服祖宗骨血,罪无可赦,他的气运会直接溃散。
一边想着,云舒弯下腰,想要从湖水中捞出几颗石珠来把玩。手刚触及水面,突然后背传来风声。
云舒还没等起身,就被人一把扣住手臂。
“别想不开!”那人低吼道。
想不开?云舒:……
转头望去,是一张熟悉的脸庞,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容貌,高鼻深目,眼睛纯蓝。
云舒眨了眨眼睛,虽然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但还是一眼认出,这不是之前狄族谋逆领头的那个苏泰尔吗?
当初自己因为心魔问题,将人给狠削了一顿,然后让戴元策给他在宫内安排了个侍卫的差事。说是侍卫,其实就是扣留在宫中当人质。毕竟狄族还有几千青壮俘虏,不能没个辔头。随着朝政安稳,狄族人也没了造反的兆头,云舒就将人抛到脑后了,如今一年多过去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泰尔:……“臣负责此地的巡逻。”
宫中侍卫除了跟着主力兵马撤出京城的,大多在慕荣佩攻陷的时候清理了。大概也只有他这种驻守偏僻地方,又是狄人的,没有受牵连,竟然变成了一条漏网之鱼。
云舒笑问:“你这些日子一直在这里驻守?”
苏泰尔点点头:“这是臣的职责。”
难得宫中都乱成这个样子了,他还一直尽忠职守。云舒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
犹豫片刻,苏泰尔低声道,“陛下不必自苦,听闻戴将军他们还在涟仓驻守。就算是落在逆臣手中,也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云舒听着他笨拙的安慰,哭笑不得,这家伙只看到表面上的藩王叛乱,皇帝被俘,完全不知道内里的复杂之处啊。
说话的时候,他还一直握住云舒手臂,好像是生怕他再寻短见。
云舒只好解释道,“朕没有轻生的念头,只是……”只是想要捞几颗琉璃石上来玩,这个理由好像也太幼稚了。
他的沉默被苏泰尔误会为忧虑,沉声道,“陛下不用太担心,若是陛下觉得北离王为心腹大患,臣也可以刺杀……”
刺杀?云舒被这个词吓了一大跳,抬头仔细地看着苏泰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