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败弯了弯眼睛,收起红鱼,牵起她的手,继续向前。
走过半条街,鱼初月渐渐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头皮发麻,但又具体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
她没吱声,一边环视左右,一边跟着崔败走完了整条街。
左手边,丰满漂亮的酒馆老板娘撅着红唇,正踮着脚挥一根竹竿,想把被风刮得卷起半边的酒幡挑下来。
她身材丰腴,穿着件黄沙色的薄纱,缀满了金闪闪的亮片,一动,叮叮铛铛晃眼得很。当然,更晃眼的!的是她雪白的胸脯。她用力往上够那酒幡,身体一颤一颤,底下的粗鄙酒客非但没有帮忙的意思,反倒盯着她,‘喔喔’地喝起倒彩。
老板娘见惯了风尘,半嗔半怒地骂着脏话,与酒客调笑。
离酒馆不远处有一个贩卖刀具的小摊子,摊子虽小,卖的刀具一望便知都是上好的货色,雪光锃亮,吹毛可断。一个腰间裹着兽皮的精壮汉子正竖着两根手指与卖刀具的马脸瘦娘子讨价还价,瘦娘子比出三根手指,精壮汉子坚持还价到二,买卖做不做得成不知道,这二人倒快要看对眼了。
视线再一转,转到了那些阴暗的角落。右手边的破败巷子里,一个瘦皮猴样的少年被另外两个人高马大的半大少年围殴打劫,他被踹倒在墙根下,钱袋子从腰间的短布衫下面露了出来,正抱着脑袋讨饶。
鱼初月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她默默记下,淡然移开了视线。
她终于明白了那股子违和感从何而来。
沙妖重千尺制造的那两道横贯沟壑之中,仍堆积着累累白骨无人收拾。放任尸骨堆在那里,是会带来瘟疫的。若这里贫穷、战乱、朝不保夕的话,顾不上那些尸骨倒也说得通,问题是,这里分明就是一处黄沙销金窟。
所以,眼前这些金灿灿的糜烂繁华,极有可能都是殷加行刻意安排的假象。
转过一条街,只见前方是条烟花巷子,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远远看见玉树临风的崔败,姑娘们沸腾起来,高高低低地‘官人’、‘相公’、‘郎君’,一通乱唤。
“走错路了。”鱼初月面无表情,拖着崔败退了出来。
她看起来气呼呼的,不辨东西,拖着他重新回到了最初那条遇到黄牙壮汉的街上。
“小师妹,这里走过了。”崔败道。
鱼初月恨恨瞪他:“你说我错了?你就是想走刚刚那条路!”
这副呲腮的模样让崔败怔了一怔。
他不动声色,挑挑眉,又把炸毛鱼给刻进了神魂里面。
“这也要醋,你带路。”他摁着嘴角,语声带笑。
“嗯!”
她攥住他,顺着街道一路南行,直到远远看到二人进来的那处黄土城门,她才放慢了脚步,环视左右,道:“嗯……这是我们刚才走过的路,没错。”
崔败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说来也奇,头顶烈日当!当空,空气都扭曲了,她这蓬乌黑的秀发却丝毫也没有发烫呢。
她的声音更是冷静寒凉:“大师兄,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嗯?”
“这些人,不对劲。”
只见周遭的人很自然地转开了视线,继续自己手上的事情,交易,玩乐,赶路,各自忙碌。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鱼初月压低了嗓门,“在我们不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做,就一直盯着我们。比如那个挑衅的黄牙壮汉,你看他现在,是不是一副刚刚回到酒桌旁边落座的样子?还有那个酒馆老板娘,方才她在摆弄酒幡,现在仍是。再有那个在刀具摊边上和马脸娘子讨价还价的精壮汉子,方才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讲价,此刻居然还伸着两根手指呢!”
她一个猛回头,看到卖刀具的马脸娘子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脸。
她继续说道:“还有,左手边的小巷道,方才那个瘦皮猴就被那两个打劫者踹翻在地上了,正抬起胳膊抱脑袋,我们走了这么一大圈儿,三个人的姿势居然一点儿没变。”
“再看一看。”她摇摇头,轻声道。
说不定,这些人只是以为殷加行还是那个真正的少城主,所以为他效命。
就像被掠夺者骗光了盘缠的景和尚。
被同样的刀子割过,她知道这样的伤口有多疼。
能不杀,便不要杀了。
走到这一步,她感觉到自己的心防隐隐破开了一道裂缝,流出酸涩滚烫的汁液来。
崔败垂头看她,微微躬身,捉住她的视线:“你有我。”
鱼初月抿紧唇,重重点了点头。
“大师兄,”她声音微哑,“解决了这件事情之后,若你不嫌弃,我们便成亲……”
崔败无奈而宠溺地叹了口气,将她摁进怀里,轻轻拍了拍,道:“小师妹,真不吉利啊。”
话音未落,炎热的风忽然送来了一声极尽嘲讽的阴笑。
冰冷,残忍。
殷加行。
鱼初月骤然紧张,从崔败怀中挣出来,瞳仁收缩,望向城北。
在空中时她便留心记过城中地形,城主府位于正北方。而那声阴冷的怪笑,也是随北风飘过来的。
“站!站我身后。”崔败缓缓出剑,将她拨到身后护住。
那一股携了阴笑的冷风,像是诅咒一般,所经之处,街上的人像雕塑一般定住了。整个世界忽然凝固,鱼初月忍不住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清了清嗓子。
很好,她并没有被定住。