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本意只是打趣,却不料解无移还当真仔细想了想,才慎重道:受之有愧。
水镜不知他又想了些什么,有些无奈,刚欲开口,便听解无移道:若我能早些说服父皇同意由我来处理失踪之事,早些将海中祸患清除,他们又何至于因为被逼到走投无路而不择手段到要以童男童女来祭祀的份上?
水镜微微叹了口气。
世人常言悔恨,将今日之恶果归咎于往日之恶因,却不想身处往日之时,并不知来日会有怎样的恶果,故而也就无从知晓手中种下的因乃是恶因。
纵使光阴回溯,回到往日将手中之因替换,也依旧不知来日它会生出何果,又怎能确定自己换来的是善因而非恶因?怎能确定此因生出之果就一定比从前那个要好?
既然如此,又何须悔恨?
水镜知道,这些浅薄的道理解无移未必不明白,他却习惯于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未能将恶因及时拔除。
水镜不欲与他讲大道理,只就事论事道:你认为该做的事,能做的你都做了,不能做的你也争取过了。既已尽力,便无须悔恨,亦无须觉得愧对任何人。
解无移静静听着,眼中倒映着细碎星影,似是有些出神,片刻后垂眸道:嗯。
行了,别总岔开话题,水镜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轻松道,你方才还没说完呢,怎么不合情,又怎么不合理了?
解无移看了他一眼,眼中写着不知岔开话题的到底是谁,但也没再纠缠,回到了正题之上,道:你既然对昨日之事的始末都已了解,我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
他手指向下指了指,问道:我们坐的这艘船,你觉得它能否驶过骨扇礁?
这问题太容易,水镜想都不必想便已经能给出答案:不能,船型太大,吃水太深,会触礁。
说完后,水镜忽然愣了愣,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解无移想表达的意思。
他是想说,即便渔民有意要过骨扇礁,渔船也未必符合条件。
不过
水镜回头看向这船后面跟着的另外三艘渔船,刚刚看清,便听解无移道:不必看了,那三艘比我们这艘小,过得去。
水镜收回目光,奇怪道:那若是那些失踪的渔民用的都是后面那种,岂不是全都能过去?
说到这里,水镜忽然想到了什么,抬手道:等等?你既然看过所有案宗,又何须自己推测那些船能不能过骨扇礁?案宗上难道没写船型?
解无移摇了摇头,水镜以为他的意思是没写,却不料他紧接着道:案宗上其余内容都能信,唯独船型不可信。
为何?水镜不解其意。
解无移苦笑了一下,道:农民的重要农具,比如耕牛,渔民的重要渔具,比如渔船,这些东西损毁,朝廷依律都是要给救济或是补贴的,至于补贴多少,依损毁之物的贵重程度来定。
水镜立马反应了过来:所以失踪渔民的亲属在上报时会把他们出海所用的船型都往大了报?
解无移点了点头。
水镜皱眉道:这样乱报也行?难道各户用的是何种船型从前都不必登记在册?
解无移无奈道:自然是要登记的,但渔民数量太多,登记每年只更新一次,而船乃木制,常遇拆换或是扩增,几乎每年都会变动,根本无从核实。
水镜听他这么说,也着实无奈,只得点了点头道:那的确是苦了你了,探查失踪原因也就罢了,连失事船型都要靠自己推测。
解无移笑了笑,道:其余船型确实无法核实,但好在有一艘还是能够确定的。
水镜道:哪艘?
解无移道:还记得昨日那两个险些被用来祭祀的孩子是因何故被绑吗?
水镜回忆了一下,道:抵债?
解无移笑道:抵的是何债务?
水镜道:船?
解无移点了点头,又问:怎样的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藏天使鹿采,可爱指数妖妖灵,锦鲤,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第123章风平浪静无所获
水镜皱了皱眉,随即瞬间恍然,昨夜那女子说过,他丈夫向渔户借来出海的船乃是沿海所有渔船中最大最坚固的。
解无移见他神色变化,便知他已是想到了个中关键,笑道:别的渔户或许会在船型上造假,但那女子不会。一来损毁的船并不属于她,补贴也补贴不到她头上。二来她也算是与那渔户结了仇,必不会帮对方谎报船型。所以,她说那船是所有渔船中最大的,就一定是最大的。
水镜认同地点了点头,笑道:好吧,既然你证明了渔船可能不符合过礁的要求,不合理这一点我算是明白了,那你所谓的不合情呢?又是指什么?
解无移看向海面倒映的银河,深吸了口气道:其实不合情解释起来更为简单。
深海与浅海中的鱼虾种类虽有不同,但市集上常见的几种在浅海内都能补到,且数量充足。渔民出海乃是为了维系生计,不是为了游玩探险,既然浅海便能满足需要,他们又何必舍近求远?
他转头看向水镜,道:就拿昨日那两个孩子的父亲来说,他们明明自己有船,为何却要去借那最大最坚固的一艘?因为他们畏惧海妖。可为何即使畏惧却还要出海?因为迫于生计不得不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看向前方,道:若是往年,也许他们偶尔会逆禁令而行去深海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寻得某些罕见鱼种售卖给达官贵人赏玩。但是今年,先有蜃景一事在前,后有失踪频频发生,他们都相信这海中有妖物作祟。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们在明知深海凶险的情况下,仍旧前赴后继闯入其中执意送死。
水镜看着他月光下的侧脸,听着他将自己的分析和判断缓缓道明,不知怎的,竟忽然就想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说,有一位皇上很爱吃西瓜,每日都要吃上两碟。
有一次他微服出宫,听见街上卖瓜老农的吆喝声,顿时口舌生津,想去买些来吃。但当他走到摊前看见西瓜后,却是愣在了原地,随即便怒斥那老农是个骗子。
原来,他往日在宫里吃的都是去皮切好的瓜瓤,从未见过瓜皮,一直认为西瓜乃是通体鲜红,所以看见那堆绿色的西瓜便当老农是在拿别的东西冒充。
这个故事虽有些夸张,但却不全是无的放矢。
不少长在深宫高墙里的王公贵族从小便是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甚至常生出何不食肉糜这般的荒谬疑问。
而反观解无移,从他那本《大虞新律》到今日所言种种,都能看出他对民生琐事了解之细,用心之深。
若非深入了解过,他不会知道渔民将海域区分善恶,不会知道市集常见的鱼虾种类都有哪些,不会知道浅海之中鱼量是否充足,更不会知道失踪者家属谎报船型的个中缘由。
而若非用心至深,他便不会去费心了解,不会去细看案宗,不会去推敲揣测,不会入水去救那两个孩子,更不会以身犯险亲自出海。
这样一个人,竟然还在面对百姓称赞他无私无畏时觉得受之有愧。
何愧之有?
解无移回过头来,见水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疑惑道: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